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華
前不久,我和區(qū)內(nèi)幾個作家穿過莽莽的喀斯特腹地,來到偏遠的東蘭鎮(zhèn),然后再從東蘭鎮(zhèn)進入一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深山里一個叫新煙的村莊。難得那么好的天氣,高聳的喀斯特峰叢峰林青翠如碧,陽光也興奮,追著風(fēng)在跑。只是后來,當(dāng)我們轉(zhuǎn)彎進入一個山谷,光線倏地變暗,群山之間薄霧四起,一片繚繞。我們漸漸迷路,似乎到了一個叫弄煙的地方,一看不對,下車問老鄉(xiāng),說沿溪澗行,過兩個小屯即到新煙。
從東蘭鎮(zhèn)出發(fā),有條溪澗一直隨在我們身邊,一開始還能看到清冽的水面下布滿石塊。漸行漸遠,水面上白霧彌漫,水乳交融一片,兩岸的灌木叢愈加濃密。當(dāng)我們到達新煙村時云霧才略有消散。
新煙村村委會的駐地叫板煙屯。當(dāng)時,我很奇怪這里的地名里哪來那么多的煙。地名都是壯語,如弄煙、新煙、板煙等,后來釋然,因為霧多。板煙屯坐落在一片平整的山谷地帶,四周群山起伏,山霧時隱時現(xiàn)。山溪穿村而過,古老的榕樹遮滿河面。
十來戶人家沿河而居,炊煙裊裊升起。遠遠望去,古老的天空里,飄著幾朵棉花般的倒影。山上神仙云霧,山下人間煙火,煙霧相融,天人共生。
村中有巨石臨水疊立,上刻新煙二字。石后設(shè)祭壇,香煙繚繞。鄉(xiāng)民敬神靈,他們拜樹、拜石、拜山。祈禱儀式也簡單,燃上一炷香,把心中的愿望隨著裊裊香煙禱告給神靈。
禱告者是村中一些滿頭銀發(fā)的瘦弱老人,他們衣裳潔凈,臉上掛滿風(fēng)霜。六十八歲的村民韋任生是其中一位。他很神秘地告訴我,板煙屯河邊的那棵大榕樹十分靈性,建議我拜一拜。我很好奇,問為什么。他說,小時候村里人還沒現(xiàn)在這么多,榕樹孤獨地長在水邊。有天上午,發(fā)生了一件離奇的怪事:太陽剛升起,一架彩虹不偏不倚完全罩著那棵榕樹,經(jīng)久不散,全村人無不驚詫。當(dāng)時,老村長以為祥瑞,命人敲起銅鼓點燃香炷向樹神叩拜致敬。
銅鼓是一種神器。壯族人的生活中,村中有喜慶婚嫁、貴客遠來諸事,皆鳴擊銅鼓以通神靈,人神共慶。事實上,我在板煙屯的幾天一直聽到關(guān)于樹神如何靈驗的奇聞軼事,榕樹下,那些厚厚的香灰說明每個村民都與神靈息息相關(guān),他們向我講述受到神靈保佑的種種經(jīng)歷無不言之鑿鑿,滿臉真誠和感恩,你無法不信。
我問韋任生,你信神靈嗎?他一邊吸煙一邊思索,堅定地說,我們村里的人都信。韋任生的整個臉都在香煙的云霧里。他告訴我,1982年開始跑貨車運輸,每次出車前都要祈禱一路平安。那時東蘭縣幾乎沒有公路,山村里就更少,有的只是狹窄的山道,行車時需十分小心。從東蘭到南寧開車要十一個小時,那時一天要抽兩包煙,幾經(jīng)努力,終于成為全村第一個萬元戶。開車三十多年,沒有發(fā)生交通事故,這不是樹神在保佑嗎。
聽了韋任生的話,我就去河邊看那棵榕,左看右看,與其他榕樹并無二致,一些枝條上系了紅布條。韋任生告訴我,村里青壯年大多數(shù)在外打工,家里老人牽掛,就在這棵榕樹上系上紅布條,為他們祈禱。
榕樹下,村里唯一的河流在炊煙與灌木叢中流淌。佇立河邊,碧水潺潺,銅鼓聲聲??|縷香煙在激越的銅鼓聲中被敲得又薄又亮又輕,和山間霧嵐一起在村莊的里里外外飄逸,綿綿不絕。潔白的香煙和鏗鏘的鼓聲使你無法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神靈這回事。
傍晚時分,薄霧中板煙屯有些朦朧,街邊的炊煙也越升越高。幾個婦女圍在一起,正在做豆腐圓。
豆腐圓也稱豆腐釀,這是風(fēng)靡八桂的著名小吃,任何一個鄉(xiāng)村都有,但就風(fēng)味與口感來說,以東蘭豆腐圓最佳。以前都是品嘗,來到板煙屯,可將整個豆腐圓的制作過程一覽無余。
炊煙升起的時候,孩子們正放學(xué),板煙屯開始熱鬧起來,火苗在灶膛里跳躍,孩子和女人們圍著灶臺,村里的每個人都覺著溫暖。
