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忠于藝術(shù)的人,寧愿挨餓,也要保衛(wèi)他藝術(shù)的尊嚴,他正是這樣有所不為的人,有所不為而后有所為”
周恩來在國賓面前稱他為“我們戲劇界的老英雄”,陳毅稱他為“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中國游記》中這樣評價他:“當他在某種場合一聲不響地雙眼緊盯對方時,甚至比他樸刀舞得寒光四射時,更加富有行者武松所特有的那種威勢?!彼?,就是京劇武生泰斗蓋叫天。
“我要自成一家,蓋過他(小叫天)呢”
1888年,河北高陽縣西演村佃農(nóng)張開生家第五個孩子出生,取名張英杰。因為人長得黑,所以小名叫“老黑”。
當時,高陽連澇十年,哀鴻遍野。老百姓為給孩子找個活路,就把孩子送去學(xué)戲。張英杰的大哥就是這樣走上了學(xué)戲的道路。
張英杰稍長后,兄弟們商議經(jīng)天津去上海投奔大哥。兄弟們坐不起車,便背著窩窩頭和高粱餅步行上路了。一天夜晚投宿在小客棧,張英杰餓得頭昏眼花,但哥哥們也不讓他吃,并訓(xùn)他:“睡覺了還吃什么?”當時生活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干活才能吃飯,不干活吃飯就是浪費,糟蹋糧食。
走到天津,正逢隆慶和科班招收學(xué)員,于是四哥帶著張英杰一同進了科班。那時張英杰才8歲。
經(jīng)過近兩年的嚴酷訓(xùn)練,張英杰練就一身本領(lǐng)。不料時過不久,戲班被迫解散。張英杰和四哥只能在街上賣藝糊口,積攢了一點兒路費,再赴上海投奔大哥。
此時,大哥由于常年演戲奔波,久病在家。張英杰曲藝超人,便挑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擔(dān)子。
從北京來的角兒,除上海外,大多會去杭州、蘇州唱戲,張英杰只好去杭州搭戲。到了杭州后,大伙合計給張英杰取個藝名,但他都不喜歡。那時人稱“小叫天”的譚鑫培正走紅,張英杰說:“我就叫‘小小叫天’吧!”
旁人譏諷道:“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張英杰一聽就火了:“為什么不能?我不光向他學(xué)習(xí),還要自成一家,蓋過他呢!”
于是,張英杰不顧眾人反對,用了“蓋叫天”這個名字。
“蓋叫天有真功夫,我們不能小看他”
在杭州,蓋叫天第一次登臺演出的戲是《天水關(guān)》,飾演孔明。第二次,在《翠屏山》里演石秀,耍的一路六合刀大受歡迎。第三次,在《斷后龍袍》里演太后。第四次,在《十八扯》里演花旦妹妹。四場戲中,他分飾老生、武生、老旦、花旦,一炮而紅。
當時,上海天仙茶園正在物色一個叫座的角兒,蓋叫天受邀演出,告別了浪跡天涯的生活。
生活穩(wěn)定了一些,家中父母兄嫂七八口人全依仗他演戲養(yǎng)活。15歲的蓋叫天白天練功,晚上演出,散了戲回家也一路打“飛腳”,曾因營養(yǎng)不良,勞累過度,發(fā)高燒昏迷不醒。
蓋叫天自知雖然有點兒名氣,但藝術(shù)上還差得遠,便跟隨著名武生李春來拼命學(xué)習(xí)。
蓋叫天第一次到北京演出,對他來說極為關(guān)鍵,因為北京素以“京朝派”自居,看不起外地的演員。北京的觀眾聽說來了一個上海的武生,對他的來京演出都抱著很大的懷疑與興趣。
演出那天,很多京劇界名流都到場觀看,武生名家楊小樓、俞振庭也來了。紅豆館主(愛新覺羅·溥侗,與張伯駒、張學(xué)良、袁克文并稱為“民國四公子”,精通京?。Я艘粠腿嗽谂_下看戲,開始時,側(cè)身坐著,邊看邊與人閑談,看著看著,就不與人閑聊了,轉(zhuǎn)過身子,正面對著戲臺,集中精力看蓋叫天的演出。演完后,紅豆館主對人說:“蓋叫天的演出處處合乎規(guī)矩,有真功夫,我們不能小看他?!?/p>
楊小樓在臺上挑簾看戲,身邊一個演員說,蓋叫天是天津“撂地”的把式。楊小樓聽見,板起臉說:“撂地的把式?你來得了?十年八年也來不了!”
