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此時,清流大地,一望無邊的綠屏障,如風中波浪翻滾的緞子輕柔拂面,小河與溪流蜿蜒縱橫,淌過野花青草,流經每一寸枯萎的河床,流進每一位遠道而來的駐足者心里。不遠處,蕓薹成片,點線分明,面面似錦,方圓數里,那么多金黃的夢,任隨蜂蝶狂舞,如此多維度畫面恰似大自然器官里生長的狂想曲。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高高地坐在蕓薹之上,脖子上扎著蝴蝶領結的男生手指靈動彈起《水邊的阿狄麗娜》,即刻引得穿行其間的墨人塵客心怡神明,仿佛一條條浪漫的魚游弋在詩情畫意的童話世界。而就在我欲轉身向著舞蹈中的黑白琴鍵奔跑過去的時候,一列老火車的影子如一條烏梢蛇,從午后的風中緩慢地游過天際,空氣中彌散著麥苗拔節(jié)時的清香。
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蕓薹寫成油菜花,的確是想與老一輩作家的一聲咳嗽劃清年代界線,同時更因為《賞花錄》里沒有此花的芳名蹤跡。在清流百姓的農作物譜系里,蕓薹不是花,而是最忠實也是最親切的菜名。但這個季節(jié),樂意來看此物的顯然不是種植蕓薹的親人,而多半是分不清麥子與韭菜的城里人,看到規(guī)模成畝成片成頃的蕓薹,他們干脆忘記了聳立于河道邊的那一樁出土的千年烏木風景,據說此地河道下面埋葬有太多價值不菲的烏木,像是遠古時光埋葬的一截截傳奇,但此刻看風景的人眼里沒有傳奇,只有驚艷生動的蕓薹。他們絲毫不知在獨樹一幟的烏木眼里,看油菜花開的人才是螞蟻般密密麻麻的風景。有人驚呼了一句:這油菜花怎么會開得人心里像被貓爪抓得發(fā)慌發(fā)癢?個別偽文人隨之發(fā)出的回應差點把眼淚惹出來,感覺是被煙嗆了一口——我愿意被這黃燦燦的溫柔軟埋。
可能后面這一句來得更暴力,也更具備現代抒情潛伏的殺傷力,聽者必須做好呆若木雞的準備——春天呀春天,求求你別攔我,老子想立即死在這沒完沒了的飛黃世界……
誰也沒有權力責備春天,這擋不住的蕓薹,幾乎創(chuàng)造了春日的神乎其神,它讓不是詩人的常人見了也能吐出幾縷春蠶一樣的絲來。世間再聰明的人,遇見蕓薹都無法告別單純的欲念。野地,隱約可見飛鳥仙蹤,林盤里的竹林,籠成了河邊的步道風景,高空中架起的蹺蹺木板,只為漁人踩過去收獲網里的四面埋伏。河岸兩邊,有白鷺起飛,隨便停留腳步,都能看見花骨綴枝。路邊的鐵絲網里忽然鉆出一枝枳實,隨意點亮了賞花者的眼睛。起初,許多人都不識此物,看上去針一樣鋒利的枝頭上,綴滿了乳黃色的花骨朵,像殼子里取出的一枚枚珍珠,后來經遠方的朋友指點,才發(fā)現這是與枳殼同一品種的中藥。
周圍的果園規(guī)劃區(qū)域,層層疊疊年歲不同的梨樹,好像一個個披上雪紗的天使,在這片都江之水灌溉萬物之靈的川西平原上,它們看上去還沒有多少個體歷史能夠拿出來與觀物者言說,比起彩云之南古彝人誕生與消失的呈貢萬溪,那萬畝飽經滄桑的梨之魂,它們述說著“寶珠”之名幾近千年的歷史。聽說那里的梨花節(jié)已經連續(xù)舉辦了七屆,眼下清流梨花已然成了清流之春的主角,并且在這片土地上為游人開放了梨花節(jié)檔期。這些年,似乎天南地北以花為媒的各類節(jié)日比比皆是,仿佛隔一座山或蹚一條河,都能遇到不同的花節(jié),那人山人海游走的風景,看上去的確比繁花熱鬧。
