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的父母像那催春的布谷鳥鳴,從未誤時把四季的農(nóng)事依序播下,讓青翠的禾苗在螺蟹的中耕除草間節(jié)節(jié)拔高,讓稻穗于蟬蛙的交響樂曲中灌漿飽滿。父老的蓑衣不知道穿載過多少回風雨雷電,母娘的頭巾亦不曉得包裹過多少輪日月星辰,才把那一個個金黃的秋天一擔擔挑回。夏秋收時節(jié),阡陌田疇涌起一排排金色的浪花,成為大地最熱烈的風景,成為田野最珍貴的生命。望著一束束稻穗在田野上漾起的遍地金黃,看著一顆顆稻谷在村鎮(zhèn)堆成的天下糧倉,誰不為汗水和夢想譜寫的豐收樂章而放歌,誰不為美麗鄉(xiāng)村的彩色詩行而吟誦。如今,于我余生所愿:做一種忘我的鋪墊,讓金色的種子在留有父親犁鏵溫度的耕地的素裹中萌芽;做一種忘我的呵護,讓萬物的胚胎在留有母親汗水滋潤的田疇里拔節(jié)。
留下一方田疇吧,讓五谷的根系有延伸的土壤,留下一條田埂吧,讓下一代子孫有更多接地氣的路走,留下一首農(nóng)諺吧,讓中華傳統(tǒng)文化滋生更多感恩田野的歌曲。
關鍵詞:父親;田疇;土地
凡為土地,不管多么貧瘠的生命,哪怕肌黃面瘦至寸草不長。當它成為一方田疇之后,在“汗滴禾下土”經(jīng)年累月的滋潤下,便會華麗轉(zhuǎn)身,日漸肥沃了起來。于是,豐饒與富有便成其最有價值的注腳。
也許我是“稼穡世家”的后代,骨骼里早已烙上了泥土澆鑄的苦澀印記,血脈里晝夜流淌的亦是來自田野四季的清香朝露。從風華正茂的少年到白發(fā)皓首的晚年,我的夢始終種植在一丘丘田壟里,猶如那些抽穗楊花的稻粟,仿佛嬰兒吮乳般貪婪地汲取雨露陽光,期盼成為一顆來年可以賡續(xù)后代的種子。于是素來愛讀涉農(nóng)的詩詞。退休后,更是癡情使然,愛不釋手。每當夜闌人靜,“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我毫無睡意,像一只不知疲憊的夜鶯,棲居于詩詞的枝頭,婉轉(zhuǎn)地吟唱起“一年耕種長苦辛,田熟家家將賽神。”等詩詞來。一首首,一句句,清新俊逸、芬芳沁腑,誕生在生我養(yǎng)我的中國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宛如上天撒向塵世的宜人夜露,滋潤著我年邁體羸,枯萎衰竭的肌膚。
退休后,我又常常孑然一身,趔趔趄趄走上那條流淌父母辛酸與我童年蹉跎歲月的田埂。那個年代,雖說時有青黃不接,饑寒交迫,但大地畢竟還是能在田埂邊或路旁生長出一些讓我們充饑的野萊,僅憑這一點也得感恩故鄉(xiāng)的土地,把天無絕人之路開辟出來供我們行走??v然是荊棘叢生,也能在路上懷揣憧憬與夢想。今天,當我重新踏上這條曾經(jīng)茲生與漫延我一生夢想的田埂時,即使只是田邊獨酌,聽一聲蛙鳴,也能獲得一份沉醉;即使只是張嘴呼吸,親吻幾縷四野來風,也能獲得一種超逸;即使只是田頭環(huán)顧,瞧一瞧稻花飄飛,也能獲得一種人生的曠遠。
第一次開始對田疇懷有鐘情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兒時看父親犁田的那一幕,拉長了我整個童年的漫漫往事,抑或是從那時起,我幼小心靈的親農(nóng)情思便與拔節(jié)的禾苗一同成長;系農(nóng)的夢想便與灌漿的稻穗一起膨脹,終生都在吮吸著莊稼的芳香。
父親離我而去已整整四十個年頭了,他在我心中諸多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已日漸淡忘了,惟有他犁田的影像依然在我的記憶庫里清晰地直播著,他“三尺竹絲鞭,一犁春雨足”之汗水依然在我綠意蔥蘢的心田里蕩漾著……
