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凡
這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時代,王鐸在一生最落魄的時候,寫下了最美的文字,成就了中國書法史上一個『神筆』傳奇。
恨古人不見我
明萬歷二十年(1592年),王鐸(字覺斯)出生于河南孟津,祖上家境殷實,但至其父輩已家道中落。王鐸的父親秉承家風,很重視文化教育,自王鐸五歲起便教他讀書習字。王鐸十三歲開始臨習王羲之《圣教序》,“臨之三年,字字逼肖”,十五歲已精《蘭亭序》。
此后,王鐸始終以“二王”為自己的書法淵源,并視王羲之為同姓祖先。他曾言“書未宗晉,終入野道”,又說:“余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于羲獻,人自不察耳。”“二王”之外,王鐸最崇尚米芾,他認為“米芾書本羲獻……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摹擬”。當得知好友有米芾字帖,便急書一封,言“急于看帖,如飲食性命”。正是這種嗜書如命的學習精神,成就了王鐸的書法人生。
明天啟二年(1622年),三十一歲的王鐸考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初入仕途的王鐸對未來充滿想象,他與同科好友黃道周、倪元璐時常切磋交流,相約共振書壇。倪學蘇軾,黃學鐘繇,王鐸學王羲之,三人風格不同,但都受到明末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被稱為“三株樹”或“三狂人”,王鐸更表現出了高標獨樹的書法審美意識。
在此期間,他得以大量地閱讀內府秘藏閣帖,并進行臨摹實踐,上及張芝、鐘繇,下至南北朝諸名家以及唐宋法帖,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王鐸學書達到了“沉心驅智,割情斷欲”的癡迷態(tài)度,曾經說“直思跂彼室奧,恨古人不見我,故飲食夢寐以之”。他自定日課,“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王鐸日臨日創(chuàng),時刻保持著與古人對話的狀態(tài),從前輩書家身上汲取營養(yǎng),豐富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對書法的神韻和創(chuàng)新有了更深的領悟。這種隔日臨帖創(chuàng)作的方法被后世書法家廣為借鑒。
王鐸臨帖從不疑古,保持對古人的敬畏之心,認為“書法貴得古人結構”,“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他早期臨習忠實原作,其臨《淳化閣帖》可以做到“如燈下取影,不失毫發(fā)”,創(chuàng)作中也多未脫離“二王”風格。他二十八歲時書寫的《吳養(yǎng)充墓表》是迄今所見其最早的書法作品,其用筆圓厚遒勁,呈現出王羲之行楷的規(guī)范。他廣取博收,始終抓住文人書法的源頭,愈是大家存疑不用的,他愈加珍視,從而讓自己吸收到與眾不同的書法營養(yǎng)。
五十自化
明崇禎元年(1628年),三十七歲的王鐸把在家鄉(xiāng)孟津讀書時的“再芝園”改建為“擬山園”,作五言律詩一首:
花林深礙日,細徑曲隨人。
雞犬歷年熟,池塘依舊新。
畦平堪理竹,地潤較宜莼。
鞅掌空繁暑,回頭悟世塵。
并書寫成《再芝園詩軸》,字里行間,充滿了歸園田居的憧憬。字體如蛟龍盤繞,雖然還有王羲之的影子,但秀美之外開始注重氣勢表達,用筆變化更加豐富,整體風格開始變化。
然而他并沒能實現詩中的隱逸生活。四十歲至五十歲,王鐸開始經歷明清更替的動蕩和人生的沉浮,他的書法也發(fā)生了重大變革,自出新意,形成了“大巧若拙”“正極奇生”的個人風格。明清之際書家傅山曾說王鐸“四十以后,無意合拍,遂成大家”。王鐸在審美形式上突破了前人規(guī)范,注重空間美學和動態(tài)表現,以墨的流動造成筆畫和墨塊兒的對比,營造出明快的視覺效果,由形式表達轉向意向表達,突出寫意感受。如他在四十八歲時創(chuàng)作的《雒州香山作行草詩條幅》,即具有明顯的“正極奇生”特征。這一時期,成為其書法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
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王鐸進入知命之年,父母、妻子先后去世。他背井離鄉(xiāng),輾轉于戰(zhàn)亂中,創(chuàng)作了《贈張抱一草書詩卷》《贈張抱一行書詩卷》等作品。這一年的作品,在其書法發(fā)展過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山西省博物館珍藏的《七律詩軸》是王鐸五十歲時創(chuàng)作的行書條幅,此作既具有“二王”的秀逸,又有米芾的灑脫跌宕,用筆沉著老辣,剛柔并濟,墨色多了濃淡變化,字體大小粗細交替,章法錯落有致,線條方圓兼?zhèn)?,行筆起、收、行,輕重、頓挫、起伏多變,走勢連貫自然,無做作之態(tài)。通篇意態(tài)瀟灑,氣息清暢,有縱逸飛動之勢,代表了王鐸行書的個性特征。
