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階耳
閆文盛《主觀書Ⅰ》“中卷”自《寡人只祭國與酒》以下計14篇,均從“寡人”云云,文白夾雜,話語辨識度極高;其中《關(guān)于夢境的記憶和修辭》一篇,與“上卷”中的《格調(diào)的修辭》相對讀,饒有意味,很有必要。面對閆文盛“主觀書”這樣的巨型文本,任何異于尋常的話語癥候其實都宜嚴(yán)肅對待,否則其話語“系譜學(xué)”屬性很難確鑿掌控了。
譬如說,閆文盛對尼采、佩索阿、卡夫卡推崇備至,自不待言;至于與之相頡頏的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的代表人物,見之《主觀書Ⅰ》似乎只有一處,從反諷的語氣而講了一句:“李白、曹雪芹、魯迅也都是過時的”(《恥于談?wù)摰摹罚?,可若就李白、曹雪芹、魯迅風(fēng)華標(biāo)勁的文化抱負(fù)、與物神游的話語藻思、絕詣超邁的文體極境等方面來看,閆文盛所曾受益的著實一言難盡;像迄今只能在影視、戲劇中得聞其詳?shù)摹肮讶恕痹圃七@樣的“敬辭”,竟然令閆文盛化腐朽為神奇,其實不失其一則旁證。為是我不禁聯(lián)想到閆文盛為“晦澀”正名的一篇文章;且不說閆文盛出生的歲月(1978)適值“今天”詩派橫空出世,因詩意的“晦澀”、“朦朧”而舉國關(guān)注的“新詩潮”艱難崛起,至少對我們還是記憶猶新;再往前追溯,倡導(dǎo)“美文”的周作人有鑒于“文學(xué)革命”的成就容易滑向玲瓏剔透、“玻璃球般”的明凈,繼而對“含蓄”或“朦朧”之類的“晦澀”情有獨鐘,甚至為當(dāng)時因“晦澀”而遭詬詈的廢名不遺余力地辯誣、揄揚,且以“文章之美”來概括其弟子不俗的文體建樹,佳話一時,思之神往。熟悉這類文壇掌故,對理解閆文盛之所以也為“晦澀”正名可提供更深層次的“視野融合”的際遇或機(jī)會;至少他在文體上的恣意妄為,意欲“創(chuàng)造一種陌生的可能性的文體”,絕對是不忘初心,應(yīng)對裕如的,畢竟“它有無數(shù)曲面,總是形義難辨?!薄斠娖洹犊赡艿奈捏w(一)》。
既然在為“晦澀”正名,假如其表達(dá)失于流暢、平時,豈不貽人口實?閆文盛的這篇文章題為《晦澀:一種語言力學(xué)》尤為清俊;收在《主觀書Ⅰ》的“下卷”。有感于其“語言力學(xué)”的提法,我意欲對讀的前述兩篇文本,其實不過是一次個案似的考察。除了“寡人”云云的14篇文本外,見于《主觀書Ⅰ》的“上卷”、“中卷”,訴諸“高頻詞”往復(fù)循環(huán)之類的行文格式、建制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勝不勝數(shù)。誠如喬治·巴塔耶所云:
行動引入了已知(制造了已知),而后與已知相聯(lián)系的知性把未知的、非制造的因素帶回到已知。然而欲望、詩歌、笑,不停地讓生命滑入相反的方向,從已知到未知。存在最終揭開了知性的盲點,并立即消失于其中。除非在某一點上能停息下來,就不會有別的可能。不過這也沒什么要緊:唯一留存的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騷動———在迷狂中永不衰竭,又從迷狂中重新開始。(《內(nèi)在經(jīng)驗》)
閆文盛所謂的“語言力學(xué)”何嘗不是接近類似的境界?有鑒于其慣于從“高頻詞”中平抑其“從已知到未知”的迷狂,更何況他又對行文的話語“修辭”格外器重,———除了以下將對讀的兩篇“修辭”入題的文本,見于《主觀書Ⅰ》的同類文本還有《記憶的修辭》《修辭》,即為明證,那么,他“在迷狂中永不衰竭,又從迷狂中重新開始”之具體神會的想象性勞作,姑且以“重復(fù)”的修辭性名義加以裁定,也不失為接近他的“語言力學(xué)”的一條便捷通道。何況他在《詩與散文》談及他對相應(yīng)的文體的要求時還曾講到:“而散文需要更為尖銳與突出的深度,甚至更高的旋律?!睂τ谒吧踔痢痹圃贫?,“重復(fù)”修辭至少在滿足“旋律”的形式化需要上尤其便當(dāng),毋庸諱言!“深度”云云,能否滿足?下文略作發(fā)揮。
先看“寡人”云云那篇———《關(guān)于夢境的記憶和修辭》。