幾乎能想到的“花招”,主辦方都已絞盡腦汁,比如讓一群現代女子撐著油紙傘,身穿漢服,回到遙遠賽里斯國的花花世界。如此弄巧成拙的場景,禁不住讓今人想了又想,如此女子連花的笑容也沒有,怎么能夠回到遙遠又瑰麗的冠服體系文化?更有甚者將花樹穿上《詩經》的外套,以為那就是文化的深刻賦予。五花八門的節(jié)日,花卻不是主角,如此花節(jié)究竟留下了什么?一朵詩?一支歌?一地花瓣?一屏照片?或是一堆撐著油紙傘舞著水袖走過花徑的姑娘?最終現場不過是一地狼藉的花祭,很難讓人發(fā)現花文化的半點影子。
花哭了,人笑了,旅游經濟并沒有買來花的文化精髓,任何欣賞者都需要懂得花的自然規(guī)律。花開的時候,無須慶典祝賀,花開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神圣盛宴,只要你來看花就好,切忌高聲喧嘩驚擾了花的睡眠。有時我想,花之魅重在它自然的開與自然的謝,去去來來或來來去去,如同歲月之美,醉在生命的流逝……
清流之梨在方格子的土地里排出井然陣形,在和煦春風的吹送下,它們的成長,總是比人類迎接春天的方式多了幾分純潔與曼妙的姿色。它們是青春的象征,也是年輕相會的理由。穿過一條小河流,翻過一片小陡坡,最是田間那位戴草帽的婦人,引得一路采風者紛紛拍下她和她身后排山倒海的蘿卜。那些出自婦人勞動生活的白蘿卜被她全部拔起,像一列列沒穿褲子的嬰兒亮出白胖胖的腿,橫七豎八擺在天地間,看上去有一種裸露的豐收之美??扇绱司跋?,卻惆悵了婦人的心。她焦急地等待著城里的車趕來收購她的蘿卜,她不斷勸拍照的人買她的蘿卜,一元一只。拍照人各自感嘆,比起城里菜市場的蘿卜,價錢叫人難以置信。遺憾的是,旅途中誰都不太愿意攜帶沉重的蘿卜。
我記住了婦人和她的白蘿卜,她說用她的白蘿卜燉肉,至少可以香飄一層樓??晌也⒉幌霟跞?,如果用我的刀法與廚藝涼拌她的蘿卜絲,一定能夠吃出特有的清流味道。
陽光打在薔薇花瓣的黃昏,我背靠一棵櫻花樹,看見風吹落櫻花如一朵粉色雨滴,飄蕩在身側的水面上,有人稱眼前的清流為青白江。如此深遠、潔凈、飄逸的名字,與頭頂如火如荼的櫻花,形成了意境完美的格調。在清流的土地上,櫻花的出現似乎一點也談不上壯觀,偶爾遇上一兩株落單的花樹,讓人忽然收斂了面對蕓薹的笑容,對它看幾眼,想要再笑,卻笑不出來了。那一刻,我感覺我的笑,被櫻花從表到里地轉移到了日本。
這是一株三米多高的晚櫻,花色絕對艷麗,花朵有大有小,花魄串成蓊枝,繁花似錦的一簇簇、一團團,細小的花朵攢聚在一起,構成了繡球似的大花朵,與大河之舞般的蕓薹比起來,它也有奪目的一瞬間,只是因為過于孤單,被蕓薹搶走了游人們的驚嘆。走過清流的人,幾乎未對任何一株櫻花微笑,這真是賞花者的粗鄙。他們被當地導游口中的梨花和油菜花塞滿了耳朵,櫻花遇冷清流并不是櫻花的錯。人群中,我內心也未能對櫻花之美發(fā)出一句呼喊,但我第一眼看見櫻花就生發(fā)了歡喜心,我試圖以個人的孤獨抵達這株櫻花樹的孤單,但我失敗了,因為我和導游一樣不懂櫻花。我猜想,櫻花樹是不愿孤單的,它只是不想讓看見它的人孤單,更不想讓懂得欣賞它的人失望。
印象中,即使偶有提到櫻花,也是沒有想象力作為參照物的,似乎櫻花于我生活的這片土地,一直過于虛幻了。我不知是我假裝沒有看見櫻花,還是櫻花就在我的身邊,只是我沒有發(fā)現?于是讓日本的富士山就直接作了櫻花遙遠的背景。當然,武漢大學也有櫻花勝景,可惜我沒有機會適時與之相逢。
