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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土保持:來自大地的聲音

        2019-09-10 07:22:44董可馨
        新華月報 2019年4期
        關鍵詞:水土水保水土保持

        董可馨

        一個常見的,又無定論的問題:是什么使人類迥異于其他生靈?

        或有人信服這樣的答案:人有理性。

        它有學術佐證,看,整座現(xiàn)代經濟學的大廈都建基于理性人假設之上。當然,經濟學范疇的“理性”,指的是利己。

        人人都是利己的,這種說法不錯,但細究之下仍有問題。倘若說,人其實非理性,對切己利益漠然無視,例子也不勝枚舉。

        試想環(huán)保議題,與人的生存息息相關,卻尷尬地蜷縮在小眾的角落里。有實在看不過的,急切地嚷幾聲,多被更嘈雜的聲浪淹沒。

        在中國大地上,有一個聲音已經呼喊了20多年,它始終有力,也始終微弱。

        那聲音,來自作家哲夫。

        自1997年封筆小說,走出書齋,投入生態(tài)紀實文學之后,哲夫就再沒停下奔波的腳步。2018年,他以63歲之齡寫就50萬字的《水土》,呼吁人類意識到水土生態(tài)的糟糕現(xiàn)狀。

        這個自稱“不門不派,不風不潮,不偏不倚,不屈不撓,不拘不泥,不怨不尤,不尷不尬,不死不休”的老人,視水土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之根本。在他看來,一切環(huán)境問題,惡果最終會歸結到水土。在治理的意義上,只有從水土保持找出路,才能切中要害。

        眼見荒涼

        與哲夫在外吃飯,剩菜一定要打包。

        2018年12月9日,我們在太原他家附近的餃子館暢敘。飯后他和夫人張羅著打包,一邊說,廚余垃圾埋起來會污染土地,有的重新回收處理,做成飼料,那樣更糟。

        他問記者:“瘋牛病從何而來?”接著自答:“牛吃了同類的肉做成的飼料,瘋了?!?/p>

        寫小說的哲夫天馬行空,轉向生態(tài)紀實后,做起腳踏實地的記者。他把長江、黃河、淮河跑了個遍,跑出幾本生態(tài)報告,好友莫言稱他是“以作家身份在環(huán)保領域作出突出貢獻的第一人”。

        “第一人”的處境其實很尷尬。 1997年的時候,哲夫出版一本小說能掙30萬元,可自從踏入了生態(tài)紀實之門,收入一落千丈。他的關切應者寥寥,曾經的作家朋友來往漸少,小說界慢慢把他忘了,報告文學門庭冷清,記者又怨他搶了飯碗。

        但他就是看不過,非要用“直接的真相”去刺痛公眾的漠視與僥幸??山Y果呢?看的人更少,過氣得更快。

        他本不欲再寫紀實,但幾次三番的,還是被客觀形勢推著越走越遠。算了,那就索性做一個找不痛快的人,反正有些話,“不說白不說”。

        環(huán)保題材不吸引人,他就想法子,動用包括詩歌在內的各種文學手法,力求化枯燥為有趣。

        為了寫作《水土》,他在前期做了深厚積累,采訪歷時三年多,幾乎跑遍全國。從西南到東北,從西北到中原,悲嘆眼見皆揪心。

        在福建,他看到土灰的老鼠在紅色沙土的山坡跑過,清晰可見,半個小時找不到一處草地藏身。

        在大興安嶺,他極目所見,遍地大而圓的白色樹樁,就像一只只的眼睛,不寒而栗。

        在黑龍江,他遇見一個常年在中俄界河以打魚為生的老頭,因為國界線內側的濫捕,魚兒都游去對岸,情急時老人家就趁對岸哨兵不注意,偷偷越過國界去捕魚,完事趕緊溜回來。

        在新疆,他眼見“生而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胡楊大片死去、橫倒,沙包上落滿斷枝,和皴裂的黑色的鱗甲一樣的胡楊皮屑,慘不忍睹。

        在陜西,他找到深受泥石流之害的老者,聽人家講當年如何在睡夢中被烏隆隆的泥污淹到胸脯,又如何從嘩啦啦沖塌一切的泥石流中奮力爬出,撿回條命。

        痛心疾首!

