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和他的鴨子們都喜歡這條河。
草生和鴨子們?nèi)ミ^很多地方,在很多條河上待過。河流就是他們的路。沒有哪一條河像這條河這樣好。
河面又寬又平,水深處可以行船,水淺處可以泊船。水底下有綠色的水草,隨著流水款款地波動,像一床松軟的綠被覆蓋住了河床。陽光照耀下的河面就像一匹綠綢緞,河面上閃爍著波光,是綢面上銀色的花紋。
河里有魚,有蝦米,還有青螄,這些都是鴨子們的最愛。
這條河沒有名字,但挨著一條巷子,巷子的名字叫水巷。
草生不住在水巷里,他住在船上。他的家就是一條船。
他們趕著一大群鴨子,浩浩蕩蕩的鴨子大軍每到一個地方總會引來很多人沿河圍觀。
草生的爸爸從船里鉆出來,大聲吆喝著:“賣鴨蛋,新鮮的鴨蛋!”
人們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養(yǎng)鴨子的人家?!?/p>
草生喜歡這種生活,以船為家,四處漂泊。待膩了,就帶著鴨子們到別處去。
一家人都住在船上。媽媽整天守著船,因為不時會有人來買鴨蛋。爸爸就上岸打打短工,沒有活兒的時候,他就在船上睡大覺,或者上岸找人去喝酒。草生呢,就在河里游水、摸魚,過得也像鴨子一樣快活。
草生已經(jīng)十歲了,還沒有上學(xué),比同齡人已經(jīng)晚了。有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聽見爸爸和媽媽在商量事情。
“總要上學(xué)的,不能再耽誤了,像我們這樣漂在水上總不是長久之計?!眿寢屨f。船上沒有電燈,她在一盞煤油燈下腌魚。柳葉刀在白色的魚肚皮上輕輕一劃,劃出一道紅色的痕跡,船艙里彌漫著淡淡的新鮮的魚腥味。
爸爸點點頭:“是啊,也該安定下來了,不能老這么漂來漂去的?!?/p>
草生起來撒尿,走到船尾。黑夜中,大部分鴨子都游到岸邊的草叢里睡覺去了,河面上還漂浮著三三兩兩的鴨子,圍繞在船的周圍,像一抔抔花瓣,在水面上打轉(zhuǎn)。
半個月后,草生家的船就停泊在了水巷邊的這條河里。
草生上學(xué)了。每天都要從船上下來,穿過水巷。
水巷里很熱鬧,有裁縫店、米店、酒館、磨坊、肉鋪,人們大聲地說話,鬧鬧喳喳的,比草生家的麻花鴨還鬧騰。
草生對每一樣?xùn)|西都好奇。他看人家在街邊下棋,看磨坊的人家磨豆子,磨坊里有一頭毛驢,驢的頭上戴了眼罩,傻乎乎地在原地打轉(zhuǎn),草生看得入了神。
草生在水巷里逛來逛去,逛得忘記了時間,幾乎每天都要遲到。遲到了老師不喜歡,就會挨板子。
去了幾天,草生有點兒怕去學(xué)校了。他十歲了,才上一年級,比人家晚了幾年。個頭又高,看上去像十多歲的人,在教室里很突兀。但是草生的個頭在學(xué)習(xí)上并不占優(yōu)勢,他在學(xué)習(xí)上總是很吃力。草生的愚笨也令老師不喜歡他,經(jīng)常說他:“白長了這么大個子?!?/p>
草生姓史,班里的同學(xué)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屎草包”,草生很生氣,誰叫他他就跟誰打架。個頭在打架方面倒是占了優(yōu)勢,同班同學(xué)都怕他,漸漸地,都不愛跟他一起玩了。草生變成了一根孤零零的水草。
草生鼓起勇氣跟爸爸說,他不想上學(xué)了,想回來放鴨子。爸爸剛喝了酒,一聽這話,氣得給了他一記脖拐。草生在船頭沒站穩(wěn),撲通一聲跌到了河里,鴨子們撲扇著翅膀四散開了。
草生開始變得寡言少語,對岸上的生活失去了興趣,媽媽有時候派他上岸去買東西,他也懶得去了。