在大腦中搜索自己與清流這片土地過往的交集。這倒不是我個人主動為之,而是源于龍泉女詩人龍水蓉看到我發(fā)的有關清流的朋友圈,而拋出的一條線索:大約八年前的春天,我還是一個單身漢,跟隨著他們去清流吃油大(當地方言稱豬肉為油大),參加一個孩子降生的滿月酒。假設沒有龍詩人的回憶,我一定會否認我曾到過清流?;腥婚g,想起一片鄉(xiāng)間的竹林,一場壩壩宴,到場客人們人手一枚比月亮更紅的雞蛋,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一排排青色的瓦房和桃紅李白,以及滿目綠油油的麥田。但就是沒有憶及櫻花,也沒有人在當時提及,這里也是艾蕪的故鄉(xiāng)。
或許那時,現有的許多物事都并不存在……這些櫻花,一定是后來入住這片土地的,因此我竟會對它們全無記憶。
不久后,我去了北方,經過鄠邑秦都小鎮(zhèn),看見街道兩旁的櫻花正在隆重地開放,但我們并沒有特意停下來,多看它們一眼。我只是看著車窗外行道上的櫻花,對開車來接我的戰(zhàn)友說了一句:櫻花真好!戰(zhàn)友目視前方,連看一眼櫻花的動作也省略了。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嗯,櫻花。
直到我騎著單車與客居咸陽的青海女詩人尚蓉飛奔秦嶺之外的渭河兩岸,遇見清流土地上綻放的那一類櫻花,我對她驚嘆道:渭河的春天真的比清流來得晚一些。也許清流的櫻花早已經枯萎,可眼前渭河的櫻花正競相開放,因為數量偏多,加之迤邐漫長,就顯現了壯觀之氣象,粉彩的櫻花,樹連著樹,櫻中帶粉,花樹倒影,顏色艷麗,遠觀近賞兩相宜。我不知日本與中國的櫻花有什么分別,總覺得日本的櫻花比中國著名。可同行的尚蓉,居然連櫻花也不認識,幾十年的咸陽生活,她交游的咸陽人不過二三人而已,不識櫻花也不識人,作為個人生活方式這都很正常,尚蓉忽然說了一句:我不知世間所有花朵的名字,也不知這座歷史比長安更長的城,何時多出了這么多的櫻花!
如此看來,櫻花的出現太突然,也太夢幻了,難道它僅僅是為了浪漫好看?或者說,好看的生命物種,總是容易被大地廣泛復制,只是它與城市及鄉(xiāng)村的血脈聯系,我至今也沒有找到典籍中的記載。但不能否認,櫻花這印象里的稀世物種已重新愛上了中國的春天。
這個春天,我一直在行走,從北方到南方,從都市到邊地,從小鎮(zhèn)到鄉(xiāng)村,處處都見到櫻花的蹤跡,而且都是晚櫻。最晚的莫過云南尋甸的櫻花,想到秦都小鎮(zhèn)、大唐長安、渭河兩岸的櫻花都已謝了,尋甸的櫻花還在奮不顧身地開,不禁有了一點糾結,因為這一路上,我都沒有醞釀出對櫻花表白心跡的能力,而后漸漸失去了想象力。究其原因,大概多年以來,我很少在春天外出旅行,以致無法為“舶來品”般的櫻花而心生感應。但很快我就發(fā)現這是一種自欺,更確切的答案是,我對自己已經漠不關心,當然更無法對身邊出現的新事物萌生興趣,這也是敏銳力下降的表現。
有一天,我竟然發(fā)現在我每天進出的社區(qū)門口,就長有一株櫻花樹,而且我曾經在它的花期拍過照片,只是我一直沒有對它發(fā)聲,那是因為我的無知。但在清流,與美麗的櫻花初逢之時,我竟然無法以貼切的字句來表達心跡,對此我深感抱愧,也深感寂寥與無助,就像我無法深入清流的每一條掌紋。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