梅子涵

把所有腳下的事情、眼中的情景、留在記憶里的美好敘述出來，于是這個美好就出現(xiàn)在后來人們行走的路上、生活里和對未來的盼望中。

我總是說，“文學多么美好?！碑斘以诤艽蟮膱龊?，把這非常簡單的6個字組成一句話的時候，很多的人說這句話多么美好。其實在這一句話里，幾乎沒有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喜歡的好詞好句，因為你們在教學生讀文學的時候，選擇好詞好句的時候，文學不會化解。因為文學只是一個不同的名詞，而這個叫做“美好”的美好的詞，我們常常不認為它是一個美好的詞，而是一個叫“美好”的詞而已。

但現(xiàn)在我把文學組合起來，用我的聲音，跟這個世界上生活在文學里面的人，或者說生活在繁瑣的生活里卻不大有機會踏入文學的人說出來的時候，大家心里面咯噔一下，涌起了一堆的詩意，文學多么美好。

這也是文學的力量。文學能夠把我們眼中的、腳下的、記憶里的，一切平平淡淡、庸庸常常的事敘述成美好。云彩在地上的時候只是尋常的水，到了空中以后，就變成了云朵、云塊、云層，變成了我們抬頭想看到的東西，我們拿起筆想描述的事物。

我們談到人類的生命、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生命為人類的生活創(chuàng)造、建立一個叫做“文學”的事物。他們能夠特別地陪伴我們的生命。度過文學的第一個意義，最基本的意義，鋪天蓋地的意義，和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有直接關系的意義，就是陪伴我們的生命——某個夜晚，某段旅途和今天早晨。

童年那不長的、瞬息而過的天真時間以及長大后常常會有的寂寞和渺茫，它們使一個生命得到別人難以察覺的感動。這是文學。它替代著很多的生命，進行著這個生命自己無法進行的、優(yōu)美的訴求。它能敘述出無數(shù)新奇的故事，讓無數(shù)個在新奇故事中生活的人醒悟，明明是生活在其間，卻聞所未聞。它令人明亮地否定了一個生命原本的疑惑，而使生命變得充滿信任，接受善良。幾千年前的那個思想圣人亞里士多德說，“它比任何用文字寫成的別的文章，都更加充滿著深刻的哲學”“比哲學更哲學”。

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經(jīng)濟學家、革命家馬克思說，文學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政客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

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列寧，他不是一個文學家。但他喜歡文學，他深入閱讀過他那個國家的偉大作家托爾斯泰的小說。他說，“你想知道俄羅斯的革命嗎？那請你去讀讀托爾斯泰的小說。”托爾斯泰的文學和小說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

在很多年前的中國，男人后腦勺上都有一根辮子，那根辮子本身就已經(jīng)無比的愚昧，還加上他們心底可憐的卑微，顯得中國人更加可憐與無助。

有一個紹興人，他叫魯迅，他其實沒有寫過多少小說，而每一篇幾乎都是短篇小說;他也沒有寫過多少散文，每一篇散文都比自己小說更短。就在這數(shù)量不多的一點小說和散文里，他剖析般地挑開了中國人那根辮子的愚昧，和心底那可憐的卑微。這個杰出的紹興人，放下了醫(yī)學的手術刀，卻把手中一支精湛的毛筆揮舞得濃墨炫彩。所以他是中國的鏡子的代言人。而我們只要看看自己，看看身邊，看看我們的很多同胞，我們就不會懷疑這面鏡子，在今天的中國乃至未來，它還是那么有意義。

英國的一位寫出過大經(jīng)典的菲爾丁，他杰出的代表小說是《湯姆·瓊斯》。這個小說家說，“哪怕是最走投無路的笨蛋，都想通過寫寫詩歌來碰碰運道?！币驗樵姼璧拈T檻上天生是有亮光的，所以，我又想起了安徒生童話中那個可憐的、幾乎像笨蛋的年輕人。他寫不了詩，但為了娶老婆，去作了一個笨蛋評論家。

