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兩岸交流之初,在內地搞到一本臺版書很難,見臺灣作家更難,能近距離觀察臺灣作家更是難上加難。40年后的信息時代,天涯若比鄰,臺灣文友的樣貌笑容和新出爐的創(chuàng)作,一下子就被推送到眼前。島內80歲以上玩微信的作家并不多,從前是洛夫,我的手機里至今還有他生前的微信語音;現在是管管,我經常在朋友圈看到他的新鮮事。這不,最近他又出了一本幽默詩集《燙一首詩送嘴,趁熱》,詩集的扉頁上寫著“九十歲的人生,十九歲的青春”。
我曾多次和創(chuàng)世紀詩社的同仁相聚論詩。白天會上的焦點是洛夫、痖弦,晚上酒酣耳熱,正是管管大顯身手之時。只見他一頭白發(fā)扎成一個小辮兒,一身牛仔服時髦得襤褸穿洞,或朗誦創(chuàng)世紀詩群的名詩,如痖弦的《鹽》,或朗誦他自己的詩。
這個老頑童用地道的京劇腔朗誦:“大清早,妻就拿著菜籃子撿拾蟬聲,一會工夫/就撿拾了滿滿一籃子蟬聲回來/小孩子們卻以為家里有了樹林/他們正在樹底下睡覺呢(他即興把“在樹底下睡覺呢”改成“在樹底下打秋千呢”)妻卻把蟬聲放進洗菜盆里洗洗/用塑膠袋裝起來放進冰窖了……”眾人聽得入神,他卻忽然停下,舉起手說:“報告老師,我忘詞了?!币黄αR中,他念出最后兩句:“聽說/他們壓根兒/也沒吃過蟬聲這種東西。”話音未落他又說:“還好吧,這首詩?好,大家鼓掌!”
遇上這樣有趣的人,我一定不會放棄與他結交的機會,趕忙近前請教:“您叫管管,我怎么覺得您好像是從來沒被什么人管理過似的,天不管地不管……”管管聽后仰面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而后說,自己的筆名本來是管弦,但痖弦說小小臺灣詩壇已有紀弦和他兩根弦了,就不要再多一根弦了。管管說:“姓管很好取名,我給孩子取名‘管領風’,字‘騷之’。我本來還想叫他‘管領風騷’的,管領風騷五百年嘛,哈哈!”而后他又滔滔不絕說起和紀弦的交往。
臺灣詩人的朗誦,以余光中和管管最具特色,余光中一口江南口音,音色圓潤,每每都是他領讀再讓聽眾跟讀。“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從早潮到晚潮?!薄皦簟?,他向臺下一揮手,眾人便齊聲道:“也聽見”。他又接著念“醒”,下面又和:“也聽見”。余光中的節(jié)奏較為適中,自緩板到快板不等,而管管的節(jié)奏常在快板和急板之間。如果余光中的朗誦是羽扇綸巾地說,管管則是淋漓盡致地唱,常常擺脫誦的框架,禁不住為生命的可愛可敬發(fā)出一番浩嘆吟詠!余光中溫文雅致,一派學人風范,管管插科打諢,猶如闖蕩江湖的藝人。剛剛從“戰(zhàn)天斗地”的文學走出的我,在管管身上發(fā)現了嬉戲興味,也從他的詩歌表演中悟出了“只有人完全是人時他才游戲,只有他充分享受游戲時他才是個完整的人”這句話的美學意義。
多年后,我還記得管管站在臺上,表情恣肆,吐字清晰,動作細膩,依稀老派影星的風范。后來我才知道,他演過30多部影視作品,角色有老僧、匪首和嫖客等。所以,兩岸文壇友人都這樣說,管管不是誦詩而是演詩。
管管在臺北大直的書房。
管管在臺北大直的書房。管管水墨作品《秋這浪子》(上)和《影子》。
管管(右)與本文作者合影。
管管是大家族里的獨子,母親32歲才生下他,寵愛非常,穿百家衣(向各家討布來拼湊成),吃千家奶(找村里哺乳期的女子討奶吃,一直吃到8歲)。沉溺于寵愛的他還沒完全長大,卻被抓了壯丁。他永遠記得生離死別的一幕,母親踉蹌著小腳跑了20多里來到軍營,他安慰母親說只是去幫軍人挑個東西就回家,母親給了他一個小手帕,里面緊緊包著一塊“袁大頭”?!斑@銀元我家一共就兩個,她心想我可以拿這錢買路回家?!惫芄苷f。袁大頭早不見了,母親的形象卻不可磨滅,他寫了好多首思念父母的詩,感動了音樂家,被譜成歌曲傳唱一時。
“故鄉(xiāng)是俺心中的墳,里面住著父親母親,天天過著寒食、清明,冷雨紛紛?!?0年后回到山東老家,親人對管管說,每逢大年三十全家吃餃子,他娘總要把大門打開,敲著碗,叫著他的小名。管管到臺灣后,寄過一封信,這封信家人有沒有收到,他不知道,不敢多想,也不愿呼天搶地,只能安慰自己道:“關于家鄉(xiāng),已經是很老很老的古董了!”管管的《荷》被收入臺灣中學國文課本,寫的正是人世間的滄海桑田之嘆。“那里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F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币粏栆淮痖g藏著管管至深的痛。