1956年陽春三月的一個上午,隔了整整一個冬天未曾下過一場透土雨的天公終于作美,浙浙瀝瀝地下起雨來了……可謂“最是一年春好處,天街小雨潤如酥,”細雨蒙蒙,父親頭戴竹笠,身披蓑衣,開始下田耕地,他左手持鞭右手執(zhí)犁,跟在那頭水牛公后面,用一把鋒利的犁鏵劃開春天的序幕。那時我已8歲,亦是當了3年牛倌的牧童了。我的任務是坐在田埂上,等待父親犁完田后牽牛去放牧。只見他把月兒灣的牛軛套在那頭水牛坨隆起的肩上,那頭平時桀驁不馴,幾次把我從牛背上甩下的被村里牧童們稱為“頭王”的水牛犢,經(jīng)父親這么擺布,它便在吆喝聲與牛鞭抽打的交響中邁著矯健的步履乖乖上陣,仿佛一位舞女循著裊裊旋律翩翩起舞。只見鋒利的犁鏵沿著父親布陣的方略,開始了一場“泥水仗”的戰(zhàn)役。
父親像平水行舟,一帆高懸,一往無前,犁開的土坯在他的腳下盛開著絢麗的黑色花朵,一路噴灑泥土的芬芳。與其說父親在犁田,不如說他是在一頁頁犁開五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厚重大書,犁鏵擊水嘩啦嘩啦的響聲仿佛父親一字一句地朗讀稼穡人家對土地的感恩。這時,晴朗的藍天襯著燦爛的阡陌,靜靜地拍攝著這大地不息的農(nóng)耕文明。習習的南風不停地扇著空中啁啾的鷺鳥,繪出了一幅幅為父親犁田而喝彩的畫卷。細細的雨絲,宛若朝露,膩膩涔涔,灑在一條條新開的壟溝上,猶如一顆顆晶瑩的珍珠為田疇點綴錦繡,璀璨奪目。
父親用長滿老繭的右手握緊犁仗,左手將牛鞭噼啪噼啪地在牛尾邊甩響,像是沙場老號手吹響了沖鋒的號角。牛鞭在空中圈出的那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把父親經(jīng)年累月,躬犁農(nóng)耕文化演繹成高深莫測的幻影。讓我?guī)资陙硪恢弊ッ煌父赣H是在做“工筆畫”還是“寫意畫”。說是工筆畫,他對土地的描繪確是工整細致,近乎“細筆化”了,這也是父親耕田耙地一生慣用的手法“三犁三耙”;說是“寫意畫”,父親是在“生宣”上縱筆揮灑,墨彩飛揚,較“工筆畫”又更能體現(xiàn)他所描繪大地的神韻,也更能直接抒發(fā)父親對土地的感受——鐘情依依,仿佛是以中鋒側(cè)鋒逆鋒這些書畫專業(yè)詞匯來寫生土地。仿佛是要用鋒利的犁鏵去牽引他的足跡熨平因寒流讓大地凝結成一條條的皺褶,用濕漉的心靈去撫慰因久旱讓季節(jié)板結了一年年的歲月。
那頭來回穿梭在水田中的水牛犢,把睡足了一個季節(jié)的黑泥土一壟壟犁醒。翻身的泥巴一簇簇相擁相攜著跳躍,似墻倒屋傾般翻向一邊,濺起的泥水花像一樹梨花的落英,紛紛揚揚。半天工夫,我蹲在田埂上看父親犁田,像是在現(xiàn)場欣賞他即時制作的一幅行走的大地行為藝術畫。父親沒有文化,大字不識一個,而他犁完了的那丘水田,仿佛是在撰寫又一本農(nóng)耕史書。滿田彌漫著墨的芬芳留給我閱讀一生,也讓我在方格紙乃至電腦健盤上耕耘一生。但不論如何的摸爬滾打,我都爬不到父親在他人生的精神標桿上刻下的最高點。
也許是困窘的生活所逼,也許是窮人的孩子都有早當家的基因傳承。父親童趣的雅興還沒退去,十二歲就學會了犁田,與父母分憂愁,年少時就是名揚村內(nèi)外的好犁手。成親后便用這枚犁鏵養(yǎng)家糊口,常常是早晨犁水田,黃昏耕旱地……但他犁了一輩子的田,不論怎樣的含辛茹苦,精耕細作,在那時乖命蹇的歲月,始終犁不準這風起云涌的世道,只覺山窮水盡疑無路。
