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瑩
一
去阿勒泰的白哈巴村見一位圖瓦族(蒙古族)老者。
司機(jī)是位約摸四十多歲的惠姓中年漢族男人,不太愛跟我交流,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我倍感無趣,便不再打擾他,讓他專心致志開車。
白哈巴村位于新疆哈巴河縣西北部,在中哈邊境上,被稱為西北第一村。白哈巴村座落在阿爾泰山脈的山谷平地,村子狹窄,村子前后有兩條淺淺的小溪,兩條小溪穿過村西的樹林,繞村子兩側(cè)向東而行,村子周圍的山坡上長著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多以松樹為主,夾雜著多個品種的楊樹,還有少量的白樺樹。白哈巴村居住著圖瓦人和哈薩克族,主要以圖瓦人為主。哈薩克族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從山下遷到白哈巴定居,圖瓦人則不同,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定居時間和來歷。
我此次訪問的目的是想查找一些有關(guān)他們身份的資料,我這里也暫且叫他們圖瓦人,他們到底是圖瓦族還是蒙古族還是個未解之謎。
從我記事起,父輩們一直稱白哈巴村的圖瓦人為蒙古族,從未有圖瓦人之說。最近幾年才知道,我所認(rèn)為的白哈巴的蒙古族竟然是圖瓦族!為此,我查閱了許多關(guān)于圖瓦族的資料,沒有史志記載白哈巴村的村民是圖瓦人,與此同時,也沒有史志記載他們是蒙古族。圖瓦人的出現(xiàn),為寧靜古樸的白哈巴村蒙上了神秘的面紗,我對它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幾年跟著旅游宣傳策劃的深入,有關(guān)方面加大了對圖瓦人的宣傳,以此吸引游客的眼球。我把他們也從最初的蒙古族身份轉(zhuǎn)移到圖瓦族身份上,稱他們?yōu)閳D瓦人。
二十年前,我去過白哈巴,那時它還沒有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只是一個原始自然生態(tài)與古老傳統(tǒng)文化相共融的小村落。
清晨佇立在白哈巴哨所后的高坡上,俯視炊煙和薄霧中的白哈巴村,它是悠然安詳?shù)?,不妖不媚不粉飾。若隱若現(xiàn)的尖頂木屋,原生態(tài)的木柵欄,從青灰色煙霧中慢慢走來的牛馬,似天界仙境般??諝馐乔逍碌模p淡的,帶著潤濕和松香。木屋毫無規(guī)則的擇地而建,就地取材,自然的木色和了山里的風(fēng)景,淡淡的素雅和靜謐,像一灣安靜的湖水,波瀾不驚。一個狹窄的入口可過一輛馬車通往村外,村里很少有人打擾,村人們伴著日月以牧為生,悠然自得,我想陶淵明老先生所神往的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是我作為本土的哈巴河人有生第一次與白哈巴親近,在這之前,聽父輩們提起白哈巴村,說起白哈巴發(fā)生的故事,白哈巴在我的記憶里遙遠(yuǎn)而又神秘,猶如故事書里的神話。
我先生所在的白哈巴邊防連與村子直線距離不足五百米,村子在谷底,連隊(duì)在山頂?shù)钠降?。連隊(duì)坐北朝南,山坡在連隊(duì)背面,坡度平緩,長滿密集的土爾條,土爾條是木本灌木,墨綠的山坡有兩條細(xì)窄小徑,僅有兩只腳寬,猶如兩條麻繩勒進(jìn)綠毯,小徑鮮明且堅(jiān)硬,灰褐色的,從山頂一直延伸到村莊。
繞連隊(duì)門前到村莊有一條路,足有兩三米寬,土路坑坑洼洼,這是圖瓦人走出白哈巴村的唯一途徑。
白哈巴與哈薩克斯坦接壤,距離哈薩克斯坦東錫勒克只有1.5公里。
吃過午飯,我閑得無聊,瞧著連隊(duì)墻角一棵松樹,松樹大概有成年男人手腕粗細(xì),修剪成塔狀,墨綠色的松針泛著油亮,仔細(xì)觀察,才能看見每個松枝頂端冒出淺綠色的松針。院子里的松樹是從松林里移植過來的。
“這叫什么松?”我問一旁的戰(zhàn)士小石。
“冷杉?!?/p>
我指著不遠(yuǎn)處密密匝匝的松林,“和那邊的松樹長得咋不一樣?。?!”不知怎的我就冒出這么一句沒有常識的話。
小石笑了,“它們是一樣的,只是換了個環(huán)境罷了,環(huán)境很重要!”