楊小樓這一說,無人再敢說貶蓋叫天的話了。以楊小樓之藝術(shù)高度,能贊賞蓋叫天的藝術(shù),絕然非同凡響。楊小樓與蓋叫天后來成了京劇武生的泰斗,一南一北,人稱“南蓋北楊”。
蓋叫天出科以后,長期在杭州、上海一帶演出,享有盛譽。由于他特別擅長演武松戲并極具神韻,被稱為“江南活武松”。
蓋叫天的表演宗李春來派,又借鑒京劇、昆曲和其他地方戲中武生及其他行當?shù)谋硌菟囆g(shù)之長,并模擬自然界物象的形體運動姿態(tài),使他的武生表演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蓋派”。
“我演戲是給老百姓看的,我不稀罕皇家的封賞”
1904年,蓋叫天16歲。由于身手不凡,唱紅舞臺,出了大名。他被杭州織造局和上海洋務(wù)局舉薦,清廷擬召入宮內(nèi)供奉,為慈禧太后、光緒皇帝演戲。但蓋叫天斷然拒絕了,托辭不奉召。后來溥儀也多次想看蓋叫天的戲,卻從未如愿,直至溥儀成為平民,才有緣看了一次蓋叫天唱戲。
當時“清廷供奉”是賞給名伶的一種最高榮譽,許多人求之不得,蓋叫天卻不為所動,直言:“我演戲是給老百姓看的,我不稀罕皇家的封賞!”
不奉召,可算是公然頂撞皇家。
1923年至1931年,蓋叫天因不肯受戲院老板挾制而遭排斥,各家戲院聯(lián)合起來抵制蓋叫天,不讓他在上海演出。
8年間,蓋叫天只得去南昌、漢口、寧波、開封等地進行短期演出,生活陷入困境。
那時候,唱堂會成為一種風(fēng)尚,有一位老演員回憶:“不管對方是小孩還是老人,只要人家過生日,就得給人磕頭,這是規(guī)矩。”蓋叫天給自己立了規(guī)矩——不唱堂會。
1931年,杜月笙為光耀門庭,在家鄉(xiāng)浦東高橋建造杜家祠堂,計劃在祠堂落成那一天,辦一次南北京劇名伶大會唱堂會。
杜月笙廣發(fā)請?zhí)埜鞯孛鎭沓脮?,其中有“四大名旦”?9位最紅的生旦凈丑各個行當演員。然而,已貧困8年的蓋叫天拒絕參演。
有人勸說蓋叫天:“杜月笙辦堂會,是他家的一件大事,他很講江湖義氣,出手大方。只要他說一句話,上海各家戲院老板不敢不請您呀?!?/p>
蓋叫天付之一笑:“我不唱堂會的規(guī)矩不能破!即使生活再困難,我也不會去唱堂會的!”
“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
蓋叫天當時的生活,??康洚斀栀J來維持??墒强v然被抵制沒有生路,貧困窘迫,他對練功,卻從無一日懈怠。
1934年5月,蓋叫天終于有了一次在上海演出的機會。上海大舞臺與他簽定合約,邀請他演出。
演出《武松》時,其中《獅子樓》一場戲,劇場老板不按老戲的演法,為了爭取觀眾,自作主張給搭上布景:一座漂漂亮亮的獅子樓。
事先,蓋叫天不知道,直到演出扮戲時,方才發(fā)現(xiàn)。按蓋叫天的脾氣,這種市儈做法他是絕不同意的。但演出已經(jīng)開場,要更換也來不及了,于是只得忍著性子,硬著頭皮把戲演下去。
《獅子樓》是武松替兄報仇,與西門慶仇人相見后的一場惡斗。劇情里,西門慶不敵,從窗口躍下,武松緊接在后,跟著越窗跳樓。
就在蓋叫天躥出窗口時,他發(fā)現(xiàn)先下地的“西門慶”還躺在那里,按規(guī)矩,先下地的人要向前翻身,留下空位。
那天不知為何,“西門慶”下地后仍躺在原地不動,蓋叫天發(fā)現(xiàn)后,怕自己砸著他,于是在半空中,將身子向外再用力一偏。
可是蓋叫天落下的地方,不是地板,而是舞臺伸出去的部位,當他落地時,只聽見“喀嚓”一聲,他的小腿骨折了,斷骨從靴子里直戳到外面來。
蓋叫天后來說:“我在臺上演的是武松,武松不能在人面前躺下,我不能讓英雄出丑!”他咬緊牙關(guān),依然用金雞獨立式,亮了一個英武的相。他手執(zhí)鋼刀兀立不動,直至落下帷幕才轟然倒地。