周末這天,草生在河里摸魚,聽到岸上有聲音。他游到船邊,仰著腦袋張望了一下,看見媽媽回來了。一早,媽媽就上岸買米去了,叫草生一起去,他不愿意去,推托自己腦袋疼。媽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懶貨。”
這會兒,媽媽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個菜籃子,籃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胖蛪亍⒋讐?、鹽,還有幾棵像小孩頭顱那么大的卷心菜。
媽媽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像座塔一樣,矮墩墩的,弓著身子,背上扛著一袋大米。
“草生!草生!”媽媽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
草生悄無聲息地潛到了船身下面,連一點兒水花都沒有。
他在水底下憋氣,只聽見岸上喁喁的說話聲。船身動了一下,水上的世界五光十色地搖晃起來。是有人上船了。草生一口氣潛到了河底,他在水草間看到幾個白花花的東西,一摸發(fā)現(xiàn)是鴨蛋。
等他水淋淋地從河底鉆出來,手上捧著三個鴨蛋,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媽媽正往米缸里倒米,米倒入缸里,沙沙地響。
“媽,你回來了?!辈萆养喌胺旁诖?,從水里爬上來。
“耳朵里塞雞毛了?喊你半天也沒有聽見?!眿寢屨f。
“我在摸鴨蛋嘛?!辈萆f。他把三個白生生的鴨蛋擱到媽的眼皮底下。
“我爸呢?還沒有回來?”草生問。
“他要是在,還要別人幫我扛米?”媽媽沒好氣地說。
“剛剛那個幫你扛米的人是誰呀?”草生又問。
“還說沒看見?”媽媽點了他一下,“是水巷里的羅大叔,我扛不動,他幫我扛回來的。”
草生像鴨子一樣抖了抖肩膀,嘻嘻地笑起來。
草生在水巷里閑逛著,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媽媽派他出來找爸爸。她自己走不開,草生上岸的時候,她正和一個老太太為了幾只鴨蛋在討價還價。
爸爸喜歡喝酒,沒有別的毛病。
媽媽總是很生氣:“辛辛苦苦生的蛋,都被你喝掉了?!彼奶勰切┟刻煜碌暗镍喿?。
爸爸說:“哎呀你不懂嘛,我們到一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去酒館可以認識一些人,說不定還會有機會找到活兒干?!?/p>
媽媽就無話可說了。
這幾天沒有找到活兒,爸爸就天天泡在酒館里。
半天不見爸爸回來,媽媽就派草生去找了:“讓他少喝點酒,不如回來幫我賣蛋,我還能脫開身?!?/p>
草生只好上岸去找爸爸。
爸爸不會去別的地方,一般都會在水巷的一個酒館里。
酒館在巷子的巷尾,還沒有到,草生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像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牽引著草生往前走
到酒館門前了。門口斜斜地挑著一面三角形的旌旗,上面寫著斗大的“酒館”兩個字。一進去,柜臺后面一整面墻都是酒甕,擺在高高的架子上,像一群腆著圓肚的大漢。柜臺的對面有幾張桌子板凳,被坐得油光水滑,幾個男人坐在上面一邊喝酒一邊閑談。
草生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他正和另外三個人喝酒。桌子上擺著一碟花生米和蘭花豆。
爸爸長得濃眉大眼的,臉喝得紅紅的,要是再配上一把長胡子,活脫脫像個關(guān)二爺。
“爸爸!”草生在門口叫了一聲。
爸爸聽見了,抬頭看到門口的草生,答應(yīng)了一聲,說:“你怎么來了?”
