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

家里的田地和村里其他閑置的土地被村上打捆一起流轉(zhuǎn)出去，小田并大田，田埂上的桑樹也要被砍掉。母親來電話說，可惜了田埂上那些老桑樹，桑葉結(jié)得那么好。

我心里也說，可惜了那些桑葉，當(dāng)年，那桑葉可是母親手里的一把錢。

心里想著，就想起了一些往事，那個夏天的夜晚，那樣美的月色。

那個夏夜，月亮很白，地上也是銀晃晃的，父親背上背篼，手里拿了一把小電筒，打開朝地上晃了幾下，銀白色的地面上就有了一個小圓圈，隨著父親手臂的晃動四處游走。

下午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上次去二隊的溝里看見了一大片野生的桑樹，太遠，應(yīng)該還沒有被人砍了背走，今晚有月亮去看看。

大哥又帶信回來，他說班主任第三次催繳生活費，如果家里實在沒錢，他就不讀了。

大哥在縣城讀高中，縣城太遠，來回一趟要花好幾塊錢的車費，他從開學(xué)一直要到放長假才回來一次。父親說了，大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好好地認真地努力地讀書。

我和大哥不親，見面少，聽見帶信的人這樣說，腦子就好像看見了大哥，一個穿著軍黃色上衣的黑瘦少年，心里想，回來就回來，嚇誰呢。

很多次，大哥都這樣說過，實在不行就回來。母親嘆一口氣說，再艱難書還是要讀，再苦再累也要供，讀到哪里供到哪里，我夏蠶也養(yǎng)一些，辦法肯定有。

村里養(yǎng)蠶的不止我們一家，大多數(shù)人家只養(yǎng)春、秋兩季，母親要養(yǎng)三季，春蠶、夏蠶、秋蠶。

我們家田埂上的桑葉不夠，特別是夏蠶，春蠶才摘了桑葉，又要接著養(yǎng)夏蠶，桑樹枝頭那些還是嫩嫩的桑葉要為養(yǎng)秋蠶準(zhǔn)備著，于是，每一年的夏天，外出找桑葉成了父親母親晚上主要的事情。

說是找，其實是偷，要不然怎么會晚上才去呢。

二隊是我們村最偏僻的一個生產(chǎn)隊，一條深溝沿著磨刀河彎彎曲曲地進去，河邊有一條碎石小路通往密林深處。即使是白天，母親也不會輕易讓我獨自一人去二隊，她說，樹太多，路又窄，河水還大，危險。

父親晚上趁著月光，打著手電，就是要去二隊找桑葉。我們家的夏季蠶已經(jīng)過了第四眠，正是不能斷頓的關(guān)鍵時候，要是桑葉跟不上斷了頓，蠶結(jié)出來的繭不白還軟，賣不上價錢。

里屋已經(jīng)堆了一地光禿禿的桑條了，堂屋里發(fā)出細雨落在樹葉上一樣沙沙沙的聲音，那是十多簸箕的蠶在吃桑葉，它們的肚子好像總是空的，除了埋頭吃桑葉就是抬頭找桑葉吃。我有時候真想在它們的頭上敲一個響栗以示不滿，右手食指拱起總是無處下手，蠶的頭太小了。

我的任務(wù)很簡單，幫著母親把他們背回家的桑條上的桑葉摘得干干凈凈堆在背篼里，母親再把這些桑葉撒在養(yǎng)蠶的簸箕里。這是一件重復(fù)的單調(diào)的事，我想我對蠶的不滿很應(yīng)該。

況且，只要一養(yǎng)蠶，堂屋里的味道就很復(fù)雜，夏季蠶不好養(yǎng)，溫度高，蠶容易生病，一生病雪白的身子里會流出難聞的黃顏色的膿水，我媽一邊撿起那些生病的蠶扔給等得著急的幾只雞，一邊把包裹在紗布里的石灰抖在簸箕里的蠶身上。于是，生石灰的嗆味混合著病蠶冒出來的腐臭味刺激著我的嗅覺，一直順著鼻孔鉆進我的胃，我常常一陣陣地干嘔，朝地上吐口水，想要把那難聞的味道吐出去。

看著父親準(zhǔn)備出門，我說，我也要去。

母親說，你去干什么，都晚上了。

我說，我去給爸爸做個伴，幫他拿手電筒，他好砍桑枝。

父親笑了，說，要是覺得屋里味道不好聞就出來在院子里走走。

我還是沒能跟著父親一起出門，看著他出門走過阮小春家的院壩，再繞過阮小春家圍菜園子的竹籬笆，就不見人影了。

我沒有走到院子里去，還是坐在小板凳上摘桑葉，心里想著，爸爸現(xiàn)在該走到小河邊了，眼睛里就好像看見了月光下流淌著的河水，亮晶晶的小波紋很好看。

一季蠶，一孵出來就要邊吃邊睡，睡眠四次以后再吃十天桑葉才能吐絲結(jié)繭。從第一眠開始到最終結(jié)上繭子大概需要一個半月，一年三季蠶，母親要花四個半月的時間，父親背回家的桑枝摘去桑葉后成捆地堆滿了一間空房。

