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父親是個執(zhí)拗的人。入學的時候,他建議我去鄰村的小學就讀。我們那時都是村校。在他看來,我上自己村里的學校,和他工作單位的方向有些南轅北轍。綜合學校規(guī)模、教學水平、距家遠近等考慮,全家人商議下來,父親的態(tài)度也由最初的建議變成了堅決。之后他開始一股腦兒找學校的老師幫忙。起初學校并不同意接收。經過一番功夫軟磨硬泡,好說歹說多次,那位老師也不好意思再拒。這事兒總算成了,笑容也漾滿了父親的嘴角。于是,我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一名“外地借讀生”。每天早上由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上學去了。傍晚時分,偶爾我們也能“殊途同歸”。風里來雨里去,父親總是一路呵護著我的成長。年復一年,村口的狹長小路也成為了這溫馨一幕的最好見證者。
而今,我也早已為人父。父親當年帶著我去那位老師家里的情形,仍歷歷在目。記憶未曾遠去,父愛也是亙古綿長。成年后的我更能體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
上高中那會兒,學校食堂飯菜質量很差勁。不知是否學習壓力的緣故,無論炒菜,還是糕點、面食,似乎沒哪樣合乎我口味。月中母親經常燒些菜肴讓父親送到學校來給我增加營養(yǎng)。周末午飯時間,我總是在教學樓與食堂的拐角處搜尋父親的身影。父親個子瘦小,人群中并不凸顯。他眼力很好,每次老遠就先看到我。走近了,對我露出憨實的微笑。他一手拎著保溫瓶,一手提著大口袋水果。噓寒問暖幾句,我們就一起走進食堂去。父親負責安頓座位,我則去窗口排隊打飯。等我打好飯轉過頭來,他早已把菜都準備好。葷的蔬的都有,保溫瓶最下一層往往還有大半罐熱騰騰的魚湯。母親做的菜味道好極了,每一筷都能激起我的胃口。此刻大概是我們寄宿生最幸福的時候了。
那些年,家里經濟甚為拮據,父母都省吃儉用。我?guī)捉浥?,成績也始終躑躅在班上中上游。每每見到父親這樣的物質款待,溫暖、感動、愧疚……所有的感情一下子全都會涌上心頭。
大學第一天,發(fā)了好些東西。再加上自己的行囊,滿滿的好幾口袋。那天,我們爺倆左拎右背爬了好多樓梯才找到了宿舍。老校區(qū),除了湖邊綻放的一排排牽牛花讓人感受到陣陣新意,整個校園都在向來者訴說她的古樸。隔了個暑假,我的心情依然十分惆悵。宿舍大樓破舊堪用。父親卸下行李,就上床給我系起了蚊帳。一抬頭,猛然間發(fā)現房頂連個搖頭扇都沒有。不多考慮,他趕忙打車去城里買了個小吊扇回來,給我掛在了帳中。全部弄好,父親點燃了一支煙,右手捏著長舒了口氣,稍作休息。忽然,一滿頭大汗、型體彪壯的男子沖進了我的宿舍,把窗邊的插頭一拔,如有所獲地向外邊走廊大聲呼喊:“總算找著了……”仨人面面相覷。原來,父親一時疏忽,把插頭的電線接短路了。幾個電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概整幢樓都跑遍了。我和父親連聲道歉,父親也趕忙從兜里掏出煙來招呼。整個宿舍竊笑不已!中午我和父親在城里隨意吃了頓飯,聊了好多。走時,他問我生活費夠不夠,我說夠了。他又從懷里熟稔地摸出幾張塞到了我手里,還沒等我拒絕,就頭也沒回地擠上了車。我甚至沒能欣賞一下父親的背影。
國慶回家,發(fā)現墻上兩排小學得的獎狀不見了。母親說,客廳墻壁年久失修,父親用他吃了三十多年飯的漆匠手藝又刷了遍。現在家里倒是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此時的父親,正躺在門口的藤席椅上,澹然地抽著煙。目光凝視著前方,眼睫毛顫巍巍地抖動著。其實我也知道,從省重點高中考入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父親是頗有失望的……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女兒也上小學一年級了。周末晚上,她會三蹺兩蹦地來我房間,和我睡一塊兒。偶爾她會不正經地問我:“……爸爸,為什么你這么帥?”我跟她說:男人三十歲之前不帥是父母的問題,三十歲后還不帥就是自己的問題了。爸爸之所以這么帥本身就說明自己是沒有問題的。其實她哪知道,她的爺爺也沒有問題。爺爺號稱大陸版劉德華,爸爸能不handsome么!印象中,小姑娘和劉天王女兒還是同年出生的。天王已老,父親也早已兩鬢斑白。曾經的幾度風雨幾度飛花,都在父親臉上寫滿了滄桑。常感嘆: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莫言在《豐乳肥臀》中謳歌了孜孜追求男性生命最原初的創(chuàng)造者——母親。比起母愛的無私、樸素、細膩,父愛的大胸懷、大山脈、大氣象對于生命的沿襲或許更催人淚下,無不感動。父愛是沉默的,寓于無形之中的。也許,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都是深藏在自己心底的上官金童。
二零一九年、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