“媽讓你少喝點兒酒,叫你回家?!辈萆f。
圍坐著的幾個人哄的一聲笑了。
爸爸的臉像煮熟的蝦公一樣更紅了,說:“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就回去?!?/p>
草生站在那里沒動,眼巴巴地看著。
爸爸見此,又說:“你過來。”
草生就走過去。爸爸從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給草生,輕輕地在他腦瓜上拍了一下,說,“拿去吃吧?!?/p>
草生只好捧著花生米悶悶不樂地走了。
草生離開了酒館,又不愿意回到船上去。沒把爸爸叫回去,媽媽一定會說他的,他不想聽媽媽嘮叨。
草生想來想去,索性去田野上閑逛,一來圖個耳根子清凈,二來可以耍一耍。等天黑了再回去,說不定那時爸爸已經(jīng)回家了。
主意一定,草生便興致盎然地往田野走。他從橋上過去,遠遠地看見他家的船停在河灣里,像一只被撇在那里的黑鞋子。草生怕被媽媽看見,低著頭弓著背像一只耗子一樣匆匆地從橋上跑了過去。
夏天的莊稼地里,一片蔥郁。頂花帶刺的黃瓜像一個個胖娃娃掛在藤條上蕩秋千;西瓜地里躺著一個個翠皮西瓜,露著肚皮像在哈哈笑。草生不知不覺被這種笑聲感染了,也咧嘴笑起來。他本想沿著河岸走下去,又怕被媽媽看見,就改了方向,拐上了一條田埂小路。
走了沒多遠,草生看見地頭里有三個小腦袋,蹲在地上,圍聚在一起,正在搗鼓著什么。三個腦袋中間有一條細細的煙像草蛇一樣升騰而起。
草生看清楚了,是三個小孩在地里燒東西。起初他也不覺得什么,不過等他看到了中間的一口小鐵鍋,又看到其中一個小孩把圓圓的白色的東西一個個往里面投,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是鴨蛋?!
草生早就懷疑了,最近鴨蛋的數(shù)量明顯減少,上學(xué)后,他不能老守著鴨子們了。起初他還疑心是鴨子們把蛋都產(chǎn)在了河里,被水沖走了??磥硎怯腥送盗锁喌埃?/p>
一想到此,草生心里生起一股怒氣。他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大叫了一聲:“喂。”
那三個小孩正在專心地搗鼓著生火,冷不丁被吼了一聲,其中一個嚇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幾個人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草生,不知為何都有點兒膽怯。他們臉上的表情印證了草生的猜測,他非常憤怒地說:“你們這幾個小偷!”
其中一個圓腦袋、細眼睛的男孩說:“關(guān)你什么事?!”
他站了起來,身體像竹板一樣,個頭明顯沒有草生高。他很快認出了草生,說:“哦,原來你是那個養(yǎng)鴨子的屎草包。”
那幾個男孩也站了起來:“屎草包你干什么?”
草生一聽這話,上前一把推開了其中一個男孩,然后一腳踢向鍋子。鍋子被踢翻了,水噗地澆熄了火堆,更多的濃煙冒了出來。鍋里骨碌碌滾出來幾個白色的東西。
草生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幾個白色的東西不動了,他以為是鴨蛋,但這會兒他看清楚了,那不是鴨蛋,而是幾個土豆。草生有點兒傻眼了。
“屎草包,你賠我們的東西!”男孩們?nèi)氯缕饋?。因為草生的個頭比他們都高,一時之間,他們不敢上前來。
草生有點兒心虛地眨了眨眼睛,說:“誰讓你們偷東西。”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偷東西了?”細眼睛的男孩說。
“沒有偷東西,你們鬼鬼祟祟在這里干什么?”草生說。
“又沒偷你家的東西,要你多管閑事?”細眼睛的男孩說。
草生斷定他們偷了別人家的土豆,便更加理直氣壯了,說:“不管是誰家的東西,只要是偷了東西,就是賊,不服氣,一起去找人評評理啊?!?/p>
男孩們一個個像鋸了嘴的葫蘆,鼓著嘴不說話了。
草生得意了,把手背在身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那一晚,爸爸沒有回來。草生在跌入睡夢中的一瞬間,想的還是明天爸爸回來,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又要跟他吵架了。