我一愣。小石的話意味很深,一語雙關(guān)或是包含意味深長的韻意。他淺棕色的皮膚,略顯成熟的面孔還留有未褪盡稚氣的底色。小石是個年輕的老兵,來自天府之國四川成都,十九歲已經(jīng)服役三年。年底退伍,他要趕在大雪封山之前離開白哈巴,提前下山到團(tuán)部等待退伍命令。
“你喜歡這里嗎?”我問他。
小石愣怔地看了我片刻,“回去以后,我還會想念這里!”他說,沒有明確答復(fù)我。
“有人說當(dāng)兵后悔三年,不當(dāng)兵后悔一輩子,你認(rèn)為呢?”我再問他。
“不當(dāng)兵后悔一輩子是真的,當(dāng)兵后悔三年我不這么認(rèn)為,有了部隊(duì)三年磨礪,以后在社會上碰到啥樣的困難,我都不會再擔(dān)心?!彼J(rèn)真地對我說,臉上洋溢著自信。
我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
“站在這里有沒有更愛國的感覺?”他問我,還沒等我回答,他微笑著又說:“我有,這種感覺特別強(qiáng)烈,這是我當(dāng)兵前從未體味到的!”
我的眼光掠過連隊(duì)圍墻,看向?qū)γ驵弴B綿起伏的群山,慢慢咀嚼小石的話,體味著細(xì)胞里與眾不同的感受,它們仿佛在我體內(nèi)裂變、碰撞、爆發(fā)。
年輕的小石是成熟的、深沉的、也是堅(jiān)強(qiáng)的,他一點(diǎn)都不像個大男孩,我更愿意稱他為小男人,他年齡雖小卻有筋骨和硬度。
年底小石退伍回到四川成都。
二
我在先生駐守的連隊(duì)稍住幾日,駐地官兵與村子里的老百姓關(guān)系融洽,彼此之間非常熟悉,他們就像兩家毗鄰而住的老鄰居。我得益于這種軍民魚水情的成果,因了連隊(duì)家屬的緣故,每日都有老鄉(xiāng)來連隊(duì)邀請我去家中做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巴圖的中年漢子。
巴圖在連隊(duì)大門口跳下馬,他是騎馬從村子里過來的。他徑直牽馬走進(jìn)連隊(duì)大院,猶如走進(jìn)自己家,門口的哨兵竟然沒有攔他!巴圖是個粗壯高大的圖瓦漢子,如鐵塔般,穿一身青布衣衫,腳上套一雙黑色粗筒皮靴,他手中牽一匹黑馬,腋下夾一條一尺多長的馬鞭。
他一進(jìn)大院就嚷嚷說是專門請我到他家做客的,備了羊娃子肉和奶酒。他嗓門粗大,聲音如洪鐘,我在樓里聽的一清二楚。我先生喊我出門見巴圖,臉膛黑紅的巴圖一見我,便咧開嘴巴朝我憨憨地笑,臉頰堆起兩坨油亮的肌肉。
“哎呀,我是專程來請你的,你一定要去,我大清早從那仁草原的羊群里挑了一只漂亮的羊娃子。”巴圖搓著兩只大手笑著對我說:“山上的羊肉好吃得很,營養(yǎng)價值高,你放心吃,吃了也不會長肉,它是美容的?!彼{(diào)侃道。
我說:“巴圖大哥,謝謝您,您的好意我領(lǐng)了,不麻煩您,連隊(duì)的伙食很好……”
我的話還沒說完,巴圖沉下臉,兩頰聳起的肉坨扯得平展,“咋了?嫌棄我巴圖嗎?我知道你們城里人吃東西講究,你放心,羊肚羊腸我讓我的老婆子多洗幾遍。”他瞪著我,“你昨天去了哈汗家,前天去了圖騰家,你看不起我巴圖嗎?”
我被巴圖的話嚇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的行蹤?難不成他是間諜?我一臉疑惑。
巴圖見我不解,哈哈一陣大笑,笑畢爽朗地對我說:“白哈巴村就馕餅?zāi)敲创?。”他小指上掛著馬韁繩,兩手的食指和拇指環(huán)成一個圓形舉在胸前向我比劃,“這么小的地方,誰家奶牛下牛娃子全村人都知道,何況——”他自知打這個比方不合適,打住話題再沒往下說,巴圖的意思我當(dāng)然明白。巴圖轉(zhuǎn)移話題又說:“咱們連隊(duì)的親戚,就是白哈巴村的親戚,連隊(duì)的朋友,就是白哈巴村的朋友,老楊的……”
“巴圖大哥,我一定去您家做客?!蔽疫B忙截住他的話。我真擔(dān)心巴圖會往下再說一句“老楊的老婆就是我們的老婆?!?/p>
“這就對了嘛!我們白哈巴人喜歡直來直去的,不喜歡客套,那樣顯得特別假,不實(shí)在。”巴圖說,“我說話不講究,剛才的話粗魯,你聽了別生氣?!彼珠_寬厚的嘴巴,臉頰上又堆起兩坨肉。
