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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一個古老的故事

        2019-09-10 07:22:44劉斯奮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19年1期

        劉斯奮

        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遺忘的梅樹。

        這株山南常見的紅梅,是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暴風(fēng)雨之夜,被猝然爆發(fā)的山洪沖到谷底來的。同它一塊兒沖下來的其他梅樹,都壓在坍塌的巖層底下了。只有這一株,因為長得特別粗大碩壯,僥幸地活了下來。不過,它受到的傷殘是如此厲害,以至整個軀干像從當(dāng)中挨了一斧頭似的,可怕地擘裂開來。傷口的部位,結(jié)痂累累,永遠無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經(jīng)死掉,剩下黝黑朽爛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艱難地扭曲著,又掙扎著坐了起來,卻再也直不起身子。于是,它就這么弓著腰,坐著,過了一年又一年……

        漸漸它變得很衰老了。南方吹來的熏風(fēng),也不能使它恢復(fù)一點活力。一年到頭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當(dāng)中。它在想什么呢?是回憶無憂無慮的兒時光景?是重溫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夢?還是追撫凌霜傲雪的壯歲情懷?這些都無從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的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葉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陣子,它好像已經(jīng)死掉。不過,冬至過后,山南的梅花紛紛開放,它粗糙僵硬的枝丫上,冷不丁又開出一朵憔悴的小花??瓷先ィ拖褚粋€奄奄待斃的老人,忽然睜開了一只發(fā)紅的、黏滯的眼睛……

        當(dāng)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還時時浮現(xiàn)在它的眼前。它無法理解,那一場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優(yōu)秀伙伴的奇禍巨變,是受著什么力量的主宰?又為什么偏偏降臨在自己的頭上?!這終古難平的怨憤,像利爪揪扯著它的心。每逢風(fēng)雨之夜,它就會轉(zhuǎn)側(cè)難眠,巍巍顫顫地抖動著那支瘦骨棱棱的獨臂,發(fā)出凄厲的呼嘯,咒罵命運的不公和天地的無情……

        有一天,一位踽踽獨行的游人經(jīng)過這里,這株悲慘的老梅樹引起了他的驚異。他繞著它反復(fù)端詳了半天,最后坐下來,撫摸著老梅巨大而支離的軀干,默默地用心聲同它交談了很久,很久。直到紅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靄使山谷變得一片蒼茫,他才站起來,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樹安靜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幾年,它不再開花,也不再長葉,仿佛打算就此長眠下去……可是,一種緩慢的轉(zhuǎn)機終于來臨——那已經(jīng)死掉、鐵石般堅韌的表皮,有如一領(lǐng)沉重的護甲,本來緊緊地裹一住老梅樹的軀體,竟無聲地坼裂了。開始是不顯眼的一道縫;不久,裂縫擴大了;接著又出現(xiàn)了第二道、第三道……看來,老梅樹正從身一體內(nèi)部拼命向外擠迫。它在力圖擺脫老死的皮層對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毀與生俱來的這一部分身一體對另一部分身一體的橫蠻禁錮!這真是一場驚心動魄、悲壯絕倫的自我搏殺。夜深人靜時,山谷里老遠就聽見那發(fā)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淚的嘶喊。最后,老梅樹被自己弄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見自己丑陋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渾身發(fā)起抖來。

        終于,又硬又厚的堅甲瓦解了,剝落了!

        而它,這梅樹,仍舊是卷曲受苦的姿態(tài),仍舊是殘缺支離的軀體,可它已經(jīng)獲得了新生。幾年后,它出乎意外地抽出數(shù)十丫粗壯碧綠的新枝,接著,小骨朵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枝頭。在一個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終于開出了滿樹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侥系拿坊馄G如火;山北的梅花晶瑩如雪;它呢?既不是紅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種恬靜柔和的綠色。無疑這綠很輕,很淡。驟眼一看,你會錯認這是一株白梅,須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會分明顯出它其實是綠的。更為特別的是,陽光下看,它還不怎樣,而當(dāng)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會幽幽地發(fā)出光來。這時,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麗的精靈。輕風(fēng)吹過,微光顫顫,它便輕盈地舞蹈起來……它的香氣也不尋常,細細的,涼涼的。在滿山紅梅濃烈的香氣包圍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是,你仔細嗅嗅,那涼涼的香氣又冒出來,愈濃,愈烈,愈鮮明。末了,你就只嗅到這一種涼涼的細香了。