第二天,草生被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吵醒了,船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他蒙蒙眬眬睜開眼睛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從船艙里跑到了岸上。
草生不知道媽媽要去哪里,等他穿好衣服,從船里走出來,媽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媽媽回來,又過了一會兒,他看見有兩個人從河岸邊走過來,聽他們談話,說是昨天夜里有個人跌落到河里淹死了。
“聽說是喝醉酒了,撈上來的時候還渾身酒氣?!币粋€人說。
草生的耳朵突突地跳起來,他的心也突突地跳起來,然后,他整個人都突突地抖起來。
那兩個人過去了。草生不敢上去問,又等了很久,媽媽還是沒有回來。等快到了中午,草生開始沿著河往上走,走著走著,隱約可以聽到哭聲了,像細細的蟲子,一下一下咬著他的心。越往前走,越聽得分明,草生聽出來是媽媽在哭。
草生一下子站住了。那哭聲被風(fēng)吹著,就要飄到他跟前了,草生扭頭往回跑,仿佛后面有條蛇要咬他。他一口氣跑回到了船上?;氐酱希强蘼暵牪灰娏?,仿佛是因為草生跑得太快,跟丟了。
船上空蕩蕩的,草生的心里也空蕩蕩的。河面上,麻花鴨子不知情地在水上快活地嬉戲、浮水,揚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草生哭起來,眼淚砸在手心里。
一年后,媽媽嫁了人,跟水巷里的老羅,就是從前草生見過的幫媽媽背米的那個人。
老羅娶了草生的媽媽,也沒有大操大辦,只是請了水巷里的街坊鄰居吃了一桌飯,發(fā)了幾塊喜糖,意思一下就好了。
老羅領(lǐng)著草生的媽媽去裁縫店給她做了一件水紅色的衣服,也給草生做了一身新衣服。草生穿上后覺得別別扭扭的,他把新衣服脫下來,掛在了船舷上。衣服在水里一蕩一蕩的,一只鴨子把它當(dāng)成了一團糾纏在一起的水草,在上面屙了一泡屎。
草生跟著媽媽上岸了。草生趕著他的那群鴨子來到了水巷。
到了羅家,草生才知道老羅還有一個兒子。本來草生對于上岸這件事就有些別別扭扭的,等他見到了老羅的兒子,心里就更別扭了,老羅的兒子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一年前差點兒和他打了一架的男孩。男孩也認出了草生,訝異過后,眼睛里流露出的厭惡和輕視像刺一樣扎進了草生的心里。
男孩叫鐵頭,比草生還小一歲,但是卻已經(jīng)上四年級了,草生才上二年級。
老羅讓鐵頭喊草生“哥哥”,鐵頭鼻子里哼了一聲,朝天翻了一個白眼。
鐵頭對草生的憎惡是顯而易見的。晚上吃飯的時候,鐵頭不愿意同草生一個桌。
“你們自己去聞聞,他身上有一股鴨屎味!”鐵頭大聲地說。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草生的臉唰地紅了,紅得透血。
老羅瞪了鐵頭一眼,喝令他閉嘴。
當(dāng)天晚上,媽媽把草生用刷子使勁地刷了好幾遍,換了三桶水,刷得草生的皮膚都透紅了,像只剛出生的紅皮老鼠一樣。
草生的窘境不僅僅在家里,有一回課堂上,他睡著了,被當(dāng)堂的老師擰著耳朵拎起來,草生在清醒的一瞬間,瞥見了窗外鐵頭幸災(zāi)樂禍的臉。
當(dāng)晚,鐵頭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在飯桌上活靈活現(xiàn)地說起草生在學(xué)校里被體罰的事情,媽媽當(dāng)面沒有說草生什么,但臉上有些訕訕的,用近乎討好的語氣對鐵頭說:“草生功課不好,你要多幫著他一點兒?!?/p>
私下里,背著羅大叔和鐵頭,媽媽恨鐵不成鋼地對草生說:“你就不能給我爭口氣?”
“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住在船上多好?!辈萆难蹨I唰地淌下來。
他替自己和媽媽感到委屈,媽媽長得好看,偏偏要嫁給其貌不揚的羅大叔;他和鐵頭是仇人,偏偏要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媽媽也哭了:“你那狠心的酒鬼爸爸撇下了我們娘倆,我一個人怎么養(yǎng)得活你?”