傍晚,我和先生沿著山坡那條小徑去了巴圖家。先生帶我徑直走進(jìn)巴圖家,他對巴圖家熟門熟路,看來早已是???,跟巴圖進(jìn)入連隊(duì)院子一模一樣。巴圖家院子里趴著一條黑狗,見我們進(jìn)來,它站起來乖巧地向先生搖了搖尾巴,然后把腦袋轉(zhuǎn)向我,目光冷厲,雙眼敵視著我,它向我“汪汪”狂叫,并做出欲向我撲來的架式。我嚇得躲在先生身后。
“黑虎趴下,自己人!”先生說道。
剛才還虎視眈眈的黑狗,聽見先生的命令,不再叫喚,它乖巧地低下腦袋,嘴里一邊“哦哦”低語一邊趴回原處,它像個犯錯的孩子,低垂著眼皮,不停地甩動著尾巴。
席間甚是熱鬧。木屋里擺了三張長條桌,我和先生被請到通鋪那張桌子跟前坐下,待我們坐定后,木屋里陸陸續(xù)續(xù)有客人來,約好似的,他們都是白哈巴村的村民。先是奶茶馕餅包爾撒克,主人炒了三兩個簡單的小菜,客人們邊吃邊喝邊聊天。
他們喝的是奶酒。
巴圖將奶酒倒進(jìn)一只牛角杯,挨個敬給客人。牛角杯是純牛角制作的,呈青灰色,上粗下尖,約有七八公分高。他雙手舉著牛角杯到我跟前,“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請喝一杯我自家釀的奶酒,從此你就是我巴圖的朋友?!?/p>
面對巴圖的盛情,我手足無措。我從不喝酒,包括任何帶酒精的飲料。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種場面,先生在我耳邊低語:“略嘗少許,可以不喝,如果不接酒杯,巴圖會誤會你瞧不起他?!?/p>
我按照先生的提示接過牛角杯,我稍稍抿了一點(diǎn)奶酒,喉嚨酸辣,舌尖青澀。
“朋友已經(jīng)盡心了,再強(qiáng)人所難就是我巴圖不夠朋友?!卑蛨D笑呵呵地說,他從我手中拿過牛角杯,將杯中的奶酒一飲而盡。
奶酒的制作方法簡單,將牛奶收貯于皮囊中,加以攪拌,數(shù)日后便乳脂分離,發(fā)酵成酒。六七八月份是白哈巴村釀制奶酒的最佳季節(jié)。奶酒性溫,味酸辣,多飲無害,具有驅(qū)寒、舒筋、活血、健胃的功效。白哈巴村人是飲著奶酒度過了大雪封山的漫長冬季。
一陣推杯換盞觸籌交錯之后,一盤熱氣騰騰的羊肉端在長桌中央,肥瘦相間的大塊羊肉擺在一只大鐵盆里,上面撒了切成細(xì)絲的皮芽子(洋蔥),羊肉肉質(zhì)細(xì)嫩,散著鮮香。
哈巴河最好的羊娃子肉,要數(shù)在那仁草原長大的羊娃子。那仁夏牧場空氣新鮮,水草豐美,在那兒長大的羊娃子,肉質(zhì)鮮嫩,肥而不膩。在吃羊肉方面,哈巴河人無論民漢都喜食羊娃子肉,在市場上購買羊肉時,總會加一句:“是不是當(dāng)年的羊娃子?不是當(dāng)年的羊娃子肉不要?!币故猩腺u烤肉串的,他們一邊烤肉一邊吆喝:“來來來,吃烤肉、吃烤肉,當(dāng)年的羊娃子肉,買十串獎金一串!”吆喝聲抑揚(yáng)頓挫,語調(diào)滑稽。
巴圖右手執(zhí)一把鋒利小刀,左手掂一大塊羊肉,刀起小肉塊大小相宜落入盤中,肉是滾燙的,巴圖燙的口中唏噓,一邊翻轉(zhuǎn)著手中的肉塊,一邊利索地削肉。削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肉和刀,捏起削好的肉塊依次遞給在座的客人。巴圖遞給客人的肉全是肥瘦搭配均勻的兩塊肉。
在巴圖一家人的盛情款待下,我和先生酒足飯飽向巴圖一家道謝準(zhǔn)備返回連隊(duì)。在出門的時候,巴圖妻子拉住我,她羞澀地塞給我一個小布袋,“是我做的奶疙瘩和巴圖在樹上摳的木頭牙膠,你們縣城賣的沒我們這里的好,你放心,干凈得很?!彼吐曉谖叶呎f。
木頭牙膠就是松膠,阿勒泰山的松樹上長有此物,是天然口香糖,嚼著滿口有淡淡的松香。嚼前牙膠形狀無規(guī)則,大小不一,顏色呈樹皮色;剛嚼時,松香味濃重,牙膠易碎不粘連;稍嚼片刻,牙膠變成紫色,比口香糖硬度高有嚼勁。
巴圖妻子送我木頭牙膠是我意想不到的,我感嘆巴圖妻子的細(xì)膩和善解人意,她是一個多么細(xì)致用心的女人!她那么小心翼翼告訴我,她給我的食物是干凈的,生怕我嫌棄。我怎么會嫌棄呢?