一年四季,父親用這把犁仗撐起多少歲月的輪回,我亦記不清了,只知道他用這枚犁鏵喚醒一丘丘沉睡的田園,仿佛在一片片平仄的田壟里灑上阡陌縱橫的筆墨,為中國鄉(xiāng)村的農(nóng)耕文明留下真實的印記。腰彎了,背駝了,以至步履蹣跚,依然在田地里不停地勞作,村里的人都叫他鐵骨伯。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老父不只犁熟了腳下的那方田疇,還犁綠了我們這群兒女心中的荒漠。無情的歲月猶如一把殘酷的刻刀,年復一年地改變著父親的模樣,也改變著鄉(xiāng)村愈來愈滄桑的模樣,幾乎只在一夜間便讓他原本豐厚平坦的臉面布滿溝壑、兩鬢疊滿霜雪,也讓本就貧窮的村子愈發(fā)衰老……
隨著時光的遷徙,父親與日俱增,縱橫交錯的滿臉皺紋,仿佛是他經(jīng)年用犁鏵掀起的溝溝壑壑,皺紋里儲藏著的每一粒泥土,似乎天天都在與他對話四季的播種與收成。雖說父親不曾是桀驁塵世的英雄,但憑他撐著一把犁仗,也能把一壟壟田地犁成為生命喝彩的文字,犁綠了春夏又犁熟了秋冬,讓一粒粒種子萌芽了一個個希冀,讓一把把鐮刀收獲了一季季豐年,腳下的辛勞終究綻放出歲月的溫馨。
孩童時,不曉得我是不愛讀書的孩子還是父親為了生計,十一二歲了,還把我留在家里幫他放牛。于是我?guī)缀趺刻於几诟赣H的腳后跟,看他吆喝那頭馱著犁杖的水牛,早晨,把燦爛的旭日一縷縷犁進憧憬里;傍晚,把如血的夕陽一絲絲犁進夜夢里。一天到晚,我在田野里走過一丘又一丘,讓純潔的心靈在土壤里拔節(jié)抽穗,任春風淋,讓秋雨浴,一天天成長著少年的理想。
看父親犁田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依然清新如初,在我心中留住了人間最美的風度。每每想起,我心里像涌起一萬條江的奔騰,一千座山的呼喚?!罢l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警句常在耳畔繚繞,從小養(yǎng)成愛農(nóng)憫農(nóng)的習性。夜夢里,吟起了“天田播種勤農(nóng)事,云稼流祥耀國經(jīng)?!钡脑娋?,寫意著憧憬,寫意著父老,寫意著一代代農(nóng)耕文明。
我們那個村子,也許是人多地少,也許是季節(jié)特別賦予的恩賜,一年能種三季水稻,即所謂的“三道”。由于種稻艱辛漫長。所以辛棄疾便有詞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眮睃c贊水稻。我家在“土改”時因擁有好幾畝田地被評為“中農(nóng)”那些田是父母成親后用汗水置來的,亦是年年月月用汗水與心血養(yǎng)肥了的,它養(yǎng)活了我們?nèi)?。人民公社化以后又與其他田地一起養(yǎng)活了全村人,還為國家交公糧賣余糧,不像現(xiàn)在,“國王”不再坐收漁利,收多收少全歸自己。分田到戶時,這些田疇仿佛還認得主,又回到了我家的名下。從孩童時起,不論是單干還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我一年接一年,早、中、晚三季都親眼看著母親在田間插秧,除草施肥直至收割。尤其是插秧的那時那景。父親似乎懂得土地滋養(yǎng)了我們,我們心須要敬畏土地,尊重土地的道理,正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币蚨看嗡业貢r,都要做到水田平仄得像一面平板玻璃才讓母親下田插秧,為禾苗的成長營造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那時,我們家有八、九畝土地,父親要雇個幫工季節(jié)性代勞是可以的,但他恐別人會糟踏他的田地,傷了土地的元氣,似乎只有他才會伺候田地,忠誠與敬畏自家的田疇,所以一直到了人民公社化以前,別人家的犁鏵從未在我家的田地里服役過。