“寡人被噩夢驚醒”乃首句,此后展開的敘述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顯著的特點:①一開始就引出的事涉“糾纏不休”的陳述句計34次高頻出現(xiàn),②首位貫穿的表感嘆的“啊”字句,亦出現(xiàn)了11次,③文本收束際由關(guān)于“超越”的判斷句亦出現(xiàn)8次,“重復(fù)”用法極其強(qiáng)悍,其中的“啊”字句略顯特殊。從感嘆的對象方面講,首出的“壓抑悲憤的夢境啊”乃孤例,但所感嘆的對象由加修飾的“摹狀詞”給予指示。接下來行文泰半,姍姍來遲的“寡人啊”引出的感嘆,與首出的那句相比,改換了感嘆的方向(對象),句式也清癯了幾許,類似的句式,計出現(xiàn)了3次;而同一對象接連8次被感嘆的,很顯然是由相應(yīng)的“摹狀詞”而孔武、鷹揚的。然而類似的區(qū)分,不可或缺。
請看快結(jié)尾時這樣的陳述:“寡人,是對自我之我的超越”。它(陳述)不但遙接開首的那句:“寡人被夢境驚醒”,且與文末最后一句:“寡人能夠感受到陷身在被溫情地化解的夢想里的超越”,有其意指“互文性”的交涉。至少從未加修飾成分的“句式”相對明凈的意指屬性上看,所謂的“寡人”遭命名的功能屬性,儼然有其逐層深化的戲劇性功效。畢竟首尾兩句,“被……驚醒”/“能夠感受”經(jīng)歷了由“受事”而“施事”之被動/使動的轉(zhuǎn)變。所以專就此而言,“寡人啊”之類的感嘆,其先兩次及其后一次各個所指意向還是有所區(qū)別?!氨回瑝趔@醒”時意識初始狀態(tài),牽連著“糾纏不休”所意指的“噩夢”襲擾之狀,為驚恐,是慶幸!而“超越”相關(guān)的自我指涉一旦被明確后,重興感嘆,慨懷的莫非近乎欣悅之類的情緒體驗了。
相形之下,純?nèi)话自挻蛟斓摹陡裾{(diào)的修辭》率先見到的同類“重復(fù)”極其清澈,“你一定要記得我”,且只出現(xiàn)了4次。從語氣上看,呼吁的、“祈使”的心愿很熾烈。每次呼吁,都似窮本溯源,擺明理由,“因為你生來就記得我”,“因為你睡眠中都記得我”,“因為我們一直邂逅,反復(fù)地重復(fù),因為你一直都沒有離開我”,“因為我生來便被記得,你從來都沒有離開我”,如是絮絮叨叨,總似“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而其訴說的終局,歸結(jié)到所以“我們都是不完美的。我已然記得你,你從來沒有離開我?!睆哪?我而“我們”,意猶未盡,所謂的“生活”才是最終所要揭曉的目的意向:“這不可忘懷的生活,它為何成了我們的生活?不孤寂,不完美的生活?!薄茱@然,“生活”云云,三次強(qiáng)調(diào),意指間不勝唏噓,是認(rèn)可又質(zhì)疑,反詰下無奈去認(rèn)同。不過,回過頭來看,先次兩度“你一定要記得我”的呼吁中,“我是你”倫理角色分明大顛倒而施予的換喻之效,毋寧又都集結(jié)在過去(“一百年”)及“未來”虛度的“光陰”一面,———結(jié)尾引出的“它”,迅速跌向“生活”的命名用意就著實不致顯得飄渺了?!吧睢迸c“光陰”原本意近“形”遠(yuǎn)的意指聯(lián)系訴諸這般(重復(fù))話語的轟炸,愈陌異則愈感親切。
合而觀之,文白夾雜的前一篇所表達(dá)的“戲劇化”處境較為隱晦;多樣“重復(fù)”的修辭再節(jié)外生枝,也無從掩蓋“驚醒”時“寡人”出入夢境及“當(dāng)下”所覺知的心理歷程。而該篇(《格調(diào)的修辭》)直接呼告之,覺知狀態(tài)先期明確,“重復(fù)”被指引的強(qiáng)調(diào)之意,無非肇自呼告及被呼告的雙方因為“不孤寂,不完美”所致的“合而不和”般極具差異性的戲劇性關(guān)聯(lián)之中。誠如“記得”一詞所示的本然涵義,每次相關(guān)的呼吁及祈使,無非表明相應(yīng)的痛徹的體驗其實存在著遺忘的可能性,也就是講肯定性的陳述毋寧裹挾著否定性的意向,那么有關(guān)“生活”即“它”的再度反復(fù)慨嘆,概莫能外,又分明警省著“存在遭遺忘”這般顯而易見的事實。所謂的“格調(diào)”,難道不是和遺忘相反的“記憶”形成轉(zhuǎn)喻的騰空聯(lián)想嗎?也就是講,為了“忘卻”的記憶,作者乃有斯作。