我向她道謝并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我的舉止或許她沒想到的,她表現(xiàn)的吃驚和局促,身體略顯僵硬。她的漢語說得跟巴圖一樣好。說來奇怪,白哈巴村無論大人小孩都能講三種語言——漢語、哈薩克語和本民族語言,令我不可思議。
三
車行至半道,惠師傅頗具請求的語氣對我說,車上帶了青菜和茶葉,他想開車拐個彎,給他朋友送去,問我是否同意?物品已在車上,而且是順路,想必時間不會耽擱太久,我沒有理由回絕他的請求。
車拐下柏油路,在黃褐色的戈壁上疾進(jìn),戈壁是松軟的,戈壁上有一條車輪輾壓過很深的印跡。戈壁上有一些不知名的青灰色草本植物零零散散地蜇伏在砂礫中,灰頭土臉,模樣兒丑陋。戈壁中突兀的沙包綿延不斷,曲線圓潤而流暢,不似山峰的尖棱、冷骨,它是柔和的,有溫度。車尾拖起一溜長長的濃重的塵煙,像一條蓬松的狐貍尾巴,后備箱擋風(fēng)玻璃落滿厚厚的塵埃,阻擋了我的視線,我無法辯識離開柏油路的距離,它與我要去的白哈巴方向是偏離的,愈來愈遠(yuǎn)。
惠師傅對這條路非常熟悉,車沿著以往的舊車跡在溝壑中跌宕起伏,爬坡下坡,左拐右進(jìn),他嫻熟地?cái)[弄方向盤,平緩地駛過每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溝坎。時間過去了很久,我仍舊看不見一戶人家。我想起先前他說“車拐個彎”的輕巧語調(diào),顯然是在糊弄我,不免心有不悅。
“馬上就到?!彼劬Χ⒅胺綄ξ艺f。他應(yīng)該感知到我的焦躁和情緒。我當(dāng)然不能相信他“馬上就到”的話,這個詞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委婉的應(yīng)付。他是不安的,出于對我的愧疚。大概因?yàn)槲易饬怂能嚕读塑囐M(fèi),不應(yīng)該再夾帶自己的私事。
惠師傅與我同住在哈巴河縣城,但是我們素不相識。朋友介紹我租他的車,說他做人厚道人品好,并粗略給我介紹了他的情況。
他在二十年前下崗,下崗的時候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是中專畢業(yè)分到縣城一家修理廠當(dāng)焊工。下崗以后他四處奔波打工養(yǎng)家糊口,起先是養(yǎng)活老母,沒過幾年娶妻生子,化光前幾年攢下的積蓄。妻子是農(nóng)村來的打工妹,文化不高,人賢惠能干,全靠力氣掙點(diǎn)小錢貼補(bǔ)家用,一家人日子過得清苦但也溫暖,妻賢子乖母健康,算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他特別舍得下力氣掙錢,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在磚窖出過磚,三伏天鋪過柏油路,幫人家伺候過癱瘓老人……
惠師傅是九十年代初期的老中專生。他喜歡讀書,寫得一手好字,書讀了不少,天文地理講起來頭頭是道,滿腹才學(xué),只是時運(yùn)不佳。惠師傅就一個愿望,希望女兒將來成材有出息,別像他,他拼命掙錢,就是為了能給女兒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用他的話說:“不讓我女兒輸在起跑線上?!?/p>
惠師傅的期望值并不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正當(dāng)他一心一意經(jīng)營他的小家庭,厄運(yùn)卻接二連三奔他而來,先是老母重病經(jīng)過救治無果離世,再是妻子車禍傷及頭部成了植物人,一時間他債臺高筑?;輲煾禌]有給女兒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反而把女兒拖進(jìn)另外一種境地。他心不安,對女兒的。在遭受如此大的變故面前,他挺立腰桿面對生活,不敢停下腳步歇息,還是為了女兒。
朋友對惠師傅做人厚道人品好的評價有據(jù)可查,源于惠師傅妻子那次車禍,經(jīng)過交警現(xiàn)場堪察,惠師傅妻子并無過錯,是肇事司機(jī)剎車失靈造成,判肇事司機(jī)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肇事司機(jī)無錢可賠,欲要賣掉家中老屋,惠師傅見肇事司機(jī)如此可憐,竟拒絕民事賠償,獨(dú)自承擔(dān)起妻子治療的所有費(fèi)用。再者是他對成為植物人的妻子數(shù)年倍加呵護(hù),不離不棄……
惠師傅的行為在小城成為美談,我早聞其事沒見其人,心中不免對他多了幾分敬重。
可能因?yàn)楣盏勒加昧宋业臅r間,先前不太言語的惠師傅跟我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不泛包含歉疚和討好。
我問他:“你妻子發(fā)生車禍你拒絕索賠,當(dāng)時怎么想的?”