草生覺得自己非??蓱z,他的鴨子也很可憐。鴨子們被關(guān)在了羅家的后院里,擠在逼仄的小院子里。草生想念河上的日子,想念那條船。
吃過早飯,草生和鐵頭一起出門去上學(xué)。往常,鐵頭并不愿意跟草生一起走,因為他嫌草生蠢得跟頭牛一樣。他爸叫住了他,特意囑咐鐵頭跟草生一起走。鐵頭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了。
走出家門,走到了水巷,鐵頭就說:“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p>
草生沒有言語,一聲不吭地跟在鐵頭的后面。
鐵頭走了一段路,一扭頭,發(fā)現(xiàn)草生還跟在他后面,氣呼呼地說:“你死皮賴臉地跟著我干什么?”
草生說:“我去上學(xué),學(xué)校是你開的?”
鐵頭便加快腳步,和草生拉開好大一段距離。
草生在后面高聲說:“我有一塊錢,王八在我前。”
鐵頭一聽,趕緊停下來,等到草生走到了他前面,他才慢吞吞地繼續(xù)走
草生又高聲說:“我有一塊肉,王八在我后。”
鐵頭氣呼呼地跑上來,跳著腳罵道:“你個屎草包,你才是鴨屎,臭不可聞!”
草生沒吭聲,鐵頭便一路喊著“屎草包”“鴨屎”,像只咋咋呼呼的知了,一直到過了橋,走到了盛家嫂子的那塊地旁邊,地里的綠菜長得非常茂盛,菜地邊上有一堆豬糞正在發(fā)酵,豬糞里摻雜著稻草,像山一樣堆得老高。
草生扭頭看了一眼鐵頭,問:“你剛剛說我什么?”
“你耳朵聾了,你個屎草包?!辫F頭說。
草生停下來,等鐵頭走到了他邊上,說:“我是屎草包,你跟我走那么近干什么?”說著草生胳膊肘往外頂了一下,鐵頭身子趔趄了一下,一頭栽在了豬糞山里,一群蒼蠅像烏云一樣,轟的一聲飛了起來。
鐵頭哇啦亂叫起來,像被開水燙了的豬崽一樣。他想站起來,腳下的豬泥又滑了他一下,仰面又跌倒在豬糞堆里。又一朵烏云飛了起來。鐵頭哭起來。
草生哼了一聲,說:“我是鴨屎,你就是豬糞,看誰更臭。”
草生的下場是挨了一頓好打。
羅叔沒有打草生,但他臉色很不好看,陰沉著臉用瓢一勺勺地從院子的水缸里舀水沖洗臭氣熏天的鐵頭。鐵頭哭得嗓子都啞了。
媽媽從墻角抓起掃帚,一把扭住草生,用力地抽打著。掃帚揮舞起來,呼呼生風(fēng),草生卻沒有哭,狠狠地瞪著在一旁觀看的鐵頭。
掃帚啪的一聲散架了,蘆花如同雪花般騰空而起,四散而去。羅叔上前奪去掃把,媽媽捂住臉哭起來。
夜里,草生打開了鴨圈的門,鴨子們爭先恐后地走出來。草生帶著鴨子們離開羅家,走過水巷,回到了河上。鴨子們見到水,興奮得一只只躍入河中。明晃晃的月亮在水里被鴨子們的腳蹼踩碎了,碎成了一河銀色。
自從草生跟著媽媽上岸后,那條船像被撇掉的舊鞋子,孤零零的,再也無人理睬。
草生在船上躺下來。船艙里空空的,東西都被搬空了,只有一些稻草。
草生把稻草鋪在身下。一只鴨子從水里跳上了船艙,抖了抖翅膀和尾巴,把水抖干凈了才靠近草生挨著他臥了下來。
草生一把摟住了鴨子。他心想,鴨子是他最親的人了。
那天晚上,草生在船上睡著了,他睡得很安穩(wěn)。
從那天起,草生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回羅家了。不管媽媽怎么罵他、說他,草生都無動于衷,甚至連羅大叔也來勸過草生。
羅大叔背著手從小路上走過來的樣子使草生想起了那一回他幫媽媽背米的事情。
“草生,聽話,回家?!绷_大叔也沒有上船,他像只鸕鶿一樣蹲在岸上和草生說話。
草生沒有吭聲,心里琢磨著他會不會上船。
要是他上船來拖自己,要不要跟他回去呢?草生心里有點兒搖擺。