做豆腐圓的女人們分成三個環(huán)節(jié):做餡、包豆腐、煎豆腐。當(dāng)?shù)厝苏f,餡料好不好,全靠蔥花炒。餡料極簡單,只有豬肉、香蔥、腐乳三樣。香蔥切碎,與腐乳、肉丁攪拌,略炒備用。
包豆腐圓的女人基本上都是手巧靈活者。豆腐圓加工雖簡單,但是個手藝活:先把豆腐捏碎,化成豆腐泥,攤在手心,放餡料,再蓋上一層豆腐泥,把這兩層豆腐泥做成巴掌大的豆腐餅,這時最需要技巧,因為豆腐泥不像面團具有黏性,需要特殊的手法才能做成圓餅狀。
顯然,那些包豆腐圓的纖纖玉手對此十分熟諳。她們先將包好的豆腐握成團,然后從左手拋到右手,再從右手拋到左手,如此反復(fù)。這樣做成的豆腐圓非常結(jié)實,不易散開。
做好的豆腐圓整齊地晾在竹匾里,像一枚枚圓潤的白玉。裝滿白玉的竹匾置在女人身邊,就像女人身上綴著的服飾,山村女人因為這一枚又一枚的白玉顯得素雅而明凈。柴火燃起的炊煙是乳白色,有著柔軟的身段,與天上的薄霧連成一片。女人們被裊裊炊煙牽扯著,她們偶爾遙望無盡的山野,眼神里系滿牽掛。
煎鍋里,置油少許,文火煎。豆腐圓等待著成熟的時刻。兩面焦黃之后,豆腐凝固,不易散碎。放水少許,只淺淺鍋底一層,上蓋,燜。幾分鐘后就熟了。
板煙屯的炊煙洋溢著人間煙火的氣息。做豆腐圓的女人都來自水邊人家,男人多數(shù)外出打工,村里剩下這些婦女和兒童。做豆腐圓讓她們快樂。我們大快朵頤,也快樂。
韋杰生領(lǐng)我上了四樓,然后打開房間,抱歉地對我說:“山村住宿條件差,只好先委屈一下。不過,這是我三女兒出嫁前的閨房,非常干凈,你可放心住?!?/p>
這讓我有點不安。房東并不知道我下鄉(xiāng)或田野考察非常艱苦,以前還帶著睡袋,風(fēng)餐野宿習(xí)以為常。生活上我是個粗糙的人,如今在深山里的板煙屯能住上如此精致溫馨的閨房,未免唐突人家。房間里的衣柜妝鏡等都一應(yīng)齊全。但是很快,我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來到板煙屯后,村主任莫羨林把我安排在村民韋杰生、韋彩云夫婦家,我將和他們一起生活數(shù)日。這是一棟四層樓房,夫婦倆住二樓,我住四樓。在此之前,偌大的一棟樓就房東兩人住,可想而知,老兩口是多么寂寞。韋杰生告訴我,三個兒女都在外地工作,平常很少回板煙屯,只過年時才回來住上幾天。
我的到來,受到韋杰生夫婦的熱情接待,都七十歲的人了,樓上樓下張羅不停,并把我安排在他們家最干凈的房間里。當(dāng)然,閨房特有的脂香味依然存在。但我聞到了另一種特別的香味,仔細想,這味兒好像很熟悉,有點像茴香,一時半時又不能確定。
到了傍晚,韋杰生上樓邀我一起吃晚飯。我就問房間里是什么香味。老人笑而不答,從衣柜的角落里找出一只紗布袋,打開一看,呵呵,原來是八角。老人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板煙屯可是八角之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八角樹。將八角包成幾個小香囊,放進衣柜,可以驅(qū)蟲、防霉,很環(huán)保,效果比樟腦丸強。
我第一次知道八角還有如此功能。在一樓的客廳里,韋杰生夫婦請我喝酒。我們圍爐而坐,晚上山區(qū)很冷,但我感到熱乎,大家一見如故,無話不談。酒是房東家自己釀的玉米酒,非常地道。談笑之間,我注意到整個晚上都是韋杰生在忙碌,韋彩云老人卻坐著不動。畢竟涉及人家的隱私,主人不說,我也就不好冒昧詢問什么,只在心里疑惑。
客廳里的火盆燃燒木炭,韋杰生拿來幾只八角放在通紅的火盆周圍,不一會兒,八角不停地炸裂,籽兒跳進火盆,整個房間里彌漫著一縷縷茴香,喝酒之后再吸入滿是茴香的氣息,十分愜意,通體舒坦。
八角也叫八角茴香,就是調(diào)味用的大料,對多數(shù)人來說并不陌生,但八角樹究竟長成什么樣,又如何收獲,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對此一無所知,于是酒酣耳熱之際,我懷著好奇詢問韋杰生,他猛干了一杯酒,跟我講述了他們家的八角林。