“沒怎么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他家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抬抬手讓人過去,我的家毀了,不能再毀了另外一個家?!?/p>
我扭頭看著他說:“你畢竟是受害者,索賠是正常的,又沒超出法律范疇?!?/p>
“和法律有啥關(guān)系呢?我只是憑良心做事,沒想別的?!彼诌肿旖钦f,顯然并不贊成我的話。
“你品德真高尚??!”我贊嘆道。
我的口氣頗有巴結(jié)他的味道。
“高尚?我可從來沒這么想?!彼僖淮魏敛豢蜌獾胤穸宋?。在我看來天衣無縫的理論和有情有據(jù)的道理,在他面前毫無用處,甚至畫蛇添足。
“我相信因果,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人生在世很簡單沒那么復(fù)雜,只要努力活著,做好自己就足夠了?!彼届o地說。
簡單的道理不是每個人都懂,只有經(jīng)過磨礪,才能鍛造出如此善意的境界。每一個人,生是偶然的,在經(jīng)歷過千萬次機(jī)會孕育了偶然的生,然而死對于每個人又是必然的,誰也不能超越,有人把生命的過程看得復(fù)雜,有人卻看得簡單。結(jié)局終要回到曾經(jīng)的原點(diǎn),相信因果,努力活著,做好自己就夠了。很多事情結(jié)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的過程,是生命過程中的安然和淡定,悲苦和歡喜,坦蕩和知足。
四
車子進(jìn)入一個僅有七、八戶人家的牧業(yè)點(diǎn),它遠(yuǎn)離了那條通往白哈巴村的柏油公路,車在一處院落前緩緩?fù)O?。我只是叫它院落,并沒有所謂的院,兩間土打壘的房子,棕褐色的墻體,原生態(tài)的泥土。房子?xùn)|面有一尖頂圓形白色氈房,氈房沿底部一圈卷起二十多公分的氈,這是哈薩克族牧民給氈房通風(fēng)的最好方式。
房子西北面有一個露天的碩大的土框架,墻體也是土打壘的,有一截?cái)鄩τ媚喟娃?,看起來非常?jiān)固,上面留有鮮明的鐵锨痕跡。墻上晾曬了一坨坨牛糞,牧民用來當(dāng)柴燒,干牛糞燒奶茶是最好的燃料。這個土框架是牧民圈養(yǎng)牲畜的場地。
房前打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片枯葉。
這是一處坡地,房子座落在坡頂。房前屋后沒有一棵樹,甚至綠色的植物。環(huán)境是灰褐色的,地皮干燥,沒有靈性、地是寂寞的或是死的。坡底有一條不規(guī)則的自然渠,站在高處,能看清渠中有水,白色的,在流動,緩慢輕柔又帶著韌性。滿眼蒼灰的戈壁,有一條白色銀光粼粼的蜿帶,它像一個小精靈在生硬的戈壁灘上舞動。水是隨處可見的物質(zhì),這條渠在這里卻讓我生出許多感動,小小的渠水在孤寂的戈壁顯得如此孱弱、渺小,它本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卻覺的它足有撬動地球的力量!
車停下不久,從氈房里迎出一位栗色皮膚的哈薩克族青年男子,他伸出一雙大手邁著闊步張開笑臉向惠師走來,“哎呀,老惠師傅,古麗加娜爾剛才還告訴我你會來,我還不信呢!”他說著握緊惠師傅的手,“看來我的古麗加娜爾是個大預(yù)言家!”他說完,開心地、爽朗地大笑。
我驚奇于他講了一口流利的漢語,而且吐字清晰,字正腔圓。
“金恩斯,加克斯(你好)!早就想給你們帶青菜和茶葉過來,今天上山,順路拐進(jìn)來給你和古麗加娜爾送來,等急了吧?”惠師傅夾帶著幾句生硬的哈薩克語說,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看向我,并不自然地朝我咧嘴笑,我象征性地回敬了他一個微笑。
我希望惠師傅快點(diǎn)帶我離開這里,我要趕去白哈巴村。
“老朋友,古麗加娜爾早就盼你來啦!”金格斯拍著惠師傅的手高興地說。
惠師傅向古麗加娜爾笑著點(diǎn)頭。
我早就注意到金格斯身邊那個叫古麗加娜爾的女人,她一直微笑不說話,安靜的臉上洋溢著豐足的熱情。
金格斯跟在惠師傅身后去取車后備箱的青菜和茶葉,古麗加娜爾沒有跟過去。
金格斯提著青菜和茶葉,他向惠師傅擺了一頭,“老惠師傅,走,進(jìn)房子喝茶?!彼蚧輲煾凳疽狻?/p>
“不,我們得趕路?!被輲煾档吐暰芙^,“下次吧,下次我一個人來的時候……”他小聲補(bǔ)充說,話沒有說完,其中包含的難處他相信金格斯能領(lǐng)會到。
惠師傅怕我聽見他說的話,但是我卻聽得非常清楚。
“哦喲,到了家門,給我和古麗加娜爾帶來青菜和茶葉,連口茶不喝就走,哪有這樣的道理?惠師傅,看不起我們?nèi)?,我的茶不好喝是不是?”金格斯提高嗓門說?!盎輲煾担闱撇黄鹞液凸披惣幽葼柭?!”他的后音拖得又長又重,帶著俏皮。這該是金格斯的激將法。