說實話,羅大叔對草生始終很客氣,即使上次他把鐵頭推進了豬泥里,羅大叔也沒有打他一下,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有一次他問草生為什么從來沒有見他穿過給他做的新衣服,草生想摸摸他的脾氣,就故意說他的鴨子不喜歡,在上面屙了一泡屎。羅大叔笑笑就過去了。
但草生不喜歡這種客氣,他希望羅大叔生氣的時候罵他、打他都行,就像從前爸爸那樣,一不高興了就給他一記脖拐,那樣才親。
草生一直等著羅大叔上船來,但羅大叔沒有上船,他還是像只鸕鶿那樣蹲在岸上,叨叨地勸著草生回家,令草生心煩。
一直勸到天黑,草生也沒有動心,羅大叔嘆著氣走了。
草生終于在船上住了下來。媽媽見勸他不了,一狠心就索性由著他去。
草生除了回羅家吃飯,晚上都住在船上。一到飯點,他就往羅家走。吃完飯,他把筷子一撂,拔腿就回了船上。
這樣過了有幾天。有天,到了中午,草生上了岸,打算去羅家吃飯。剛走到水巷,鐵頭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草生沒好氣地問他。
“你這是要往哪里去呀?”鐵頭明知故問
“好狗不擋道。”草生把鐵頭撥開,往前走。
鐵頭在后面喊:“你既然不想住在我們家,干嗎要吃我們家的飯?”
草生停了下來。
鐵頭從后面走上來,看了一眼草生,發(fā)現(xiàn)草生的臉漲得通紅,他有點兒害怕草生會打他,快快地走掉了。
草生在后面喊了他一聲:“告訴我媽,我以后再也不會去你家吃飯了!”
草生回到船上,在船上找到一口小鍋子,從河里舀了一瓢水,點了火煮鴨蛋吃。
草生再也不肯去羅家吃飯,哪怕鐵頭被他爸狠狠揍了一頓,但草生還是不肯回去。
媽媽嘆了一口氣,讓羅大叔把柴火、爐子、鍋碗瓢盆一樣一樣又搬回了船上。
草生覺得他又有家了。他的家人就是那群鴨子。草生回到了船上,鴨子們回到了河里,草生覺得他和鴨子們又像從前一樣快活了。
夏去秋來,天氣漸漸地冷了。羅大叔給草生送來了厚厚的一床被子。
他第一次跳到船上來,參觀了一下草生的“家”,說:“你這個地方倒也挺好的?!?/p>
草生點點頭。
“天冷了,還不回去呀?”
草生點點頭:“船上住慣了。”
“你媽在家老哭,說你一個人在這里?!?/p>
草生低著頭擺弄著一根稻草。
“要是你老住船上,你媽說不定哪天也撇下我們……”羅大叔嘆了一口氣。
“以后要是我沒地方落腳了,你要收留我啊?!绷_大叔又說。
草生嘿嘿笑起來。
媽媽一天之中總要過來好幾趟看看草生,她總是不放心草生一個人在船上。有時候草生放學(xué)回來,缽子里已經(jīng)煮好了飯,他便知道是媽媽來過了。
草生把鴨蛋攢起來,用鴨蛋換大米,他還用鴨蛋跟種地的人換蔬菜。
不知怎么,草生搬到船上去住后,他倒用功起來了,雖然學(xué)習(xí)上還是有點兒吃力,但上課再也不打瞌睡了。
草生每天一個人弄飯,吃了飯去上學(xué),放學(xué)了去河邊自己洗衣服,放鴨子,撿鴨蛋換錢,一個人自在又逍遙。
大年三十那天,天還沒有黑下來,媽媽就來找草生了。
“你再不愿意回家,大年三十,你總得回去一起吃飯?!眿寢屨f。
草生望著結(jié)冰的河面沒有吭聲。
“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媽你小點兒聲,鴨子們睡覺呢?!辈萆f。
“你這孩子。”媽媽一扭頭就走了。
冬天的河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蘆葦?shù)母績鲎×?,像一蓬蓬被丟棄的鳥窩。
遠處傳來稀稀疏疏的爆竹聲,水巷里已經(jīng)有人迫不及待地開始放起了煙花,像開了稀稀落落的花。鉛灰色的天空像結(jié)了冰的湖泊,草生心里有點兒寂寞。
