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鶴
一 埃利亞松與“道隱無名”
2018年3月25日,奧拉維爾·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1967—)在北京紅磚美術館舉辦了迄今為止最大規(guī)模的個展“奧拉維爾·埃利亞松:道隱無名”(Olafur Eliasson:The Unspeakable Openness of Things,這是繼2016年上海龍美術館“無相萬象”(Nothingness is NotNothing At AII)后,國內(nèi)觀眾得以近距離參與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又一次契機。
1.《道隱無名》
本次展覽的同名作品《道隱無名》(The Unspeakable Openness of Things,2018)是埃利亞松專門為紅磚美術館展陳空間所做的特定“浸入式”場域新作,該作品乍看是一個發(fā)散著強光、仿若懸浮于空中的巨大圓環(huán),實則是貼于天花板的鏡面箔(mirrorfoil)為半圓環(huán)制造了映像,鏡面將實體與虛像相連,營造出的一個完整的環(huán)狀裝置。事實上,在舉行展覽開幕式前,《道隱無名》所處的展廳是唯一一個不允許觀眾提前進入的空間,具有趨光性的人類被強光吸引而來,卻又只得在展廳門口徘徊,此時的黃色光線不似暖陽,反而更具警示意味。觀者站在展廳門口,只能看見圓環(huán)的下半部分,除非身體前傾、探出頭,再或是蹲下身子、仰起頭,才得以發(fā)現(xiàn)圓環(huán)的秘密。待展廳開放后,圓環(huán)的黃色單頻光為進入該空間的一切物體加上了濾鏡,像極了黃灰色調(diào)的復古相片,時間停留在過去,色彩也隨之褪去,觀者甚而喪失了分辨多種色彩的感知能力?!兜离[無名》不僅是一個發(fā)光的半圓環(huán),黃色單頻光照射到的每一寸空間都是它的一部分,同時還包括走進展廳的觀眾。當這件作品向觀者“敞開”(openness),使他們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觀者繼而生出的無法言說(unspeakable)的體驗,不正切題“道隱無名”嗎?
邀請觀者共同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同時成為藝術的一部分,是埃利亞松堅持的藝術理念,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充分調(diào)動觀者的多重感官,通過互動表達自己的情感,而不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展,再拿著手機拍照了事。所以,在埃利亞松的展覽現(xiàn)場,人們或走或跳、有說有笑的舉動不僅不是破壞秩序的不良行為,反而被藝術家本人所提倡。
劇院的舞蹈同美術館的藝術作品之間的互動自20世紀起便已開始,埃利亞松也多次邀請舞者以舞蹈為媒介參與自己的藝術作品創(chuàng)作。7月23日晚,北京現(xiàn)代舞團為“奧拉維爾·埃利亞松:道隱無名”創(chuàng)作的特別互映項目《形影·不離》于紅磚美術館首演,舞劇分為《光》《風》《影》和《水》四個部分,《道隱無名》正是《光》的絕佳劇場。熟悉埃利亞松作品的觀者一定會聯(lián)想到藝術家將自然科學與藝術相結(jié)合的經(jīng)典之作——《天氣計劃》(The Weather Project,2003),彼時,也有一群舞者于倫敦泰特美術館渦輪大廳的橙色陽光下翩然起舞。
《天氣計劃》是“將戲劇的魔幻力量同氣象學聯(lián)姻”的大型浸入式裝置作品。埃利亞松利用黃色單頻光、半圓構(gòu)件以及天花板鏡面制造了一個昏黃的“太陽”,又增加了水霧以營造薄霧籠罩的天氣景象。相同的創(chuàng)作元素也出現(xiàn)在了《道隱無名》之中,其中,為增強安全而常用于隧道照明的黃色單頻燈更是在藝術家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
2.《明日共鳴器》