惠師傅被金格斯的話一陣狂轟濫炸,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他難為情地對金格斯笑著說:“不、不是這樣,真不是這樣——”他向金格斯解釋的時候,眼睛再次望向我。我對他笑笑。
我注意到惠師傅的表情,他大概因?yàn)楣盏竭@里已經(jīng)耽誤了我的行程,心存不安,如果再停下來喝茶,道理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其實(shí)我倒不然,沒了先前來時的焦躁,心中莫名有種想留下來的渴求……這種想法我不知道是緣于生硬的褐灰色戈壁,還是因?yàn)槟菞l柔軟的小河?或是緣于其他?其實(shí),短暫的停留,讓我更多注意到的是那個叫古麗加娜爾的女人,這個女人自始至終在笑,沒說過一句話,她的眼神落在金格斯身上不曾離開過,她深凹的眸子閃著亮光,臉上的笑容燦爛,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她能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長久生活,該有怎樣的經(jīng)歷和故事呢?我想知道。我尋找到渴求留下來的原因,是古麗加娜爾滿臉的笑容讓我愿意停下趕路的雙腳去走近她、親近她。她是個并不漂亮的女人,身材粗壯,頭頂包一塊醬紫色圍巾,遮住半面額頭,臉上有幾片深褐色的太陽斑。兩條黑如瀝青般的長眉,眉梢插入圍巾,眉頭交錯;臉頰豐盈呈黑紅色;棕紫色的唇,唇線分明,唇角翹起。
她是如此的開心!
她并沒注意我,或者說,她并不在意我。
“我們哈薩克族有講究,客人來到家門口,如果不喝一碗滾燙的奶茶就放客人走,那是不禮貌,我和古麗加娜爾會遭人恥笑?!苯鸶袼挂荒樜貙輲煾嫡f,“走撒,你不能讓我和古麗加娜爾背上罵名!”金格斯纏著惠師傅。他把手里的青菜和茶葉放在地上。
惠師傅是為難的,這件事他做不了主,只有我才能解圍。
“惠師傅,盛情難卻,那就喝碗茶再走吧!”我說。
……
走進(jìn)土屋,我瞧見窗臺上一盆盛開的天竺葵,艷紅的花朵開滿枝頭,裝點(diǎn)了簡陋的土屋。古麗加娜爾給我們拿來焦黃的包爾撒克,她先給惠師傅倒了奶茶,再給我倒的時候,我向她搖手說:“我不喝。”古麗加娜爾迷茫不解地看著我。
我向她解釋:“我不喝奶茶,從小不喝?!迸滤`解,我對她說“你可以給我一碗清茶嗎?”
古麗加娜爾似乎沒聽懂我的話,她將眼神投向惠師傅,向惠師傅求救?;輲煾迪蛩蚴终Z,說我不喝奶茶,要一碗清茶。她看懂了惠師傅的手語,笑了,露出一口細(xì)密潔白的牙齒,她深凹的眼睛彎成半月牙狀。
我以為惠師傅跟她打手語,是因?yàn)樗欢疂h語,交流上困難的緣故,后來才知道古麗娜爾是個聾啞人。
我的判斷沒錯。古麗娜爾的確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古麗娜爾出生在一個戈壁牧業(yè)村,世世代代以放牧為生,她作為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按照哈薩克民族還子習(xí)俗,她被送給母親的父母。古麗娜爾三歲前一直不開口說話,家里人最初并沒在意,以為古麗娜爾只是說話晚,后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古麗娜爾不但不會講話,而且耳朵也聽不見,帶她到醫(yī)院檢查,才知道古麗娜爾是先天性聾啞。古麗娜爾的童年是孤獨(dú)的,村里的孩子因?yàn)樗菃“?,不跟她玩,還經(jīng)常有調(diào)皮的孩子欺負(fù)她。
金格斯和古麗娜爾是鄰居,父親是獸醫(yī),金格斯比古麗娜爾大兩歲。金格斯愿意陪古麗娜爾一起玩,保護(hù)古麗娜爾,不讓壞孩子們欺負(fù)她。金格斯對古麗娜爾說,他會一輩子保護(hù)她。后來,金格斯跟父母搬到縣城。兒時的一句戲言,銘刻在金格斯和古麗娜爾心中。金格斯始終沒有忘記對古麗娜爾的承諾,長大后,金格斯決定娶古麗娜爾為妻,遭到父母及親朋好友的堅(jiān)決反對。古麗娜爾雖然聾啞,但是她心靈手巧,勤勞能干。金格斯毅然不顧家人反對,辭掉工作帶著古麗娜爾在戈壁灘依水而居放牧為生。
我像是在聽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可金格斯和古麗娜爾的愛情是真實(shí)的,一對年輕的伴侶在蒼茫的戈壁灘恪守著他們的愛情和諾言相依相伴。
我和惠師傅喝完奶茶,告別金格斯和古麗娜爾前往白哈巴,我們的車走出去好遠(yuǎn),我仍能看見高坡上兩個人影,金格斯和古麗娜爾在我眼前慢慢幻化成兩株枝繁葉茂綠萼花紅的天竺葵,亦如土屋窗臺上盛開的那株。