父親晚上找桑葉，半夜才回來，母親會一直等著，我有時候等，有時候?qū)嵲谔砹司腿ニ耍袝r等我一個翻身醒來，堂屋里的燈還亮著，有人低聲地說著話，伴隨著那沙沙沙的聲音，我又在那些低語中睡著了。

父親去二隊找桑葉那天，我沒有睡，母親征詢似的問了問我能不能再堅持下多摘會兒桑葉。那年的夏蠶家里多養(yǎng)了些，大哥高二了，父親托人讓他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每一個月多了些花銷，母親說，再多養(yǎng)一些蠶，也不過忙一個半月，錢就出來了。四眠后的蠶吃桑葉太厲害，高高低低的簸箕剛看著一片綠油油的，不一會兒就又全是白白的蠶了，全都昂起頭搖擺著找桑葉，母親一直彎著腰一次次地把桑葉撒上去，她忙不過來了。

我答應(yīng)了母親多摘一會兒桑葉，說不上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幸好那晚的月色很好，堂屋的大門敞開著，生病的蠶已經(jīng)被雞吃了，屋前父親種的美人蕉也開得正艷，紅彤彤的，還有那幾棵花椒樹上的花椒味，樹下的藿香味，都在這月色中散發(fā)開來，晚上的空氣比起白天干凈很多，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很多。

母親忙著伺候那些窸窸窣窣的蠶，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桑葉夠撒一遍了沒有，快遞給我。

現(xiàn)在我回想起這些往事，心里有一個疑惑，明明墻上沒有掛鐘，黑白的電視也沒有開，母親手腕上更沒有手表，她怎么就知道具體的時間呢？母親說，都十一點過了，你爸爸怎么還沒有回來？

是啊，父親那一晚回來得很晚，母親的眼睛除了盯蠶就是看著屋外，還會毫無理由地罵我?guī)拙?，罵什么我忘記了，我就記得母親那雙焦灼的眼睛和緊鎖的眉頭，還有額頭上掉下來的幾縷亂發(fā)。

桑葉摘完了，我也看著屋外，等待那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父親回來的確切時間我不清楚，應(yīng)該很晚很晚了，其實我最先看見的是阮小春家院壩外竹籬笆那里閃動的手電筒光，一晃一晃的，和父親出門前在地上照射出來的光圈一模一樣，我心里一陣高興，跑了出去。

月光下，除了地上手電筒的光圈，我看見了一大堆的桑枝在地上慢慢移動，那一大堆桑枝，從背篼冒出來很高一截，父親被這一大背篼的桑枝包圍著。

我悄聲喊著，爸爸回來了。

可是父親沒有理我，也沒有像往日一樣吼我一聲：這么晚了還不去睡。

父親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媽說，你知道我今晚碰見誰了嗎，阮校長，狗日的阮校長。說這話的時候，那一大背篼的桑枝還在父親的雙肩上，他嘴角還含著笑，那種忍俊不禁的笑。

母親的半個哈欠還在嘴里，她邊忙著接父親卸下肩頭的背篼邊用驚異的聲音問，什么，碰見阮校長了?。?/p>

我沒有聽從母親的安排去睡覺，我知道父親肯定會和母親擺龍門陣，話題會圍繞阮小春的爸爸。

父親口中“狗日的阮校長”是我同學(xué)阮小春的父親，我們兩家是鄰居，阮小春有兩個哥哥都在讀高中。

我們的小學(xué)校很小，只有一排教室，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學(xué)校四個老師，阮小春的父親是校長。

那一晚，父親和母親都很興奮，一大背篼的桑枝卸下來小山一樣堆在院子里，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小凳上邊說話邊摘桑葉，主要是聽父親說。

父親背著背篼晃著手電筒朝二隊的深溝里走去，月光很亮，月光下的莊稼和樹枝被月色映襯出一片慘淡的白，父親還是有點害怕，于是他邊走邊輕聲地吹著口哨。

父親白天看見的那幾棵茂盛的桑樹遠離人家，他白天收牛時偶爾發(fā)現(xiàn)，心里欣喜了好一陣，他看見的不是桑葉，是大哥手中的幾十塊錢，是一年以后大哥的成績單。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打算好了，必須趁早把這幾樹桑葉背回家。