想著那當時由父母親與田、牛、犁、耙構成的大地畫卷。我便情不自禁地為中國農(nóng)耕文明熠熠生輝于世界文明史而肅然起敬。母親是村里村外的插秧高手,雖說她大字不識一個,卻能快速地把一摞摞纏在一塊兒的幼嫩秧苗似做算術題一樣二三株,二三株為一組均勻地撒在平仄的水田里,當她把秧苗橫豎各劃一次后,每一株禾苗便如同表格上的文字,在自己的位置上精準地“入土為安”。一株株,一行行橫平豎直的禾苗猶如列隊整齊的校操隊,每天接受雨露陽光的沐浴,茁壯成長。在生產(chǎn)隊時期,每次一大群女人同在一丘田里插秧,母親總是最“落后”的那一個,因而她幾乎每次都要幫助最后一兩個姐妹插完秧才一起上岸。如今,母親已去了多年,但我對生母尤其是她在水田里播種的記憶依然像江河的流水一樣奔涌。懷念娘的一頁頁日歷,翻過去的是日子,留下的是母親一生勞作的那猶如一片片仿佛布滿文字的田野,肥沃豐腴、那田那地,那山那水已不啻是一個地理的標桿,而是幾代人生存奮斗的印記,是一種生活的氣息和氛圍,是一種家國情懷與撫今憶昔的載體,更是一個不朽的綠色篇章,讓后人默讀。雖說母親已遠離了那一丘曾留下她手印與足痕的田壟,但曾灑下她篳路藍縷,艱辛勞作一生汗水的那些田疇已開枝散葉,綠遍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里生機勃勃的大地上。一個旭日初升的早晨,我孑然一人佇立在那條兒時常走的田埂上,放眼眺望,一片片稻蔬簇擁如錦繡鋪練,山巒明艷秀媚似屏風相連。蜂蝶爭相飛舞在路旁溪邊,鷗鷺競翼盤旋于歸航漁舟,萬物繁盛于一隅之地,芳草連接千里之遙。冥冥中仿佛看見母親踏青而歸,第一次陶醉于人間盛世的欣喜間。
每當想起父母親在田間的辛苦勞作,我會情不自禁地吟起“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詩句。他們像那催春的布谷鳥鳴,從未誤時的把四季的農(nóng)事依序播下,讓青翠的禾苗在螺蟹的中耕除草間節(jié)節(jié)拔高,讓稻穗于蟬蛙的交響樂曲中灌漿飽滿。這期間,父老的蓑衣不知道穿載過多少回風雨雷電,母娘的頭巾亦不曉得包裹過多少輪日月星辰,才把那一個個金黃甜蜜的秋天一擔擔挑回。剎那間,我仿佛看見,晨光把斑斕的外套罩在希望的田野上,荷鋤的父母又手舞足蹈彈奏新一天的黎明,他們躬腰點播下的種子已齊刷刷長出了五線譜,田野的旋律在太陽的指揮棒下不斷跳躍著抑揚頓挫,土地的風騷在月亮牽引下翩翩起舞。晚風把菜花的芬芳撒遍村鎮(zhèn)與城鄉(xiāng),辛勞了一天的父母又吮吸著溫馨的醪糟,懷揣憧憬,夢圓新一輪的太陽為田疇營造生機。
夜夢里,我聽見田野的旋律在那廣袤和深邃間澎湃,無冬的海南,希望的田野春夏秋冬沒有一天休假。莊稼的步履總是一茬一茬接踵而至,農(nóng)民的豐年一年又比一年多彩多姿。但田野的旋律亦時有暴風驟雨的瘋狂席卷。只是每一場災難過后總有彩虹種植希望,猶如產(chǎn)后疲倦母親依然給嬰兒哺乳,新的生命沐浴燦爛朝陽又茁壯成長。
歲月輪回,田野把畢生的精血與乳汁灌漿花果,讓每個季節(jié)都給農(nóng)人饋贈厚重大禮,猶如那慈祥母親把一個個孩兒養(yǎng)育成人,卻從不奢望子女給她回報頤養(yǎng)天年。田野的旋律總在時光漫游的河道里潮落潮起,靜靜聽著它,鄉(xiāng)愁記憶仿佛風風雨雨,上祖在這里培育滄桑與厚重的種子,賡續(xù)他們的血脈我從未更改故土的韻母。感恩父母,我筆耕田疇,播種大地美麗。在田野的旋律里我默默考量萬千世事,現(xiàn)代文明也有道德惘然與人性缺失,村舍拆遷馱太多代價,大地擔當不起,下一代的孩子恐不會再唱田園牧歌。我在田野的旋律里堅守著鄉(xiāng)土的音色,想想寒來暑往鄉(xiāng)下還有多少弱勢群體盼亟扶,彈了“陽春白雪”千萬莫忘“下里巴人”啊,最美的歌謠是唱自咱老百姓心底的夢想。