埃利亞松又一件使人聯(lián)想到“太陽”的作品——《明日共鳴器》(Tomorrow Resonator,2018),同樣出現(xiàn)在“道隱無名”的個展現(xiàn)場。乍看之下,它是一幅以黃色為主色調(diào)的環(huán)狀“繪畫”,實則是埃利亞松利用光學原理制作的一套裝置作品,其中的核心光學零件是一個棱柱玻璃環(huán)(prismatic glass ring),它原是用于燈塔照明的菲涅爾透鏡(Fresnel lens),可以將發(fā)散的光線聚集起來并發(fā)出強光,埃利亞松在透鏡前放置了LED燈和黃色的濾光玻璃,黃光經(jīng)過透鏡便可在墻面上映出放射狀的環(huán)形條紋。這些靜態(tài)的環(huán)狀色塊相互疊加,使觀者產(chǎn)生視覺錯覺,眼前二維的墻面生出縱深感,黃色的光暈就像即將落日的黃昏余暉,令觀者陷入對時光的無盡遐想。
類似的光暈意象出現(xiàn)在了埃利亞松同年創(chuàng)作的紙本作品《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黃昏研究》(SubsaharanDuskStudy,2018)系列中,由此足見藝術家對“光”的癡迷。
《明日共鳴器》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黃昏研究》系列產(chǎn)生的單色視覺效果極具歐普藝術(OpticalArt)的特征,它們仿若是歐普藝術先驅(qū)約瑟夫,亞伯斯(JosefAlbers,1888一1976)《向方形致敬》(《正方形的禮贊》,HomagetotheSquare,1949年始)的變形。
1920年,約瑟夫·亞伯斯在魏瑪包豪斯(Bauhaus,1919—1933)開始了其執(zhí)教生涯。亞伯斯同約翰·伊頓(Johannes Itten,1888—1967)一樣,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色彩研究上。1933年,亞伯斯被迫離開德國,而后相繼任教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及康涅狄格州紐黑文的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在耶魯大學執(zhí)教期間,亞伯斯致力于分析色彩的內(nèi)在邏輯,并于1949年開始了《向方形致敬》系列的色彩實踐研究,他將多個方形單色色塊等距、內(nèi)縮,營造出縱深變化、空間感等視知覺,并將這些繪畫和版畫合并成冊,最終完成了色彩研究方面的經(jīng)典著作——《色彩構(gòu)成》(Interaction of Color,也作《色彩互動學》),該著作充分體現(xiàn)了亞伯斯的嚴謹態(tài)度,每幅作品中的三四個方形實心色塊直觀地展示了色彩間的相互作用。亞伯斯認為,眼睛并非指器官,而是眼睛在頭腦中的內(nèi)在,當我們“睜開眼睛”觀看的時候,眼睛不只是感知的工具,也是被感知的對象,人類對于色彩的理解便是基于對觀看的思考。
《向方形致敬》系列作品數(shù)量龐大,本文僅選取了以“黃色”為主色調(diào)的部分作品,便于尋找同埃利亞松作品的共性。
二 埃利亞松與黃色
埃利亞松為何對黃色單頻燈如此鐘情?或者說,黃色這一色彩為何屢屢出現(xiàn)在藝術家的作品之中?黃色又有什么含義呢?在三百多年前,歌德曾試圖推翻牛頓的光和色彩理論,但顯而易見的是,將色彩定義為單純的物理存在或是主觀情感的體現(xiàn),都是有失偏頗的,人類對于色彩的感知并沒有唯一的答案。同理,黃色也擁有多重含義。歌德評價黃色:“黃色之于我們,有溫暖舒適之感。繪畫中亦如此,這是一種色澤明亮、充滿活力的顏色……我們的眼因觸及這種顏色而喜,從而心花怒放,情緒激昂,心底立刻泛起一股暖意?!秉S色源自拉丁語,最初的意思卻是淺綠色,這種含混的語義也體現(xiàn)在它的警示作用中,如生活中常見的黃色交通信號燈,此刻的司機可以選擇繼續(xù)行進,也可以立即停止。黃色讓人感到“溫暖”,并不是因為同藍色相比它觸摸起來溫度更高,而是因為人們將黃色同太陽聯(lián)系在一起,代表了蓬勃的生命力,它是埃利亞松的“太陽”,是文森特·凡·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的《向日葵》(Sunflowers,1888—1889);黃色也讓人感到不安,當它出現(xiàn)在人的臉上時,黃色轉(zhuǎn)而暗示孱弱病態(tài)的身體狀態(tài)和消極偏執(zhí)的情緒,它是凡·高的《黃房子》(The Yellow House,1888),是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的《吶喊》(The Scream,1893—1910)。
