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小文在手機(jī)里說:“你寫,寫寫玻璃的故事。”
第二天酒勁兒散去,我想起昨晚的話,眉頭不由得一皺,這扯不扯,咋寫呀?
轉(zhuǎn)眼倆月,一字未寫。不是不想寫,是我跟小文以及玻璃之間,根本就沒故事。
小文在微信里說:“不行,你答應(yīng)我的,你得寫!”
噢,我愣怔一會兒,心說,好吧好吧,既然小文這樣說,那么好吧。
魯迅先生教導(dǎo)我們說:“寫不出來不硬寫?!毕壬脑?,我句句要聽,不過這回情況不一樣,這回必須硬寫。
三十年前,我跟小文的關(guān)系,像梁山伯跟祝英臺一樣,是同學(xué)。我們在一座較大城市的一所較小的高等院校里,學(xué)到不少應(yīng)付考試的知識和技巧。
那時候,小文是一個特別討人喜歡的女孩子。身高、體型、膚色、發(fā)式、笑容、聲音、性格,我的天哪,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恰好。在班花人氣榜上,小文一直都是我們男生心中別樣的唯一。
開學(xué)第一學(xué)期,全班男生,近三十個不懷好意的家伙,都整天用眼角瞄著小文。小文走到哪里我們瞄到哪里。不出仨月,我們都病了,整天斜眼看人。醫(yī)務(wù)室王阿姨急得一頭汗,說:“都出去都出去,眼斜則心不正,你們煩死我了!”
后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同寢室的兄弟蘇牧,是正眼看小文的第一人。
蘇牧不叫小蘇叫小牧,正像劉雅文不叫小劉叫小文。我們喜歡這樣亂叫。班里流行一句話:“先叫姐后叫妹,叫來叫去叫媳婦兒?!蔽覀儾桓医薪憬忻?,只敢叫小文,一看就是孬種。
小牧是我們寢室第一個啃掉《情愛論》的家伙。剛啃完最后一頁,便嗖一下從上鋪跳到地面,踹門而出。后來聽女生說,他找小文抒情去了。
很快,《情愛論》成為我們寢室人人必備的床頭書。那個叫瓦西列夫的保加利亞人,陡然成為我們共同的偶像。
第二學(xué)期,小牧開始公開邀請小文參加由他主持并主講的愛情研討會,就在晚自習(xí)的課堂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沒人來阻止他,你說可氣不可氣?
我在小鎮(zhèn)里讀高中那三年,各種老師都經(jīng)常來晚自習(xí)的課堂上踱步,有時還跟某位同學(xué)親切友好地或者橫眉豎眼地嘮扯幾句??傻搅诉@座較大的城市,同一時段卻連老師的側(cè)影都看不見,讓人特別不適應(yīng)。
在小牧和小文忙著召開愛情研討會的當(dāng)口,我們同寢室的“單身狗”,偶爾也會開開他倆的研討會。一個家伙對小文重新做了鑒定,說:“這丫頭哪兒哪兒都好,就是眼神不行,看人看不準(zhǔn)嘛?!贝苏撘怀?,立馬獲得共鳴。另一個家伙還怪聲怪氣,說:“小文啊小文,有你后悔的那一天?!?/p>
從第三學(xué)期到第五學(xué)期,那么漫長的時間,我們誰都看不出小文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后悔的意思。相反,他們的愛情研討會越開越頻,幾乎每晚必開。也不光是研討,里邊還夾帶不少花樣兒,比如文藝元素,比如餐飲元素,都摻雜其中,既好聽又好聞。
我特別納悶兒,小牧那個絮絮叨叨的毛病,小文是怎么忍受的?嗯?很奇怪嘛,很不好理解嘛,很違背邏輯嘛。
誰都沒想到,那么熱烈的愛情研討會,會在第六學(xué)期突然宣布閉幕。好聽的嘻嘻哈哈沒有了,好聞的飄飄裊裊也沒有了。
世界頓時安靜下來,一丁點(diǎn)皮屑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所有男生都蒙圈,所有女生都惋惜。我們同寢室的“單身狗”,既蒙圈又惋惜,都嘆氣:“好好的,怎么咔一下就拉倒了呢?”
小牧整天鐵青著臉,誰都不敢招他。小文的臉倒是不鐵青,可誰好意思問她?
隨后,我跟小文的接觸稍稍多了一些,還一起開過幾次非愛情研討會。是在愛情研討會的舊址上召開的,也是晚自習(xí)橋段。有沒有文藝元素和餐飲元素,我忘了。忘不了的是,小牧坐在五米之外,把牙咬得咯嘣咯嘣。
我和小文的故事,只能說到這里,跟玻璃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
走出校門三十年后,小文主動挑起話茬兒,在三百公里之外,跟我說玻璃。
那天我一個人在家。一個人的夜晚,適合弄點(diǎn)兒小菜,一邊讀書,一邊品酒。我邊讀邊品,正在興頭兒上,手機(jī)響了,拿起一看,是小文。
小文說:“你干嗎呢?”我說:“我喝酒呀?!毙∥恼f:“正好我也喝了點(diǎn)兒,咱倆說說酒話?!?/p>
話題從我的一篇文章說起,一直說到那個名叫沈陽的較大的城市,說起我們當(dāng)年的校園生活及其他種種,說來說去,說到玻璃和小牧。
玻璃的事情是這樣:第一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班級打掃衛(wèi)生,我和小文湊巧擦同一扇窗戶上的玻璃。我們配合得很好。我們邊擦玻璃邊說話。
那天下午,我和小文把那幾塊玻璃擦得……那什么,就像沒有玻璃一樣。
放寒假的前一天,小文把一張紙條塞到我手里,說:“寫信!”
紙條上有一行字,是小文的家庭地址。瞅著那地址,我心里咚咚咚。
我對小文說:“那個寒假,你收到我的信沒有???”小文提高嗓門兒:“你寫信了?”我說:“想寫,沒敢寫?!毙∥男πφf:“我就知道你是個孬種……”
借著酒勁兒,我把多年的迷惑拋了出來,怕小文見怪,趕緊補(bǔ)充說:“隨便問問,不方便你別說?!?/p>
小文沒搭理我的虛文假意,直接道出她跟小牧分手的原因。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一句話的事。小文說:“那話太傷人……”我耳邊出現(xiàn)幻聽,貌似啜泣的聲音,于是趕緊搶話說:“那什么,小文你別傷心,換成是我,也不跟他好?!蔽易焐线@么說,心里卻感慨,小牧啊小牧,你果然倒在自己的瑣碎上面。
說完小牧又繼續(xù)說玻璃。我說:“這輩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像玻璃那么透明那么脆,小文你說是不是?”
靜默。靜默很久,小文幽幽地說了一句:“你寫,寫寫玻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