狹窄的山谷里除了窸窸窣窣的流水聲，偶爾遠遠的一兩聲狗叫聲，就只有父親的低沉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嗓子的口哨聲了。

緊走慢趕，父親終于趕到了桑樹地，他走得冒汗，放下背篼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想要抽一支煙歇一會兒。父親嘴上的煙葉剛點燃，他聽到了一陣低笑，桑葉長得太茂盛，枝條都垂到地上了，只聽得見笑聲不見人影，父親嚇得心狂跳起來，他站起身一把抓起背篼就想跑。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壓低著嗓子說，莫跑莫跑，張老師，是我。

從桑葉中冒出一個人來，就是阮校長。

父親大松一口氣，阮校長也挨著父親坐下來，兩人相互點燃一根煙，都長長地吸了一口，兩人邊吸煙邊看著對方笑。

父親還是先問了，老阮，這桑樹是我先就瞧好了的，我大娃等著用錢。

阮校長說，我比你早來了一會兒，桑枝都砍了一大捆了，我兩個娃都等著用錢。

兩個男人不再說話，只是吧嗒吧嗒地咂煙。

父親說，你是校長。

阮校長說，我和你一樣，都是民辦老師。

父親再說，確實不容易，我一個都供不起了，你還供兩個。

接下里的話題就不再有碧綠的桑葉，也不再有雪白的蠶繭，他們聊起各自娃的成績和未來。

我大哥，將來是要吃國家供應(yīng)糧食的，我聽父親和母親說過，只要家里有個吃皇糧的，日子就有盼頭了，敲鐘吃飯蓋章拿錢。

我也想過，如果大哥考中了，肯定會帶一個也吃皇糧的女朋友回來，那樣家里就有兩個拿工資的人了，哪里還用得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一百天在摘桑葉聞這臭味呢？這樣一想，我不再反感大哥，這書，是得繼續(xù)讀。

我把我的想法和阮小春交流過，包括可能吃皇糧的嫂子。

阮小春嫉妒心強，她每一次都會跟我爭，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急急地說，我兩個哥，我兩個嫂子，都吃皇糧。

阮小春是有兩個哥哥在縣城讀高中，她大哥已經(jīng)開始第二輪復(fù)讀了，第一次沒考上。沒考上還戴了厚厚的眼鏡，我聽見過阮小春母親的大吼，還不滾回學(xué)校去，你見過哪個農(nóng)村人干農(nóng)活還戴個眼鏡的？

阮小春的母親比我的母親嗓門大，他們家也養(yǎng)三季蠶，春夏秋。阮小春和我一樣，經(jīng)常被她母親大吼著做這做那，包括摘桑葉。

我見過我的母親和阮小春的母親吵架，為了誰家的母雞帶著剛孵出來的小雞吃了冒出頭的白菜，兩個女人誰也不讓誰，也叉腰也挽袖子。

我看著，躲在門后哧哧地笑，看戲一樣。

我沒見過我的父親和阮小春的父親吵架，他們應(yīng)該吵的，為了那一背篼的桑葉。

我只好憑借想象把月光下兩個大男人你來我往的交談拼接起來。

沒有火藥味，平時都太忙，半邊戶的人家，比其他的人家都要辛苦，忙完工作上的事，還要幫忙家里的事。那個夏夜，風(fēng)清月明，適合談心，不適合吵架。何況，說到底，桑葉不是老張家的也不是老阮家的，大半夜地跑這么遠，誰容易呢。

我拼湊了這些信息，回過神來，聽到母親問，那幾棵桑樹也不夠你們兩個背啊。

父親低聲說，我和阮校長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說他白天還看到了好幾棵長得好的桑樹，準(zhǔn)備過幾天晚上再去。

我聽見母親笑了，捂著嘴，笑得樂不可支，邊笑邊指點父親，你們倆啊，還都是教書先生。

奇怪，我也笑了，我覺得笑著的母親特別嫵媚，盡管她的頭發(fā)還是有點亂糟糟的。我喜歡這樣的夜晚，明亮的月光，清新的空氣，微笑著低聲交談的父親母親。

那一年，我們兩家，夏蠶賣得都好，大哥臨到畢業(yè)也沒有再帶信回來說什么。

大哥落榜了，阮小春的兩個哥哥都落榜了。

父親嘆氣，一聲又一聲，對母親說，獨木橋啊，難過。

后來，大哥沒有聽母親的話去復(fù)讀，他和阮小春的兩個哥哥跟隨村里其他的年輕人去了更南方的城市。

臨走時，大哥對我說了一句話，不要走我的老路。

其實，我不明白，大哥的老路是什么路，我走的路是不是大哥的老路。

從那一年開始，春蠶之后，母親就開始接著養(yǎng)夏蠶，一養(yǎng)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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