黃色單頻光可以將一切色彩化為黃灰色調(diào)?!熬拖窈诎讏D像中的灰色陰影一般,這個黃色空間將你們的綠色毛衣和藍色牛仔褲歸入黃色和黑色的雙色調(diào)領域。”不同于色彩三原色為紅、黃、藍,光的三原色為紅、綠、藍,而黃光是由紅光和綠光組成的,由于物體呈現(xiàn)什么顏色便反射什么顏色的光,其余色光則被吸收。因此,在黃光照射下,紅色物體反射黃光中的紅光,吸收其中的綠光,進而呈現(xiàn)黑色,綠色物體同理;白色物體反射一切色光,故而呈現(xiàn)黃色;黑色物體吸收一切色光,故而仍為黑色;除此之外,其他顏色的物體只能吸收黃光,于是也都呈現(xiàn)黑色?!霸谀撤N程度上,只看到一種顏色表明什么顏色都沒有。”如此雖會使得觀者喪失色彩感知能力,卻增加了他們的視覺敏銳力,或許,埃利亞松正想借此讓觀者集中注意力,體會自我的“存在”?!皻埾裨碜匀坏厝谌氲轿业淖髌分?,因為你們顯然是產(chǎn)生殘像的人?!碧热粲^者長時間注視《道隱無名》的黃色圓環(huán),待他們閉上眼睛后,眼前會浮現(xiàn)“紫色”的圓環(huán),這是由于眼睛受到強光刺激后為了調(diào)節(jié)自身的平衡而出現(xiàn)的補色殘像(after image),既科學又詩意?!爱斎唬尤诵牡牟糠质?,殘像強調(diào)了藝術的對話性?!?/p>
三 結(jié)語
“光”是生物看到這個世界的基本條件,“色彩”也無法單純使用物理科學或主觀感知來定義。對于埃利亞松來說,光學本身就是藝術,藝術家善于運用科學手段營造幻覺效果,使觀者置身于其創(chuàng)造的自然現(xiàn)象中。在埃利亞松不同的“黃色日光”中,觀者的感知增強抑或減弱,它們提醒我們尋找“觀看的方式”,用心感受自我的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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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家北,《在埃利亞松們的世界中,我們?nèi)绾纬蔀椤邦^號玩家”》,鳳凰藝術,2018年5月4日。
[12]紅磚美術館,《一場舞蹈在紅磚上演,他們pick了,你呢?》紅磚美術館,2018年7月24日。
[13]TEHC,《TEHC和他的朋友們——“當代藝術的達·芬奇”O(jiān)lafur Eliasson》,3dTEHC,2017年11月20日。
[14]盧婧、余亮,《克菜因藍、羅斯科紅:藝術世界的這些色彩偏執(zhí)狂們》,TANC藝術新聞中文版,2017年8月30日。
注釋:
①[美]簡·羅伯森、克雷格·麥克丹尼爾著,匡驍譯《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后的視覺藝術》,江蘇美術出版社,2012年11月,第257頁。
②盧婧、余亮,《克萊因藍、羅斯科紅:藝術世界的這些色彩偏執(zhí)狂們》,TANC藝術新聞中文版,2017年8月30日。
③Olafur Eliasson,Anna Engberg一Pedersen,Philip Ursprung,Studio Olafur Eliasson:An Encyclopedia,TASCHEN,2012.
④Olafur Eliasson,Anna Engberg一Pedersen,Philip Ursprung,Studio Olafur Eliasson:An Encyclopedia,TASCHEN,2012.
⑤Olafur Eliasson,Anna Engberg一Pedersen,Philip Ursprung,Studio Olafur Eliasson:An Encyclopedia,TASCHEN,2012.
⑥Olafur Eliasson,Anna Engberg一Pedersen,Philip Ursprung,Studio Olafur Eliasson:An Encyclopedia,TASCHEN,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