黃道周曾評說:“覺斯方盛年,五十自化……俯仰操縱,俱不由人?!蓖蹊I也曾自言:“五十以后,更加淬礪?!苯洑v過對二王和米芾及晉唐法帖長年累月的執(zhí)著學習,經歷過一次政治上的大失敗,王鐸完成了“自化”,已擺脫了“仿”的痕跡,有了主體性較強的跌宕雄逸的意境和姿態(tài)。
好書數行
清順治二年(1645年),五十四歲的王鐸降清,并被委以禮部尚書、官弘文院學士,在國破之際,他表現出了文人軟弱的一面,“大節(jié)有虧”被視為“貳臣”。他的書法一時遭冷落,但并沒有被歷史湮沒。即便在后來董趙之風興起,館閣體盛行,王鐸的書法依然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清吳德旋在《初月樓論書隨筆》中說:“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比藗円幻鎸ζ淝?jié)投降行為所不齒,一面卻又為其書法藝術所折服。
王鐸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雖然降清,但并不一心為朝廷做事,只虛與委蛇、隨遇而安,試圖采取軟對抗的方式混跡官場。這也使朝廷對他不滿,懷柔之后便是打壓,甚至禁毀了他的著作。王鐸只有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尋找理想的寄托,抒發(fā)內心的痛苦。在此后的生命中,書法成為唯一的追求,他曾自言“我無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書數行也”,預知了自己的歸宿。
從降清至去世,七年余生,王鐸政治上無所事事,生活上相對穩(wěn)定,把大量的時間投入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成為其第二座創(chuàng)作高峰,留下了一系列大幅書法立軸及橫卷作品。如行書作品《書畫遣懷文語立軸》《題畫三首之一》,草書《臨王獻之愿馀帖》《自書詩卷》《書商丘道詩》等。其中《題畫三首之一》為他去世前一年所作,他準確把握點畫的疏密、粗細以及墨色濃淡,通篇氣韻通達,節(jié)奏流暢而具有整體感,呈現出流動爽朗的美感,可謂王鐸一生精品之作。
王鐸晚年草書達到了至高境界,他把王獻之的“一筆書”糅合張芝筆法,參以米芾行書,以連綿草書排比穿插,不僅能在六尺以上至丈二條幅立軸作書,還能應用于手卷、扇面等,縱放自如,作品的力與勢都呈現大而美的雄闊意象。他把張芝、“二王”的縱逸狂放加以放大,并結合宋人寫意書風,力求營造一種居高臨下、一氣如注的動態(tài)美。他說:“凡作草,須有登吾嵩山絕頂之意?!辈輹杜R王獻之愿馀帖》作于五十六歲,所謂臨其實是再創(chuàng)造,他把自己對書法的理解和認知融入作品中,賦予作品新的精神面貌。此作在取法“二王”的基礎上,融入了米芾的奇崛用筆和寫意手法,筆墨酣暢淋漓,有“風檣快馬”之勢,自然雄邁中呈現一種率意揮灑的浪漫氣息,是王鐸草書代表作之一。
王鐸的兒子王無咎后來把其書作收集成《擬山園帖》,刊刻傳世,保留了王鐸畢生的書法精品。此帖無論是所選之帖還是摹刻方面,都極為精妙,成為后世學習研究王鐸書法的重要法帖。
好書數行,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人生的最終追求。
有仙接我
王鐸一生大部分時光都在戰(zhàn)亂和漂泊中度過,仕宦生涯幾度起落,屈節(jié)降清淪為“貳臣”。但無論人生際遇如何起伏,他對書法藝術的追求從未稍減,且日久彌堅,始終保持著對書法的熱愛和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書法貫穿其整個生命歷程,留給后人大量的書法作品。
他打破了元明以來書壇傳統(tǒng)退化積弊,以一己之力傳承“二王”書法流脈,并加以拓展創(chuàng)新,以野逸、狂怪的獨特形式,詮釋了古今書法秘奧,成為后世公認的明末清初最有成就的草書大家,引領書壇數百年而不衰。其書名甚至影響到日、韓等國,日本人對王鐸的書法極其欣賞,還因此衍發(fā)成一派別稱“明清調”,《擬山園帖》曾經在日本轟動一時。他被列為第一流的書法家,并有“后王(王鐸)勝先王(王羲之)”之譽。
王鐸的書法理念和風格在近現代影響尤為廣泛,并得到普遍的認同。吳昌碩用蟠、蛟、螭這種極盡變化的“神龍”來比擬王鐸草書所塑造的形象,贊其“文安健筆蟠蛟螭,有明書法推第一”,啟功也稱之“覺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如今,王鐸依然為當代書家們所效仿和推崇,他的傳世作品也成為收藏者競拍的珍品。
清順治九年(1652年),王鐸得授禮部尚書,時已病重,居于鄉(xiāng)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曾言“有仙接我”。也許死亡對他來說是一種向往,也是一種解脫。“即今譏評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官場、世俗、痛苦、名節(jié)都隨風而去,只留下書法作品給世人評說。
歷史是公正的,王鐸“神筆”歸仙,名傳后世,正是其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