冬天河淺了,鴨子們畏畏縮縮地蹲在船上,也不再下水,一個個都很怕冷。
草生也冷,就鉆進了被子里。被窩里也冷得像澆了水。草生在被窩里哆嗦的時候,想起了往年一家人擠在船上熱鬧的情景,心里有點兒酸酸的。
岸上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聽到腳步聲,草生知道是誰來了。
“草生,回家吃飯了。”羅大叔的聲音很響亮,鴨子們不安地站起來挪動了一下腳。
“我不去了,船上挺好?!辈萆杨^鉆進被窩里甕聲甕氣地說。
羅大叔沒有說話,草生疑心他是不是已經(jīng)回去了。
“喂,回去吧?!币粋€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草生心里一驚,鉆出頭來看時,看見了羅大叔身后跟著的鐵頭。鐵頭戴著厚厚的帽子,兩只手籠在袖子里,像一只怕冷的煨灶貓。
這還是鐵頭第一次和草生好好說話。
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兩人見了面就像陌生人一樣走開了。
草生鼻子里嗯了一聲,爽快地從被窩里鉆出來。天冷,他很快地穿好了衣服。
草生跟著父子倆回去的時候,鐵頭走在最前面,草生走在最后面,羅大叔在他倆中間。隔著羅大叔,草生看見鐵頭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像只綠螞蚱一樣。羅大叔也很高興,說:“你要是再不肯來,我們都到船上來過年?!?/p>
“船上都是鴨子,怎么擠得下?”草生說,心里莫名有點兒高興。
回到羅家,媽媽看到草生來了,歡喜得眼睛都紅了。
媽媽正忙著做年夜飯,羅大叔和草生坐在客廳里說話,羅大叔抓了把糖放在草生的手里。
草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來,手里的糖掉了一地。
“怎么了?”
“鴨子們還在河上。”草生懊惱地說。
媽媽還沒有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羅大叔明白了:“對對對,把鴨子們也一起叫回來過年。草生,我跟你一起去。”
草生奪門而出,羅大叔跟著跑了出去。鐵頭猶豫了一會兒,也跟了上去。
媽媽抬起手臂,用手背揾了揾眼淚,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傷心。
沒過一會兒,就聽到巷子里傳來一陣熱鬧的鴨叫聲。鴨子們被迎回來的時候,神氣活現(xiàn)地穿過水巷,大搖大擺的,像老爺一樣,好像它們也知道過年了,一個個都非常高興。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春天來了,河里的冰化了,河水仿佛從冬眠的蟄伏里醒過來,繼而活動開筋骨,繼續(xù)歡歡騰騰地朝前奔跑起來。蘆葦叢里長出了嬌嫩的蘆芽,像一窩鮮綠的雛鳥。
天一暖和,草生照舊還是回到船上去住。
有天,草生發(fā)覺在學(xué)校里很久沒有看見鐵頭了。下課的時候他故意走到鐵頭的教室,鐵頭的座位空著,聽他班里的同學(xué)說鐵頭病了。
媽媽也很久沒有來看草生了。隔了幾天,媽媽來給草生送東西的時候,看到媽媽一臉郁色。草生問起來,媽媽說鐵頭休學(xué)了。
“鐵頭腦袋里長了東西,壓迫到眼睛了,走路都晃,你羅大叔在籌錢,說要帶鐵頭去大城市看。”媽媽嘆了一口氣。
草生的胸膛里像被堵住了,一口氣沒有上來,胸口有點兒悶悶的。
媽媽幫草生收拾完,對草生說:“你羅大叔這幾天打工去了,我要在家里照顧鐵頭,這段時間就少來看你了?!?/p>
草生點點頭,等媽媽要走的時候,草生突然問:“媽,羅大叔能湊夠錢嗎?”