兒時,每當水稻花揚花時,我便走到田野外,看處處清新脫俗,美不勝收,芳香四溢,以犒勞眾多父老一年的艱辛勞作。不經(jīng)意間亦融化成我心里最親近最懷戀的故鄉(xiāng)符號。
俗話說,泥土出芬芳,堪比桂花香。其實,凡為土大都是苦澀的,之所以有香氣,那是因為父母親是用用汗水和智慧,也用意志和精神去澆灌稻花,去耕耘莊稼,才使土地有了靈氣,才使土地長出了桂花香。
每到夏收與秋收時間,是我用童心描摹田野燦爛圖景最奢侈的享受。走在田埂上,看著一丘丘成熟了的水稻,那一行行,一串串飽滿的稻穗,幾乎在同一時間便統(tǒng)統(tǒng)把頭垂下,齊刷刷向大地鞠躬最虔誠最崇高的敬禮。因為水稻曉得,縱然是十分貧瘠的土壤,也深知自己責任的重大和使命的莊嚴,必須傾盡全身的力氣,把所有的血液與精髓都輸進每一株禾苗的根須,滋養(yǎng)它在藍天下成長。從稻穗向大地的行禮讓我想到了,吮吸土地精華成長的人們誰不感恩母土。
父親篳路襤褸的一生,歲歲年年總是在沉默地堅守著那方田疇,不曾見他言笑。因為他曉得那方寂寞的泥土與其相依為命,忍辱負重。只有犁耙的問候才有青春的向往。這田疇,當你與它對視時,它一言不發(fā),可當你俯下去細心傾聽,卻又聽到了它的千言萬語,侃侃而談,欲說還休,當嘮到傷心處時,它的淚水還如雨滴般落個不停呢。你說它是在怨天尤人嗎,你說它是在痛恨此生嗎,都不是。在這世上,誰對它粗聲粗氣,誰對它和風細雨,它都不為所動。只是一心專注地為一茬茬莊稼輸送營養(yǎng),為人類生產(chǎn)食糧。那是天底下最無私的奉獻,那是人世間最偉大的善舉。它以一種亙古千年、內(nèi)蘊深沉的姿態(tài)隱藏在田疇的深處,千叮嚀萬囑咐每一粒種子要經(jīng)風雨,見世面。誰與這土地比較起來能不覺得自己的卑微和輕小嗎。那么多農(nóng)人自古以來就赤腳走過無數(shù)條田埂,他們遠遠近近的身影,這也如我家村前那條田埂一樣,不曾見其有過笑靨,只是默默等待一個個季節(jié)的開始,默默期盼一年到頭的收成。只是父親辛辛苦苦的勞作,仍是忍饑挨餓,一直到他離世,一方田地填滿了他一生的血汗與苦難,沉默了他一輩滿滿當當?shù)臅r間和生命。在今天,當我讀起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時,在那樣的年頭里,在那時的人境里,我結廬的,不是哪位詩人,而是我父親,是我終老一生面朝黃土背負天的父親,是我不識字、不讀詩的父親。當然那時我也不識字更不會讀詩。只是后來父親送我上學了,識字了,讀書了。而父親依然是那樣成年累月用犁鏵耕耘他的心靈,用鋤頭挖掘他的命運,筆墨與他一生仿佛成了殊途陌路人,彼此不曾打過招呼。但他夜以繼日地累聚著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人對長有糧食的田疇溫厚淳樸的感情,培植著他能感念安身立命的土地,也能讓他感到心里踏實的樸素意境。今天,我在抓緊有生之年拼命讀著山水之詩,其實是在緩解我蝸居高樓遠離山水的郁悶;拼命筆耕田園之文,其實是在填充我高懸地氣的空曠;拼命吟誦東籬之句,其實是在重拾采菊東籬的舊夢。
