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第一次知道石頭的神奇是在我的大姑家。大姑家住在一個名叫朱家沖的地方,她家屋后靠了一座淺山,山上有一種石頭。石頭都不大,白白粉粉的,握在手里很暖和??梢該熘妗N矣泻脦孜槐斫?。但我不記得是哪一位表姐開始帶我撿的石頭。那石頭在干涸的地上,特別是在水泥地上輕輕地一畫,就有一條白痕,就像老師給我們板書用的白粉筆。我從沒見過那種石頭,一見就有些驚奇,就沒來由地喜歡上了。
美就是驚奇,波德萊爾說。那時我還不知道波德萊爾的美。只想撿那石頭。表姐帶我撿了好多好多的石頭,那些石頭把我的衣袋撐得棱角分明,就像裝了一袋從湖塘里摘下的菱角。在離開大姑家的日子,我就用那石頭畫田字,畫日子,蹦蹦跳跳地跳房子,偶爾也在合適的地方,畫幾幅童趣橫生的畫……心里成天美滋滋的。
家鄉(xiāng)靈壁縣有一種石頭,叫靈壁石。那石頭質(zhì)地堅硬,或黑溜或麻虎,卻又滑如凝脂。靈壁石竇穴玲瓏,款曲委婉,極富有韻律感,用手輕輕一敲就有清脆的聲鳴,宛若從片琴或三角鐵上發(fā)出的。是石頭的歌唱。那時我沒有聽過那首著名的《木魚石的傳說》的歌,但卻知道了“精美的石頭”能唱歌。它不僅能唱歌,還能畫畫……多少年以后,我知道這種能畫畫的石頭,叫作滑石,又叫液石、脫石、冷石、番石、共石……是硅酸鹽類礦物滑石族滑石的別稱。這石頭是礦石中最軟的石頭。還是一味中藥,性甘淡。“蒼蘚千年粉繪傳,堅貞一片色猶全。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銖補上天”唐代的一位詩人劉商為它寫過頌詩。
那時,我剛好學(xué)過的神話里就有“女媧補天”的傳說。聽說遠古的時候,天上有一大缺口,那女媧娘娘就用煉制的五彩石補天。小時候不知女媧娘娘?天的石頭里有沒有這種畫石,現(xiàn)在依然還是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這畫石也很有講究,有的渾身全白,仿佛一捧白雪;有的麻黑相間,宛如小時候大姑做的麻切糖。形狀各異,有的尖尖,有的方方正正,有的粉粉一團。表姐們說,那粉粉的畫石叫作“糯米石”,糯米石性子軟軟的,不僅能畫,若你有一雙靈巧的手,還能雕刻出蟲魚鳥獸和雞啊兔啊的十二生肖……
但我沒有長出一雙靈巧的手。我們長大了。長大意味我們告別了童年。表姐們告別童年,我也告別了童年。告別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告別了童年,我就很少到大姑家去了。再去,也像是走親戚,我們學(xué)會了彬彬有禮,更不會跑到大姑家的屋后撿那畫石,瘋玩了。
遺憾的是,雖然我自小玩過石頭,但突然的告別,卻使我沒有養(yǎng)成對石頭的情趣。后來,我知道了石頭是有靈性的,知道石頭能通神,知道“石遇有緣人”……也知道了“通靈寶玉”的石頭記,得成就了一部《紅樓夢》,知道了“石癡”米芾拜石的故事,知道了“花能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知道了石頭的神奇,不僅在于像,還在于思想。說石頭像人,像獸,像花草蟲魚,像自然界的一切一切,這都在自然界都能夠找到對應(yīng)。這種像,使人浮想聯(lián)翩,使人想到人,想到藝術(shù),最后想到生命……它成就了我們?nèi)祟惖膶徝?,滿足了我們的想象。
也有過一次親身撿石頭的經(jīng)歷。
那一年在長江宜賓的沙灘上,我和友人各自得到了一塊石頭。我的石頭綠茵茵的,就像一塊彩色的繪蛋,但那彩蛋上有人,兩位古人背靠背,相背而坐,就像是唐代兩位隱士密說著什么。朋友撿的一塊石頭卻像一只蚌殼,石頭的水石紋理活靈活現(xiàn)的,竟宛如畢加索筆下的人物畫。尤其是那頭發(fā)和那眼睛,極為傳神。朋友欣喜不已。我把我得到那塊石頭取名《推背圖》,雪藏自珍;朋友說他那塊石頭依了畢加索的作品,就是《坐著的女人》之一。
細看這塊石頭的畫面,便是畢加索的畫風(fēng)。那古典式的單純線條,那勻稱和永恒的和諧,那如同雕像的造型,簡練卻又蕪雜。與畢加索的作品如出一轍,尤其是這石頭上人物,也有某種幾何形的棱角和簡化了的結(jié)構(gòu),如水潑面,卻又保持了水面平衡。如不是親眼看到這塊石頭出自長江,我一定疑心這一塊石頭,是畢加索的作品遺留了長江。
畫風(fēng)幾經(jīng)變化,畢加索肯定想不到,在遙遠的東方長江,還有如他超現(xiàn)實主義畫風(fēng)的石頭。這樣的石頭存在,足以說明藝術(shù)沒有國界,藝術(shù)便是永恒。
撿石頭是一種經(jīng)歷,撿了這次石頭,我不僅開始了對石頭的喜愛,也對石頭起了一種敬畏之心。但奇怪的是,我對石頭保持的仍是小時候在大姑家所得到的神奇印象和記憶。想起石頭,我就會想起我的大姑,想起我的童年。我覺得,石頭是大地的一部分,是大地最為堅硬的一部分,它支撐著了人類的生存和柔軟,也支持了大自然的愛與神性。
選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