        消息很快傳揚開去。人們成群結(jié)隊來觀看這株幽谷奇葩?;臎黾澎o的山谷頓時熱鬧起來。叢生的雜草之間,不久便踏出一條一條的路徑。風(fēng)雅之士們甚至在花下擺上筵席,疏疏地點上幾盞燈燭,作長夜之賞。它成了詩中的佳題,畫中的尤物,以至香閨中的膩友。人們經(jīng)常地提起它,再三地宣揚它,把它說得出類拔萃,超凡絕俗,神而又神……

        可憐的梅樹是多么激動呀!它吃驚,懷疑,不知所措,終于快活得哭起來了。

        從此,它變得十分辛苦忙碌。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令它簡直應(yīng)接不暇。為著不使每一個人失望,它一天到晚殷勤地微笑著,盡量舒展開繁密的新枝,毫不吝惜地把異彩和奇香奉獻給四方八面,只怕不夠表達自己的感激和熱誠,第一次花朵凋落后,它緊接著又開出了第二次繁花。這下,引起的轟動更大。游客們紛紛去而復(fù)來,都要躬逢這梅開二度的難得盛事。山谷里愈加熙來攘往,挨擠不開。各式各樣的茶寮、貨攤、食擔(dān)、雜耍乃至戲棚,都競相出現(xiàn),熱鬧的景象賽過盛大的廟會。到后來,連遠近的達官貴人們也不惜降貴紆尊,攜眷而至,說是“與民同樂”。于是,又有人竭力湊興,懸出厚賞,為梅花征求名號品題。據(jù)說,由于爭議紛紜,始終懸而未決……

        花團錦簇的日子過得飛快。漸漸,梅樹又感到了一種寂寞,一種美中不足。不知為什么,它越來越經(jīng)常地想起了過去,想起它走過的那一條苦難的、坎坷的道路。它忽然覺得,它有好多好多故事,準備向人們述說。這些故事無疑并不美麗,甚至也不動聽;但一個一個都那樣真實,那樣親切,那樣重要!與眼前的一切相比,似乎實在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梅樹很奇怪自己竟會把它忘卻了這么長久。現(xiàn)在每回想一次,它都止不住心頭發(fā)一顫,熱淚盈盈。啊,應(yīng)當(dāng)向人們一一講出來,講出來!

        于是,它這樣做了。但人們的反應(yīng)卻如此冷淡!他們一個勁兒地盯著美麗的花朵,露出不勝傾倒的神情,然后,以突然爆發(fā)的喝彩,打斷了梅樹用微弱、發(fā)抖的聲音說開了頭的故事……

        梅樹又一次地吃驚、迷惑,無可奈何地沉默了。但沒有灰心,它忍耐著,等待著,年復(fù)一年地開出更盛更美的花朵。它的名氣傳得更遠了,慕名者從千百里外不絕涌來,以一瞻風(fēng)采引為畢生幸事。然而看客如云,流年似水,它所期待的、愿意傾聽它的心聲的知音者,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哦,也許這樣的人是有的?也許他只是不了解梅樹的心思?也許他混雜在眾多的圍觀者當(dāng)中,梅樹沒能辨認出來?也許他根本擠不進密密層層的人墻,只好站在遠處看上幾眼,就走了……誰知道呢!

        梅樹明顯地憔悴了。它變得心灰意冷,悶悶不樂,一天到晚像失魂落魄似的,連一年一度的花期,也沒有心思料理了。

        在又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它靜悄悄地死了。

        震驚的游客深為失望,痛惜不已!他們流連憑吊了許久,依依不舍地散去,從此不再來。

        古老的山谷漸漸又恢復(fù)了昔日的荒涼冷寂。待到游人踏出的路徑重新長起離離的芒草,梅樹的遺骸也腐朽、霉爛,化為塵土之后,一切便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也沒有存在過一樣。

        然而,心上的痕跡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當(dāng)?shù)鼐用裰虚g,傳出了一種說法——

        那株梅花其實還在。只要遇上天陰下雨的時節(jié),或者月色朦朧的夜晚,山谷中遲歸的樵夫和狩獵的山民常常會看見,那株梅花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現(xiàn)了。他們甚至看得清枝頭上淡綠的花朵,嗅得著那涼涼的幽香。當(dāng)他們試著走近去,一切便像煙霧似的消逝了。

        于是,當(dāng)?shù)氐娜藗冋f:這是那株梅花的影子,是它的靈魂。它不肯死心,還在守候著,要將它的故事告訴一個愿意把它寫下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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