總之把《格調(diào)的修辭》中的“人稱”代詞當(dāng)作“物主”代詞來看待,進(jìn)而再將其代詞“專名化”(生活),不失接近其表達(dá)蘊涵的正解。這個思路若是反向運作于另一篇“修辭”之作,同樣奏效。因為作為專名的“寡人”,在文言的語境中乃“寡人好色”意味上的皇權(quán)特指,其口吻乃若第一人稱,假如“先期”予以還原,恢復(fù)其“寡德之人”之本義,該“寡人”覺知的“戲劇化”處境分明又被注入了適切的深邃義涵,“自我之我”以及“超越”云云,在當(dāng)下已被披上了厚重邏輯鎧甲的哲學(xué)化的所指范圍,不消說可以借助“寡人”相應(yīng)曖昧的“皇權(quán)”專屬涵義,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集間形成“間離”分化之效,自然會非唯所執(zhí)地呼召出交互主體的鮮明現(xiàn)代性的意涵;所以假如從“朕即天下”之“我”的方面看,閆文盛的文白夾雜的該“修辭”之作豈非屬于純?nèi)坏牡谝蝗朔Q的宣喻?可正由于這樣的“寡德之人”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現(xiàn)代性的悵惘則將不復(fù)是洗心革面的道德自省,割發(fā)代首,惺惺相惜了?!鄬τ凇陡裾{(diào)的修辭》中“你”/“我”間的人稱轉(zhuǎn)換,“寡人”更進(jìn)一步地觸及了交互主體性的命題,自不待言。
謂余不信,不妨參照《記憶的修辭》?!拔覀儾恢徊豢奢p信他人,也不可輕信自己(的講述),所以,追溯往事大體是一種修辭,我們必須拼接我們空蕩蕩的本能去尋找一條道路,若非如此,我們又怎么理解直接無窮盡的饑餓呢?”其“本能”云云,縱使是在弗洛伊德意義上而運用的,那也無從掩蓋閆文盛意欲命名的現(xiàn)代性當(dāng)下交互主體性社會構(gòu)建的和諧愿景。舍此無他,否則各個不同的相似所致使的“集體噤聲”(《煙酒店的客人們的集體噤聲》)如何克服避免?從傳統(tǒng)的主、客二元論方面講,人的社會化構(gòu)建要么淪為目的/手段的對接,“他人即地獄”薩特式的虛無化的悲觀論調(diào)即會甚囂塵上,要么借變或不變的偶然性所滋長的投機(jī)心理則將長盛不衰;何去何從,好似無從選擇,羈絆現(xiàn)代性倫理的沉疴的確亟需警惕呀!
閆文盛的“語言力學(xué)”莫非正奠基于斯。尋常的“自我”指謂,不但“寡人”云云般“專名化”承襲的文化塵灰亟待拂拭,就連你、我、它等“代詞”在斷言與蘊涵上也加劇了其指稱性的危機(jī);交互主體性的社會構(gòu)建如果對此視而不見,和諧與公正的基本訴求又緣何得以確切保證呢?閆文盛對“觀察性寫作”不屑一顧或許正是有鑒于此;他的《主觀書》每每揶揄復(fù)數(shù)人稱的“我們”,什么“我們都在與永恒的對抗中挽救自己?!保ā段夷赣H意識到的永恒》),什么“我們是自己的復(fù)數(shù),但也是最后的孤立自己的人?!保ā段业姆磳Α罚?,什么“在簡潔壯觀與隨俗膩煩之間,充滿了我們的自我尋求和自我成就?!保ā犊赡艿奈捏w(一)》),什么“我們需要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完成我們對自身及運命的體現(xiàn)”(《詩與散文》)……,貌似極端、武斷,其實機(jī)敏得很;畢竟他先期施予日常語言的“診療”功夫,使之無畏于一切“框架式生活”的約定,他的《主觀書》所以也無疑于是對一切被規(guī)訓(xùn)的激情的拒斥。
“我因為某種激勵我的鬼魄被埋葬而開始了我的無盡的長嘆”(《煙酒店的客人們的集體噤聲》),閆文盛如是夫子自道,洵非妄言!
閆文盛經(jīng)年來適其所愿地打造他“主觀書”這般巨型文本,莫非正是為了可“辨識的一種靈魂狀態(tài)”,從而“將已知引向未知,將已知撕碎”,“去修復(fù)被濫用的語言”(《喬治·巴塔耶:《內(nèi)在經(jīng)驗》)的。收入《主觀書Ⅰ》125篇文本,語言歷險,豐富而壯闊;類似的“重復(fù)”修辭為數(shù)巨多,苦心孤詣,絲毫不勉強(qiáng),很顯然,并非出乎偶然!
“總之,我不知道在修辭的內(nèi)部會發(fā)生什么,但我以我的主觀心懷向我的憂愁和達(dá)觀涌了過來。我是我批判的主觀的煙火。它們身上都沒有誕下一個真正的滄桑者我?!保ā缎揶o》),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