父親走了,他把一生的信念留給后代耕耘。不讓他親手開墾或用血汗購置的田地再度荒蕪。但到了我這一輩,面對老父留下的那份遺產(chǎn),我終究成不了田地的考生。似乎我與生俱來對這事已有了先知,那里的考場風驟雨狂,波高浪急,至少不是平水行舟,鄙人此生身小力薄,無法力挽狂瀾。對田地的趕考也就放棄了。這不曉得是有意背叛還是志向使然,長大后,我不再步父親的后塵犁田耕地,畢生從事的是爬格子“苦其心志”的工作,經(jīng)營著父親看不懂的方塊字。免了“勞其筋骨”之苦。但我畢竟還是農(nóng)民的孩子,縱使脫胎換骨,脈管里流淌的依然是農(nóng)民后代的血漿,就像一粒水稻種子,縱然萬里遷徙,最終還要回到有水的田地里扎根,延續(xù)生命的傳奇。不管是在位時的記者工作還是退休后閑賦的日子,我還常常走田埂,用搖搖晃晃的步履去丈量飄灑泥土溫韾的大地,尋覓父親蕩漾在歷史皺折中的滄桑,追摹父輩們艱難勞作的酸辛歷程。我不知道未來的地球還有沒有用得上犁鏵的地方,但堅信父親安身立命的根延伸的走向依舊是廣袤的畎畝。
鄙人此生雖沒有像父親一樣赤足在泥水里犁田耙地,但穿著皮鞋在“旱地”里耕作,同樣有果實采擷,養(yǎng)家糊口,雖不算富有,但亦不至于“餓其肌膚”,這便足矣。只是父親未必知孩兒用的是三寸筆尖,而不是曾與他相依為命的鐵制犁鏵。但父親用犁鏵耕成的大田字已深深地蟄伏在心底并寫進歷史,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貴重遺物永遠珍藏在心中,終生享用。并為父母終老一生的土地情結做兩句拙詩“一生奮蹄耕云鋤月,雙手編織錦繡田園”。
這些年來,每每夢見父母在田間勞作的“錄像”時,都要回老家一趟,當看到母親那把掛在墻上己是銹色斑斑的鐮刀時,它又像在回憶起往日收割稻子的快慰。當看到躺在老屋那枚牽著父親穿越似水流年的犁鏵時,它似乎還在咀嚼泥土留下的芬芳。曾幾何時,那一丘丘的水稻田,似是在虔誠地執(zhí)行上蒼的旨意,一片連一片地把村莊緊緊包圍在其中,不讓貧窮與饑餓乘虛而入。每到秋夏收時節(jié),那些帶著鄉(xiāng)親們的體溫,聚著他們心血的水稻,一個方隊一個方隊地迎迓被雄雞喚醒的晨曦,親吻大地母親深沉的呼吸,傾聽金秋碩果的輕歌低語。一埇連一埇的稻田,蒼茫萬頃,仿佛波瀾壯闊的海洋。波山浪谷,猶如英雄弄潮顯本色的疆場。在陽光的映照下,阡陌田疇涌起一排排金色的浪花,成為大地最熱烈的風景,成為田野最珍貴的生命。望著一束束稻穗在田野上漾起的遍地金黃,看著一顆顆稻谷在村鎮(zhèn)堆成的天下糧倉,誰不為汗水和夢想譜寫的豐收樂章而放歌,誰不為美麗鄉(xiāng)村的彩色詩行而吟誦。當明媚的月光點燃大地的胸膛時,當輝煌的燈火照亮廣場的舞臺時,歡樂和幸福便在“農(nóng)村是個廣闊的天地”里縱情流淌,為農(nóng)民亦有自己“中國農(nóng)民豐收節(jié)”而引亢高歌。那是感恩田疇最熱烈的啟航。
如今,于我余生所愿:做一種忘我的鋪墊,讓金色的種子在留有父親犁鏵溫度的耕地的素裹中萌芽;做一種忘我的呵護,讓萬物的胚胎在留有母親汗水滋潤的田疇里拔節(jié)。
留下一方田疇吧,讓五谷的根系有延伸的土壤,留下一條田埂吧,讓下一代子孫有更多接地氣的路走,留下一首農(nóng)諺吧,讓中華傳統(tǒng)文化滋生更多感恩田野的歌曲。
作者簡介:
李玉峰(1951.08-),男,漢族,海南省陵水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退休),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海南詩社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曾在《民族文學》《西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椰城》《三亞文藝》及海南日報副刊發(fā)表散文、詩歌作品近百篇。
(作者單位:海南省陵水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