五
我要見的老者大概六十多歲,是位老婦人。我和這位老婦人從未謀面,姓甚名誰一無所知,說起來關(guān)系有些復(fù)雜,朋友知道我想搜集白哈巴村圖瓦人的資料,自告奮勇地幫我聯(lián)系她在白哈巴村做生意的親戚,找到這位老婦人。
圖瓦族只是坊間叫法,他們在官方戶籍登記里記載為蒙古族,圖瓦族不在我國五十六個民族之列。對他們的來龍去脈,不但史志沒有任何記載,而且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他們到底是蒙古族還是圖瓦族。他們中很多人認(rèn)為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因?yàn)榧壹覒魬魭煊谐杉己沟漠嬒瘛臍v史資料來看,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各部落之后,曾有三次大的西征,每次都穿越了阿爾泰山,在“也爾的石河休整”,而“也爾的石河”也就是今天阿勒泰境內(nèi)的額爾齊斯河。也有人認(rèn)為,圖瓦人的祖先是五百年前從西伯利亞遷徙而來,與現(xiàn)今俄羅斯圖瓦共和國的圖瓦人屬同一民族,這只是猜測,沒有史料證明其中任何一種說法是正確的。如果說他們是圖瓦人,他們在外貌特征、服裝服飾和生活習(xí)慣與蒙古族人相似相近;如果說他們是蒙古族,他們不住蒙古包,居住具有歐式風(fēng)格的尖頂圓木木屋,語言上與蒙古族不同,剛開始以為他們說的是蒙古語方言,后來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的語言與蒙古語完全是兩個語種。
他們從哪兒來?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生活的?他們的祖先到底是誰,經(jīng)歷過什么?他們?yōu)槭裁磿淼桨坠瓦@個地方?他們身份的未解之謎,給古樸原始的白哈巴村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
在他們兩種身份的選擇下,大多數(shù)人更傾向于他們是圖瓦人,包括我在內(nèi),因?yàn)槿藢π律挛锞哂懈鼜?qiáng)烈更鮮明的欲望。圖瓦族在我國境內(nèi)是一個新生民族,人們總是對未知的、新生的事物懷有好奇心理,或者說,在白哈巴旅游景區(qū),圖瓦族更能吸引游客的眼球,他們的身份成為旅游宣傳一張強(qiáng)有力的名片。
從哈巴河縣城到白哈巴村約有120公里路程。
我們的車駛過戈壁,緩緩進(jìn)入大山,車在山中的柏油路上盤旋,翻過幾座山頭,我們到了白哈巴村,按照朋友留下的地址,我們很快找到了她那位叫韓軍的親戚。
韓軍在路邊經(jīng)營一家客棧,餐飲住宿一體。三排木屋圍成一個小院,沒有圍墻和柵欄,門朝著公路敞開。東面一排木屋是餐廳和廚房,西面和北面一排木屋是客房。院子保持原始自然生態(tài),沙石地面堅(jiān)硬凹凸不平,地上長著墨綠色的草本植物,它們基本貼著地皮,唯有靠馬路邊的路堰下有一大叢開著紫色小花的老薺薺草,有半人高。院子中央放一架黑鐵皮烤肉爐,烤爐中有半爐煤灰。現(xiàn)在不到飯點(diǎn),餐廳里空無一人,客棧顯得較為冷清
我在院中等韓軍的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向我走來,他牽著一匹腦門有撮白毛的棗紅馬。
“去五號界碑嗎?我?guī)闳??!彼吐晫ξ艺f道。
我向他搖搖頭,注意到小男孩眼角側(cè)有一道很長的疤痕,疤痕很深,冷冷地刺著我的眼睛。
“去吧,到白哈巴旅游,如果不去五號界碑回去肯定遺憾,而且在那里你可以看見一幅天然的中國地圖?!蹦泻⑾蛭医榻B說。
男孩說得沒錯,來白哈巴旅游不去五號界碑看看確屬遺憾。五號界碑位于中哈邊界,屬邊境管理區(qū)。我去過五號界碑,界碑在山頂,山腳下有一條河,中哈兩國以河中心為界,對面是哈薩克斯坦。河谷樹木叢生,在界碑西北方向的河谷里生長著一大片楊樹,從山頂俯視,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副天然生成的樹地圖,與中國地圖惟妙惟肖。
“對不起,我不去?!蔽覍δ泻⒄f。
“去吧,給你便宜點(diǎn),別人去一趟五十,我收你四十?!彼越档蛢r格來說服我。
我笑著對他說:“我是本地人,你說的五號界碑值得去看看,可是我已經(jīng)去過,我現(xiàn)在有事要辦。”
男孩朝我笑笑,知趣地牽馬離開。
曾經(jīng)以游牧為生的白哈巴村,現(xiàn)如今成為5A級景區(qū),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橫穿村莊,馬路兩旁是一個挨一個的商鋪,它們大多是飯館和客棧,門口豎著各種名號的招牌。商戶們絕大數(shù)像韓軍一樣,不是白哈巴村的村民,他們或買或租下木屋,每年四月份來這里經(jīng)營生意,十月中旬左右離開。