安徒生一生痛恨評論家，每當他寫什么出來，總有評論家把它說得一文不值。所以為什么安徒生討不了老婆？因為在那個年代，他的地位、聲譽、他偉大的獨一無二的天才般的高山一樣的文學才華，老是受到懷疑。于是他寫了這樣一篇童話，來諷刺一些不懂文學，也不會寫文學的評論家。當然，他所批判的是那些笨蛋的評論家。還有很多優(yōu)秀的評論家。我們想一下，在那個年代，本以為很丑的、一個高高的丹麥男子，在他的身后，他有如此鋪天蓋地的世界般的文學成就，如果現(xiàn)在走進我們當中來，恐怕所有的女人不分年齡都會說：漢斯，我當你老婆吧？

這不是說，今天他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會長成另外一個樣子，而是我們愛的是他的文學，和他獨一無二的文學童話。

德國有偉大的馬克思，偉大的康德，偉大的黑格爾。無論是從前的德國人還是現(xiàn)在的德國人，他們一定會告訴你，德國還有一個跟這些人一樣偉大的歌德。歌德在談起偉大的莎士比亞的時候說，如果這個世界所有的文學作品全部消失，詩和修辭的藝術都能從莎士比亞一部《亨利四世》中恢復出來。這是偉大的歌德對偉大的莎士比亞的評價，是非夸張的，但卻夸張得合理的一句評價。還有很多古典的智慧的思想家、哲學家說，如果歷史是一門嚴肅的學科，那么詩歌，可以說比他更嚴肅。就如同亞里士多德說的，“文學比哲學更哲學”。因為詩的素材的根埋得更深，散布得更廣，生活里的所有值得記憶的，一切一切都在詩歌里。

希望是詩，恐怖是詩，愛是詩，恨是詩;輕視、嫉妒、悔恨、奇跡、憐憫、絕望、瘋狂，全部是詩。不要淺薄地以為“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舉頭望明月”才是詩。

生活在我們上海的巴金先生，他住過的那幢房子，我想大概中國從前的、杰出和不杰出的任何一個作家留下的房子都比不上。這個寫小說的、出生在四川生活在上海的巴金，偶爾也會寫一個童話，他最有名的一部童話叫《長生塔》，但他自稱他的童話里全是痛苦的夢話。他又說，這些夢話里的空氣是新鮮的，所以他勸告那些快要被生活悶死的人——主要是指成年人——可以進入這些夢話的童話里呼吸呼吸。他的意思是不是，童話更像生命的“長生塔”？

所以兩百年前，丹麥那個寫出了那么多獨一無二的、前無古人的、后人很難超過和模仿的童話的、高高瘦瘦的鞋匠兒子，活著的時候娶不上老婆，而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以后，竟然獲得了200多年的人類之愛，這個男人所獲得的愛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作家都比不上的，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他這樣，在每一年屬于一個人生日的那一天，有那么多的人來紀念他，來閱讀他，一切的原因就是：他的文學多么美好。

安徒生曾經(jīng)寫過一個表達他暗淡心理的凄慘的童話故事《柳樹下的單身漢》。那個單身漢最終沒有得到愛情，最后孤獨地返回他的故里，途中在一棵老柳樹下因寒冷而凍死。安徒生終究不是那個死在柳樹下的單身漢。他今天不是被一顆柳樹記住，而是被全世界記住，在所有人的心里，所有有文化的人心里，所有讀過他故事的讀者心里。他很鮮艷地活著，還不知道會活多少年。所以偉大詩人泰戈爾說，詩，文學，這些看不見的東西，他愿意一生把它們握在手里，握著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活一世。文學太好了。

我們到這里來，參加這樣一個大沙龍似的活動，還不如說是一場文學的活動。在一場文學活動里生活那么兩三天，讓你們能夠在百忙之外得到一點美麗的生活安慰。如果我們只是認為，來這里是學習怎么在課堂講好一本圖畫書，我們又可憐了。

我們總是容易不懂一些“大”道理，所以我們總是活得可憐巴巴的。如果只是為了閱讀一本童話書，在課堂上講好一本圖畫書，真的不需要坐著飛機、坐著火車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里。

沒有那么難的，我們怎么就把一個簡單的事情搞得那么難呢？所以我剛剛就說了，我們把心里的詞語，那個動機修改一下。我們到上海這個有點偏僻的、以前叫長征人民公社的地方，度過一個三天不到的文學生活。我想，這三天會給你一些，超過你“學習怎么上圖畫書課”的意義。

文學很美好，讓我們一起度過這三天，謝謝你們。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此文即在2019兒童文學閱讀課教學研修班暨第二屆“信誼杯”閱讀課教學大賽啟動儀式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