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敢
命運指引你吃掉一顆土豆
椒鹽里脊,或者地三鮮
在成為你的盤中餐之前
它們各自擁有一顆完整的土豆
一間環(huán)繞式集體宿舍和勤于挖掘的大伯
在公寓二食堂,我把一小塊土豆送進嘴里
享受它周身輕度的麻,在口腔內擴散
此時,在愛爾蘭,謝默斯·希尼的祖父
正手把手教導他的兒子,有關于挖掘的藝術
在閩西北的農村,我的祖父從沒種過土豆
我的父親也從沒種過土豆
這對一世的仇人不多的交集
只在水稻田和煙葉地里短暫地存在過
后來水稻染上稻瘟病,糧食歉收
大片綠油油的煙葉送進烤煙房,成了一堆焦炭
祖父在一次家庭爭吵中服藥去世
父親背上行囊,去了晉江
一顆土豆的一生也是
一棵水稻、一片煙葉的一生
在我們匆忙的腳步中,只有少許人停下來
細細品嘗過這人間的滋味
新年祝福
他知道,此刻是與父親敞開心扉的最好時候
大年初一,凌晨六點,按照家鄉(xiāng)的慣例
他與父親早起開大門,以求新一年的好福氣
簡單洗漱后,他準備好香火蠟燭和瓜果干貨
打開大門,點燃鞭炮,朝著遠處的小山包鞠了鞠躬
嘴里念念有詞,他的一舉一動越來越像父親
然后他燒水、煮茶、挑揀瓜子,新年第一杯茶
敬給父親,平日里他不喜歡與父親交流
像一塊沉默的石頭,蹲在生活的角落
茶杯碰在一起時,他準備好的詞又臨陣退縮
和著滾燙的水被咽下去。沉默了許久
他拿出手機,與父親合影,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他知道,此刻是與父親敞開心扉的最好時候
但他低著頭,把合影發(fā)在朋友圈,“爸爸,新年快樂!”
門外,天色尚未明朗,一絲絲冷氣不斷朝他襲來
父親
大多數情況下,他的身體用來堆砌,血汗可飲
于是有了大馬路,有了商品房
上九天,下五洋,祖國變得無所不能
他憐惜白天和白饅頭,害怕商品琳瑯的街道
灰頭土臉,在城市里小心翼翼地活著
他幻想過獅子,盡管他從未見過
也幻想過西裝革履,好比每天來視察的大老板那副模樣
有天夜里,男人們爛醉如泥
在大街上撒尿、喧鬧,被警察追趕
他落荒而逃,哭著說想家
那一夜,所有嚴肅的詞都一睡不醒
他坐在燈下提筆,給遙遠的妻子講述一場夢:
“她高興極了,大老遠就開始朝我揮手
我看見她身后透出光
那光,我曾在你和母親身上看見過”
而她,早已在一次車禍中喪生
這一生,我若愛夠了
這一生,我若愛夠了
就找一個詞,住進去
我要好好地和我愛過的萬事萬物
做最后的告別。輕一些
我要囑咐夏日的風,再輕一些
玉米地還沒有從午睡中醒來
我要告訴溪水,別再熬夜
我將帶著我的行李從它們夢中
全身而退,悄悄地
走的時候,別把月光踩碎
我會始終保持微笑
不管經歷了多少悲傷的事
(即使我這一生所愛,多求之不得
即使我總是舍近求遠
缺乏耐心、不夠勇敢)
我將不再聽信落日的片面之詞
我才不管有多少只鳥
在這時飛過晚歸的人群
又有多少只隱藏在陌生的面孔之下
我只管告別,為這場盛大的告別
我準備了一生
(我的理性將止于此,我的浪漫止于此
貝卡利亞和死刑犯止于此
佩索阿和他的牧羊人也止于此
但那些抵達終點卻遲遲未停的美好事物
請去往別處,繼續(xù)浪費你們的美好)
這一生,眾多的我不過是各種詞的分身
它們形態(tài)各異,蠶食著同一個靈魂
這一生,一些我遠比另一些我更接近我
一些詞遠比它所指事物本身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