媽媽為難地低著頭,說:“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
草生心里一驚:“賣了房子住哪兒?”
“住船上呀?!眿寢尶嘈α诵Γ拔腋懔_大叔說過,要是真賣了房子,就住到船上來,反正咱們從前也是住在船上的?!?/p>
草生默默地看著媽媽走了。
一連好幾天,草生一直沒有睡好覺。有天晚上,草生睡不著,起來坐在了船頭。河面上空蕩蕩的,只有一河皎潔的月光。鴨子們到了春夏就都到河灘上、草叢里睡覺去了。
草生抱著膝蓋坐在船頭,想著心事。
一只鴨子從草叢里出來了,游到了水里,慢慢地向船靠近。月光灑在鴨子的身上,鴨子的背羽上負滿了像花瓣一樣潔白的月光。鴨子背負著月光向草生靠近,草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就在草生的手摸向鴨子的一瞬間,一個念頭驀地闖到了草生的心里。
草生心里驚了一下,驚懼之下,眼淚竟然滾了下來。鴨子已經(jīng)游到了他腳邊,草生把鴨子從河里抱起來,緊緊地依偎著。
幾天之后,草生去羅家看望鐵頭。
羅大叔不在家,草生猜想他又出去尋活兒了。
鐵頭躺在床上,草生到房里去看他的時候,看見床上擺著好多玩意兒,鐵皮小火車、破舊的紙風(fēng)琴、乒乓球拍,還有一只癟了氣的皮球,像擺攤一樣在鐵頭的邊上擺著。
看到草生來了,鐵頭有些羞赧。
媽媽進來說:“我怕鐵頭在屋里待著太悶,又不讓看字,就把他小時候的玩具找出來了?!?/p>
草生在房間里待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話可說,只說了一聲:“我走了。”
鐵頭叫住了他。
草生轉(zhuǎn)過身,鐵頭眼巴巴地看著他:“你喜歡哪個,拿走吧,反正我可能也活不了了?!蹦┮痪湓?,鐵頭說得很輕。
草生的心里像是有個鐵錘頭敲打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說了一句“你自己的東西,自己留著吧”就走了。
草生把鴨子都賣了。賣的錢,他都給了羅大叔。
他只說了一句話:“帶鐵頭去看醫(yī)生吧,他會好起來的?!?/p>
羅大叔捧著那把錢,像塔一樣結(jié)實的漢子蹲下來,哭了。
羅大叔東挪西借,終于湊夠了錢,要帶鐵頭去大城市看病了。他們走的是水路,坐船去可以省下一些錢,一家人也方便一些。
鐵頭躺在船上,他還是第一次坐船。坐船的體驗對他來說很新奇。他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視力模糊了,但他努力地睜著,聽著水流汩汩地流淌過去,眨了眨眼睛說:“原來住在船上這么好,像睡在搖籃里?!?/p>
草生很得意地笑起來。
到中午了,媽媽和羅大叔到船頭做飯去了。
鐵頭不說話了。他的睫毛很長,像兩只飛倦了的蝴蝶,撲扇了一會兒慢慢地閉上了,許久都沒有動一下。草生看一眼鐵頭,又看一眼,有點兒不放心,又不敢叫他。他看到腳邊上有一根鴨毛,便把鴨毛撿起來,放在了鐵頭的鼻息前。
鴨毛顫顫地動起來。
草生笑起來。他把鴨毛朝著河心擲去,鴨毛柔軟地飄浮起來,飄到空中,又緩緩地飄下去,落在了河面上,打了一個漩,仿佛依依不舍的樣子,追逐著船而來。一個浪花拍過來,鴨毛越漂越遠,終于遠去了。草生的心里在那一刻有些不舍,因為覺得它像極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鴨子。
選自《兒童文學(xué)》2019年第5期
吳洲星,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喜愛文字,別無他好??释梦淖謽?gòu)筑世界。寫下的文字有《紅舞鞋》《滬上春歌》《高四》《香樟街》等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