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泰元
眾所周知,“中國”的英文是China,至于為什么是China?來源為何?各界的見解迄今依舊莫衷一是。
規(guī)模最大、內(nèi)容最詳盡的《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權(quán)威性也是舉世所公認,其觀點可供參考。它在China這個條目的詞源(etymology)欄位里坦承,該名稱的起源仍有爭議(the origin of the name is still a matter of debate),并建議有興趣的用戶自行了解,或可參考19世紀末探討東方古文明的學術(shù)月刊《巴比倫與東方檔案》(The Babylonian and Oriental Record)。
雖然China的身世尚無定論,不過OED仍克盡職責,對龐雜的史料加以梳理,去蕪存菁之后做出綜合判斷,努力呈現(xiàn)給讀者一些客觀的事實。
OED總結(jié)說,China并不是一個中國本土的名稱(not a Chinese name),因為早在耶穌的時代(Christian era,約公元前4年─公元30年),古印度的梵文(Sanskrit)就已經(jīng)有Chīna的語音形式了。
在此必須補充說明一下。梵文以不同的文字書寫,若用羅馬字母音譯,也可能因不同的系統(tǒng)而有不同的拼法。OED所記錄的Chīna,在其他的文獻里也拼成Cīna,按照梵文的音系,讀音應當介于現(xiàn)代漢語的“之那”和“基那”之間。
OED指出,英文的China可明確追溯到的源頭是葡萄牙文的China。1555年,英國學者理查德·伊登(Richard Eden)翻譯出版了葡萄牙探險家杜阿爾特·巴爾博薩(Duarte Barbosa)1516年寫的航海日記,其中一句“The great China, whose kyng is thought the greatest prince in the worlde.”(大中國的皇帝被視為是天下第一的君主。),就是China在英文的首次露面。需要注意的是,這是早期的英文,某些單詞的拼法與現(xiàn)行者略有不同。
順藤摸瓜,我繼續(xù)查閱葡萄牙文的相關(guān)資料。線索表明,China可能來自印地語或波斯語的Cīn,最終則來自于梵文的Cīna,意思就是“中國”。至于這代表中國的Cīna究竟所指為何?葡萄牙文的資料并沒有進一步交代,詞源不明。
這里的Cīn或Cīna就是觀點分歧的所在。目前最普遍的看法是,Cīn或Cīna源自“秦”的音譯。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秦國兼并六國,一統(tǒng)江山,建立秦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王朝。秦始皇威懾天下,名震海外,所以這個“秦源論”似乎順理成章。最早提出這個理論的,是天主教耶穌會意大利籍傳教士、地理歷史學家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他于1655年出版了劃時代的《中國新地圖》(Novus Atlas Sinensis),在以拉丁文寫成的序言里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并且得到了許多后世學者的支持。
然而也有一些中外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挑戰(zhàn)了這個秦源論。他們或從語音的對應出發(fā),或從地理歷史的角度審視,或二者兼而有之,論證說Cīn或Cīna不是“秦”(上古音接近dzien),而是先秦時期雄踞山西一帶的強國“晉”(上古音接近tsien),或是南方大國楚國的別稱“荊”(上古音接近kiang),或是地處西南邊陲的彝族古國“夜郎”(上古音接近zina)。這些不同于傳統(tǒng)見解的新論都有嚴謹?shù)恼撌龊统浞值淖C據(jù),讓人難以等閑視之。
OED的編輯肯定也是博覽群文,對這些可能的起源理論都仔細研讀,最后無奈地發(fā)現(xiàn),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難以定于一,只能客觀地存疑。千百年來的爭論,放到21世紀初的今日,OED也是束手無策。
話雖如此,一個沒什么人挑戰(zhàn)的基本共識是,2000年前的梵文就已經(jīng)記錄了Cīna。梵文是古印度宗教與學術(shù)的語言,佛教的經(jīng)典基本上就是梵文寫成的。從梵文切入,或許會閃現(xiàn)不同的亮光。
英國已故知名漢學家、牛津大學漢學教授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曾于清末在溫州傳教29年,他最偉大的學術(shù)成就之一就是編寫了重量級的漢英佛學詞典——《中國佛教詞語詞典:附以梵文與英文對應詞和梵文-巴利文索引》(A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t Terms: With Sanskrit and English Equivalents and a Sanskrit-Pali Index)。
翻開詞典,從索引的Cīna回查本文,我們可以看到支那、指那、真丹、至那、斯那、振旦、震旦、真那、振丹、脂難、旃丹11種翻譯,其中大家比較熟悉的有二:支那,現(xiàn)為“中國”的蔑稱,應避免使用;震旦,為“中國”的古稱,現(xiàn)多見于機構(gòu)之專名。
關(guān)鍵的Cīna何謂?這本佛學詞典除了指出可能的晉、秦二國之外,還多列了一個位于當今河南的“陳”國,沒有進一步的說明。
佛學詞典提到,在古印度法律、宗教與哲學匯編的《摩奴法典》(Laws of Manu)里,在古印度兩大梵文史詩之一的《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里,以及在各種佛教經(jīng)典里,都把中國稱為Cīna(至那,蔑稱“支那”在此避用,其他譯法從略,下同),或尊稱為Mahā-cīna(摩訶至那,“摩訶”為“大”之意,“摩訶至那”就是“大至那”)。而根據(jù)學者的考證推測,這些古印度經(jīng)典的成書之年,約略相當于中國的先秦到兩漢之時。
OED說,遠在耶穌的時代,梵文就已經(jīng)有了“中國”的記錄,對照這些梵文的史料,的確其來有自。
“震旦”這個“中國”的古名特別值得一提。佛學詞典指出,“震旦”一詞音譯自Cīnasthana(至那斯坦),Cīna(至那)待解,sthana(斯坦)語義為“地”,與巴基斯坦(Pakistan)和中亞諸國國名詞尾的stan同源?!爸聊撬固埂笔÷灾虚g兩音節(jié),語音再進一步調(diào)整,把“那”的首音n挪給“至”而成“震”,把送氣的“坦”換成不送氣的“旦”,便有了“震旦”。南宋佛教辭書《翻譯名義集》謂之“東方屬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中國在印度之東(震),乃日出(旦)之地,“震旦”之名音譯兼顧,實乃少見之佳譯。
梵文里指稱中國的Cīna,除地名特指的“秦”“晉”“荊”“陳”“夜郎”等諸源之論外,還有地名泛稱之說,原來通指喜馬拉雅山以北的邊遠之地,而后才成為中國的專稱。也有學者博引中外古籍,說Cīna或思維,或智巧,或文物,或絲綢,都是中國古代所以傲天下者。近來另有一說,言中國的China源自風靡世界的瓷器china,而瓷器的china則是主要產(chǎn)地“昌南”(景德鎮(zhèn)的舊稱)的音譯。
China探源,古今中外,竭各方專家之力,依舊無解。千百年來百家爭鳴,答案至今仍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