        水土污染,生態(tài)破壞的欠賬,終要人來償還。

        一旦破壞,沒有人的干預,難靠自然恢復至原貌。

        在寧夏毛烏素沙漠邊緣地帶,記者看到當地人費時幾十年,才用草方格沙障把沙化的土地重新一點點變回土壤。這還算見著了希望,更令人憂心的,有些已經石化的土地不可逆,縱使有人的干預,也很難再恢復了。

        大地無言,人想做王者,不過都應了哲夫之言:“與天斗,斗出了霧霾,與地斗,斗得山窮水盡?!?/p>

        一片土地,各自為政

        所謂“山窮水盡”,先來看《水土》中的一些數據:

        “當下有近三分之一的國土面積存在水土流失?!?/p>

        “貴州水土流失面積占全省總面積的43.5%?!?/p>

        “東北黑土區(qū)土壤侵蝕面積約占總面積的27%?!?/p>

        現(xiàn)實已然觸目驚心,全國環(huán)境仍未走出“局部治理、總體惡化”的怪圈,“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其實,一如其他所有社會性問題,將環(huán)境問題歸結于人性的瘋狂都失之過簡。

        環(huán)境問題確與人類史相生相伴。農業(yè)時代,木料是最重要的物質生產資料,記者曾在隴中地區(qū)采訪,如今的干旱荒涼并不新近,在清代之前,那里的植被就已遭到嚴重破壞。古代王朝有時也會出于政治和軍事原因,對黃淮進行人為改道,導致淮北水患,造成生態(tài)衰變。

        但昔日農業(yè)時代的環(huán)境破壞,與現(xiàn)代面臨的總體性環(huán)境危機不可同日而語。

        現(xiàn)代文明的內核是工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的推進,靠兩個輪子,一個是資本的集中,一個是社會的分工。

        資本追逐無限的利益,伴隨大量消耗和大量廢棄,這是全球資源環(huán)境壓力不斷加劇的根源。

        而在現(xiàn)代分科與分工下,領域間筑起愈來愈厚的壁壘,治理結構條塊分割,阻礙對環(huán)境問題的認識和總體解決。

        當我們說環(huán)保是個小眾的話題時,不只是在說它的關注人群少,更深層含義在于,環(huán)保在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是一個被塞進自然科學的狹窄門類,并且甚少與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互動,尤其是與后者互動。

        所以,當哲夫以作家身份投入環(huán)保紀實,也就“理所當然”地被不少科學工作者視為罕見,又或是被某個群體視為“搶飯碗”,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哲夫的孤獨是必然的,有著“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悲壯。

        哲夫在走訪的許多地方都談到水保工作。他反復地言說,水土保持本是國人的傳家寶,在建國初期曾受到重視,只可惜后來爛尾了。

        以陜西為例,彼時沒有水利部門,只有水土保持部門,水利是水保中的一個子項。但不幸,水保部門在“文革”中廢弛了8年,等重新恢復后,已是本末倒置,成了水利部門中最小的一個單元,水利和水保也從此割裂。

        或有人問,同樣是包含與被包含關系,怎么倒過來就是割裂?

        這其實是一個認識問題。是水利顧全水保,還是水利重于一切。

        認可前者,水利工作就會從水土保持出發(fā),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劃;選擇后者,在興建水利工程時,水土保持的意識就弱,施工時就可能破壞水土結構。

        “多龍治水,各自為政,最后造成了我們水土流失非常嚴重?!闭芊虻母袊@一語中的。

        這種顛倒,帶來的不只是意識升降的問題。權力和責任相連,權力小了責任自然就小,水保部門的降級,也使它在處置環(huán)境問題的執(zhí)行力被大大削弱。

        哲夫在西安走訪渭河流域治理情況時,聽過到這樣的故事。

        渭河南岸灘地本屬西安,幾十年前還是國營草灘農場的土地,無人居住,后來咸陽幾鎮(zhèn)的農民到此處搶種,并落腳生活,形成自然村。2000年后陜西開始綜合治理渭河流域,進行渭河灘地清點回收,就要清理西安河灘上的咸陽自然村。