蓋叫天的腿斷了,但他留在觀眾心目中的依然是一個完美的英雄形象。
就醫(yī)后傷慢慢養(yǎng)好,蓋叫天滿懷期待等待傷愈重返舞臺??墒?,拆開夾板后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把骨頭接歪了。蓋叫天思忖片刻,狠狠把腿砸斷!改請其他醫(yī)生接骨。
兩年后,蓋叫天再度在上海更新舞臺登臺,演出的仍然是《武松》,人人都爭著來看他。
當演到《獅子樓》時,蓋叫天不但功夫未減,反而演得更完美了。當時,蓋叫天已年屆50歲,藝術(shù)生涯又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青壯年時期,他創(chuàng)造力旺盛,博采眾長,在藝術(shù)上廣泛嘗試、探索;斷腿之后,他反思了自己走過的歷程,決定集中精力,從更高層次表現(xiàn)戲曲真、善、美的意境。
《武松》雖是武戲,但他演的不是重武輕文,而是文武并重。為了更貼切、更深刻地塑造人物,蓋叫天為武松創(chuàng)造了許多既優(yōu)美而又富有性格特征的形體動作?!洞虻辍分械乃瘧B(tài),與孫二娘對打中的“烏龍?zhí)阶Α薄盎⒈ь^”“擰麻花”和“剁攘子”等絕技,《快活林》中風(fēng)擺荷葉似的“醉步”,風(fēng)飄落葉似的“脫褶”……這些優(yōu)美的動作是他平時留意觀察生活,受到啟發(fā),加以提煉而進行創(chuàng)造的。
著名書畫家吳湖帆曾贊他:“英名蓋世三岔口,杰出驚天十字坡”。
“一個忠于藝術(shù)的人,寧愿挨餓,也要保衛(wèi)他藝術(shù)的尊嚴”
1942年,一個漢奸戲院老板向日軍獻媚,組織了一次京劇演員大會串,定下劇目《鐵公雞》為號召。蓋叫天早年首創(chuàng)真刀真槍演出《鐵公雞》,享譽南北,作為上海第一武生,他在演出名單中排在首位。
戲院老板未征得蓋叫天同意,就將演出廣告登在報紙上。蓋叫天讀了報紙,十分氣憤,演出那天,不見蹤影。
后臺管事焦急萬分,幾次派人去找,蓋叫天都不在家。原來,他故意跑到郊外去了。
1943年,為了興辦榛伶學(xué)校,讓梨園子弟能夠讀書受教育,也為了開辦粥廠,散發(fā)寒衣,上海伶界聯(lián)合會決定舉辦義演,劇目定為《大名府》帶《一箭仇》。
《一箭仇》是蓋叫天的代表作之一?;I備者一致提議:請蓋叫天“出山”。但蓋叫天一貫拒演堂會,能請得動他嗎?當聽到義演是為了濟貧救難,蓋叫天滿口答應(yīng):“這等善舉,我當然要參加!”
那次演出名角如林:除周信芳、蓋叫天分飾盧俊義、史文恭外,“活關(guān)公”林樹森飾梁中書,趙如泉飾時遷,周信芳的大弟子高百歲飾索超,趙松樵飾林沖……
廣告一出,戲票被一搶而空。
演出現(xiàn)場,氣氛空前熱烈,觀眾鼓掌、喝彩、瘋狂捧場。報刊爭相報道,遠在重慶的杜月笙聽說蓋叫天分文不取參加義演,氣得臉色發(fā)青。
田漢稱贊蓋叫天:“一個忠于藝術(shù)的人,寧愿挨餓,也要保衛(wèi)他藝術(shù)的尊嚴,他正是這樣有所不為的人,有所不為而后有所為?!?/p>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了搶救京劇藝術(shù)遺產(chǎn),周恩來令文化部電影局組織力量,及早攝制梅蘭芳、周信芳、蓋叫天三人的舞臺藝術(shù)影片。
1971年,83歲的蓋叫天溘然去世。他走后,友人曾寫:“爭看江南活武松,須眉如雪氣猶龍。鴛鴦樓上橫刀立,不許人間有大蟲!”
(責(zé)編/聞立 來源/《蓋叫天的艱辛從藝路》,烸鉑/文,《檔案天地》2014年第3期;《“江南活武松”蓋叫天》,王永遠/文,《中國京劇》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