他當兵多年,在海南島和金門都見到過血與火。他深知歷史常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不恭維漢唐盛世,而想活在最古老的年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2011年,我策劃了一場海峽兩岸跨界詩歌研討會,會后結集出版了一本《臺灣跨界詩歌選》,其中就收入管管的6首畫配詩。他交來這樣的簡介:“管運龍,山東人,青島人,臺北人,1929年生,寫詩50歲年,寫散文40歲年,畫畫40歲年,演戲20歲年,詩集散文8本,畫展聯展6次,演電影20多部。有子女各一,愛吃花生米、魚、水果、酒,喜歡素食,愛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樹、花草自然,愛稀奇古怪事物,愛京劇、國樂笛琴琵琶;嫉惡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時有異香是菩薩轉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這簡介一如他的詩,色香味俱全;一如他的人,活潑天真。
他的童心一直到90 歲也未消減。他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他總是純真美好一如少年,對這世界永遠懷有童稚初見的感覺。
大家都說管管的童年比別人長,19歲離家之前都是童年,我覺得他的童心一直到90歲也未消減。他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他總是純真美好一如少年,對這世界永遠懷有童稚初見的感覺。他說夜是提著小燈籠出來的,說小草有咯吱人的辮梢,說蝴蝶是無根的花……他筆下的春天,有嘴有臉,有手有腳,能飛能看。他說:“春天是坐著花轎來,四個轎夫抬著的大花轎??梢月牭进B們在山林里的唱歌的嘴,看到沾滿春雨的翅膀?!?/p>
管管能玩出款式不同的成就或者花樣;喜歡在一切藝術中把平凡事搞得石破天驚,他像是江湖狂徒,卻又能在電影里塑造出一個心如古井的禪師;說他禪心向佛,卻又七十生子,每日歡歡喜喜地趴在地上讓孩子當馬騎;說他是前輩詩家,他又穿起唐裝去辦童心洋溢的畫展;說他是畫家,他又有板有眼地唱起《平貴別窯》,那一聲“三娘”叫的撕心裂肺;說他是演員,他得的卻是金馬獎最佳編劇獎……
去年到臺灣開詩歌研討會,我找管管喝酒,年近九十的他,穿著黑色上裝水藍牛仔褲,背不駝腰不彎,細膩而粗獷,心志活潑。餐桌上,他聲音最高酒量最大,仰起脖子把53度金門高粱酒一口喝下。我打趣問他:“為什么你說唱戲35年看女人卻47年7個月?!彼f:“女人難懂,一笑一哭一鬧像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耐看。儒家總體很棒,缺點就是欺負女性,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蔽覇栠@句話怎么解釋?他說:“女孩子太聰明,心很細,就不大好對付,說她難養(yǎng),要折騰人,這不對。她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為了她的愛,她當然要多個心眼,她抓著一個男生,就怕這個男生跑,她當然要采取一些手段嘛?!边@些地方可以看出管管的細膩。我問他最喜歡哪個女子,他說:“章子怡,那部《我的父親母親》真的好,清純! ”
總忘不了多年前的一幕,我和管管與眾多詩人在一起,他朗讀自己的詩:“這六十年的歲月么/就換來這一本爛賬/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甭宸蛐χ脻庵氐暮怅栢l(xiāng)音評點:“異數,這就是異數?!惫芄軈s笑了:“我就是調皮搗蛋呀!”大家都笑了,在那一刻我沒笑,想到他身經戰(zhàn)亂,卻深愛魏晉那種戰(zhàn)亂灌溉出來的奇花;想起他的詩歌《蝶》:“你開在小孩子臉上,你是一朵漂泊的花嗎?” 我心中默默祈禱:“管老,愿你生命之花年年盛開永不??!”
原名管運龍,1929年生于山東,詩人、畫家、演員。曾任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社社長、好時年出版社總編、民眾日報出版部總編。著有《管管世紀詩選》《茶禪詩畫》等,多次舉辦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