        量地工作受到村民阻止,當時三村村民,拿著棍棒砍刀,呼啦啦地同時涌出來,渭河管理局的工作人員見情勢危急,只能打110。農民一見著警察,就慢慢散去,待警察一走,旋即又聚攏起來,謾罵吵鬧有之,威脅毆打更有之,工作人員無奈又無助,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警察陪著。

        這個故事絕非孤例,基層環(huán)保推進之難從這里可窺見一斑。

        環(huán)境政治學

        渭河流域治理的故事可看作浮士德式悲劇的再一次重復—長遠利益總敗于眼前利益。

        本來,危機和危機意識就是兩碼事,舉目可見的污染,并不必然地促成環(huán)保的共識,而具有危機意識到促成解決危機的行動,更是困難重重,涉及與制度安排和治理結構的配合。

        哲夫為了寫作《水土》,跟著水利部官員四處奔走,每到一處,他都看到當地環(huán)保工作多有高層領導視察指示,《水土》中于此也著墨不少。但讓他深感疑慮的是,為什么邊指示、邊治理、邊破壞的困局至今都無法改變?

        他的憂慮,反映了中國當下環(huán)境治理的一個深刻悖論:一方面,中央高層表現(xiàn)出了對環(huán)境問題的高度關切,并且要求把山水林田湖草看成一個生命共同體來保護和修復,但另一方面,很多環(huán)境政策的實施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我們要把環(huán)境的惡化完全歸咎于地方嗎?

        沒有任何東西是孤立存在的。

        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危機,不是某地某國的局部問題,而是一個系統(tǒng)性問題。否則也不會有亞馬孫森林植被的破壞,引發(fā)全球擔心;北京發(fā)生沙塵暴,鄰國日本的關切者跑來幫助治沙。

        它也不是市場、技術、政府某一單一領域的問題,不是單憑哪方就能一舉解決。在一個權威的分配和激勵結構都不偏向環(huán)保的治理體系中,也難免環(huán)保部門做了竇娥。

        奔忙在水土保持一線的工作者最有發(fā)言權,他們是追在破壞的后頭收拾殘局的人。哲夫在貴州關嶺縣走訪時,當地水利局副局長向他感嘆,只有社會、市場、政策的全套配合,環(huán)境治理才能是良性的。

        就以關嶺來說,因為城市的吸納,村中年輕人多進城安家,減輕了土地壓力,再保障不亂墾亂種,草木不過幾年就能重新瘋長起來。后來,貴州水利廳的官員如是感嘆,比起事后的環(huán)境治理,對環(huán)境恢復效果更大的,主要還是政策。

        跑遍了全中國后的哲夫,對此有很深的體會。他強調“大生態(tài)”的思路,即不存在孤立的農村的水保,抑或城市的水保;也不是分而治之的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更不能水土流失歸水保管,土壤流失歸農業(yè)管,種樹種草歸林業(yè)管,水土污染歸環(huán)保管。

        這是一種環(huán)境政治學的思路。

        什么是環(huán)境政治學?它是把全球生態(tài)環(huán)境作為一個整體,宏觀認識,統(tǒng)籌協(xié)調,去尋找到能夠適應環(huán)境變化的、合理的制度安排。

        不從這個層次去實現(xiàn)認識,很多環(huán)境問題的所謂解決也不過是“捏著鼻子哄嘴”式的污染轉移。

        20世紀70年代,一本《寂靜的春天》發(fā)出了現(xiàn)代環(huán)境主義運動的第一聲吶喊,其中的發(fā)問在如今的中國大地,依然不過時:

        “我們是否已陷入惡劣的生態(tài)境況,而失去了意志和判斷力?”

        請記住,后代不會寬恕我們曾經對環(huán)境問題視而不見。

        (摘自《南風窗》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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