依然狹小的白哈巴村與我多年前來時大相徑庭,我無法辯識曾經(jīng)做客的巴圖家的位置。
八月份正是旅游旺季,成群結(jié)隊(duì)的游客在村里村外,水旁樹林,山頂坡下穿梭、奔跑、拍照。
韓軍帶我去見那位老人,老人住的木屋與韓軍的客棧不遠(yuǎn),老人的家在村北的山坡上,一排木屋,木屋對面有兩間低矮的土房。我在老人家的院子里見到先前讓我租馬的男孩,韓軍介紹說是老人的孫子。男孩帶我們進(jìn)了土屋,老人正坐在通鋪餐桌前喝奶茶,條形木桌上擺著酥油和馕,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漂著乳黃色的奶皮。
見到我,老人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對面。她穿一件黑色坎件,頭上圍一條白色大方巾,遮住額頭和臉頰。眼睛深凹,眼皮松弛,淡藍(lán)色的眼珠泛著微微的光,她朝我笑,眼皮遮住整個眼球。
老人非常健談,思維敏捷,漢語說的不太流利,但是并不妨礙我們交流溝通。
“您知不知道您的祖先從哪來到白哈巴的?”我重復(fù)著這句說過無數(shù)次的問話。
她笑著搖頭說:“不知道?!?/p>
“您有沒有聽您的長輩們說過,您們是什么時間來這里的?”
“沒說過,長輩們不跟我們說這些?!彼攘艘豢谀滩?,看著我正色地說:“我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彼隙ǖ卣f。
“您怎么知道呢?”我問。
“我聽大家都這么說,我也這么認(rèn)為,不會有錯吧?”老人抬起松弛的眼皮盯著我,她反問我。
“……”
老人和所有的白哈巴村人一樣,不知道自己的歷史和根源,一代代人在這里繁衍生活。我雖然從老人處沒有獲得有價值的信息,但是那個眼角處有一條冷峻疤痕的男孩卻走進(jìn)了我的視線。
“這個男孩是你什么人?”我指著站在墻跟的男孩問老人。
“是我孫子巴特,從小爸爸就死了,媽媽扔下他們嫁了山下的男人,他還有一個姐姐,前年嫁了人,這孩子聰明懂事,現(xiàn)在就剩我們倆?!崩先苏f。
我扭頭看著巴特,他見我看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你租馬,不上學(xué)嗎?”我問巴特。
“現(xiàn)在學(xué)校放假。”巴特回答我,“利用假期賺些錢?!彼χf,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有人租嗎?”
“有?!?/p>
“租一次多少錢?”
“不一定?!彼f,“要看去哪?在村子里轉(zhuǎn)悠,租一次二十塊錢,到五號界碑就貴了,去一趟五十塊錢,那個地方我得騎馬帶他們?nèi)?,那是邊界不能讓他們隨便去!”巴特神色變得嚴(yán)肅。
我說:“你的邊防意識挺強(qiáng)!”
“必須的?!卑吞睾敛恢t虛地答道,“我們既要賺錢也要護(hù)防,我天天生活在邊境知道它的重要性,他們不懂?!彼f。樣子十分老練。
我轉(zhuǎn)而問他:“你將來還想留在白哈巴嗎?”
“不想!”巴特嶄釘截鐵地說。
巴特告訴我,白哈巴太偏僻太閉塞,一年大約有五六個月的大雪封山期,這里雖然美,但是他更喜歡山下人的生活。他現(xiàn)在在哈巴河縣中學(xué)讀書,成績中等,他說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面找份工作。
“那你奶奶怎么辦?留在白哈巴嗎?”
“奶奶說了,我走到那里她就跟我到那里,我就是她的根?。 卑吞亻_心地說,臉上的疤痕隨著笑容重疊在一起,“是不是奶奶?”他興奮地問老人。
老人抿嘴笑著點(diǎn)頭。
從老人的口中我得知巴特臉上那塊傷疤的來歷,去年夏天巴特趕馬車去草場拉草,馬車翻進(jìn)山溝,巴特的臉頰生生地拉出一條血口子。
巴特對我說,他并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圖瓦族還是蒙古族,對他來說都一樣,他從小就上漢校,和班里的同學(xué)關(guān)系處的非常好。他又笑著對我說,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生活他都要努力,將來他想找個漢族女孩做女朋友。
巴特有自己的理想,也有自己的生活,理想不高生活簡單,他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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