八角是樹上結(jié)的果實。板煙屯從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就開始種八角樹,當(dāng)時實行分山到戶責(zé)任制,韋杰生家分得一個小山坡,大約有十畝地。種八角樹看似簡單,卻要勤于林間管理,最初一兩年,需要除草施肥,樹才長得快。
板煙屯水田少山地多,主要經(jīng)濟收入源于八角。那些滿山坡的八角樹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板煙屯山民,家中的油鹽錢長在樹上,孩子們的課本文具錢長在樹上,娶媳婦生孩子的錢也長在樹上。
每年農(nóng)歷七八月份,是板煙屯忙碌的季節(jié),樹上的八角已經(jīng)成熟,家家戶戶上山采摘八角,一直忙到農(nóng)歷九月才逐漸結(jié)束。把握這段時機很重要,過早采,果實尚未成熟,水分多,曬干后不飽滿,影響質(zhì)量。過遲采,果實易散落地上,霉?fàn)€變質(zhì)。霜降前后十多天,是板煙屯采八角的黃金時段。
八角一旦成熟,林子里的動物就會增多,溶洞里的蝙蝠們傾巢而出前來覓食,大量的松鼠拖家?guī)Э谠跇渖咸S,它們只揀肥大的八角飽食終日。這些不勞而食者明目張膽,你站在樹下,眼睜睜看著它們在樹上肆無忌憚地吞食香果而束手無策,除非你拿竹竿去捅它們。
但是,山里人絕不允許用竹竿敲打八角,因為八角樹的枝葉細小,質(zhì)地松脆,果實成熟時,正值新花開放與幼果共存,這是來年的果實,稍有不慎,花與幼果同時脫落,所以只能人工上樹采摘。采摘八角是非常危險的勞動。在整個東蘭縣,每年都有因爬樹采八角而墜亡者。
從板煙屯到山里的八角林大約有兩公里路,沿途都是起伏的山道,平常走路大概需要一個多小時。采八角還要攜帶幾樣工具,梯子、摘袋、長鉤。梯子爬樹用;摘袋就是蛇皮袋,口部用竹條撐開一個圓口,以方便放入八角;長鉤的作用就是替代手臂,鉤枝條用。
韋杰生與韋彩云夫婦已至古稀之年。爬上高高的八角樹,簡直就是在冒險。站在樹下,仰望著七八米、十多米的八角樹,兩人心里不免都有些發(fā)怵。最后老伴韋彩云先上去。她帶著工具爬上梯子,再爬上樹,雙手緊抱樹干,一步一步攀爬,她每往上爬一寸,韋杰生的心就緊一下。更要命的是,八角樹還有一個弱點,它樹枝細小、脆弱,少有韌性,極易折斷。
爬上八角樹后,還得提防一種很細的蟲子,一寸多長。這種蟲子嗜血,它像螞蟥一樣吸在皮膚上,而人卻毫無知覺,等它吸飽血,已漲得蚯蚓那么粗了。
還有風(fēng)。采八角最怕有風(fēng),風(fēng)一吹,樹就搖晃,人就心慌??梢荒甑氖杖肴S系在樹上,再難,也得想辦法爬上去,再危險也攔不住。
2014年秋天。山上的風(fēng)很大,林間呼呼作響,八角樹搖擺不定。韋彩云在搖晃的樹上已采摘了一上午。韋杰生讓她下來吃午飯。她就下來。韋杰生不停地說慢一點慢一點,可最不愿意發(fā)生的事,就在眼前發(fā)生了,只聽咔嚓一聲,樹枝踩斷。韋杰生親眼看見,老伴從七八米的八角樹上墜落在自己的面前。
幸運的是,老伴的命保住了。只是手臂嚴重骨裂,住院前后花去五千多元。這年,韋彩云六十九歲。
韋杰生講完之后,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火盆里的木炭即將燃盡。我忍不住問:你們這么大的年紀(jì),怎么可以爬樹呢?為什么不請個人來采摘呢?
韋杰生說,以前八角收購價格高的時候,也曾請過人。如今生果(采摘之后未曬干)的價格回落,平均收購價格為兩元一斤,如果請人采摘,工錢為一元一斤,占了收入的一半。實在舍不得。
第二天,在韋杰生的帶領(lǐng)下,我去了他們家的十畝八角林地。我們穿過村中古老的石橋,走過一片水田,迎面撲來漫山遍野的八角林。這是一片向陽的山坡,全部被八角樹覆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八角樹,筆直挺立,樹徑二三十厘米。那些高高的樹枝上,新的果實正在生長。山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