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進

父親對我們動輒開著警車大張旗鼓深入社區(qū)調查走訪、離開車輛幾乎寸步難行的做派很是憂慮，一有機會就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大講他過去憑借一輛自行車破獲多少起大案要案、依靠兩條腿抓獲多少犯罪嫌疑人，言語間流露出“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又往往帶著一絲沉郁和惆悵。

上世紀70年代某年，臨近年關，父親還在某鄉(xiāng)鎮(zhèn)調查摸排一起盜竊電視機案。那天傍晚，他騎自行車從案發(fā)地趕赴約十公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招待所住宿。北風刮得正緊，村上到鄉(xiāng)里僅有一條土路，且多為上行陡坡。中途他看見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奶奶正與自己同向行走，上前打招呼得知老奶奶家住附近，要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陪護突發(fā)疾病的小孫子。于是他主動要送老人家到醫(yī)院。天色漸暗，父親載著老奶奶，騎一段走一段，邊走邊嘮家常，閑談中直覺老人家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及此行任務，并無多話。只是中間上坡時她見父親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于心不忍，幾次表示要下車行走，都被父親制止。送到醫(yī)院門口時，父親萬萬沒想到，老人家竟給他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破案線索：案發(fā)當夜，老奶奶起床小解，透過窗戶隱約看見隔壁的兩兄弟從外面抬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東西進屋，而那兩兄弟平日就有偷雞摸狗的惡習。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根據(jù)老奶奶提供的線索，案件第二天即成功告破。

還有一件事也為父親所津津樂道。那個年代辦案，騎自行車在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之間來回穿梭是常態(tài)。有一次為爭取時間，他連夜趕往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途中要經過一段長約三公里的松樹林。出發(fā)前有人提出送他過林，因為夜間有狼出沒。但父親自恃年輕力壯，且騎車前往，何況腰間佩有手槍，堅持獨行無妨。果不其然！父親剛進到林中，只走了百十米，便真地竄出一只惡狼來。此時他正一手持手電筒照明，一手扶車把騎行，那狼蹲在路邊。適逢天正下著毛毛雨，在手電光的照射下，狼的雙眼散發(fā)出兇狠瘆人的紅光。掏手槍已來不及，轉身更不可取。父親迅速跳下車，小心翼翼從狼跟前走過。走了約二十米，他急速上車欲盡快離開，誰知那狼忽然從背后猛撲過來。眼看就要被追上，父親連忙來個急剎車，狼的腦袋猛撞在自行車貨架上。他趕緊又狠踩腳踏致車身大幅傾斜，狼因失去重心，后腿一趔趄，驀地被摔倒在路邊河崖下。父親這才得以脫險！自此，他更加珍愛那輛自行車，終其一生只此一輛，雖然更換過多個零部件，經過無數(shù)次檢修，但始終保持完好，退休后仍堅持騎了好幾年。

我難得陪父親一起散步，因為他走路實在太快，雖已進入古稀之年，我仍跟不上他的步伐。那天晚飯后我心血來潮，主動提出跟他出去走走。我倆從家屬區(qū)出來，經過辦公樓前的停車場時，他忽然指著泊車位的一隅讓我看，原來是那輛早已報廢的自行車正倚靠在墻根兒角落處。一副灰塵厚積、銹蝕斑駁、猶如耄耋老人的嶙峋形象，跟周圍并行停放、氣宇軒昂的警式轎車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黃昏的夕陽下帶給人強烈的視覺反差。這也極大觸動了我的心弦，仿佛它昔日的赫赫戰(zhàn)績、四十載的風雨滄桑、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疆場馳騁，在不知不覺中已被眼前科技主導下的智能化、自動化、信息化等時代新寵無情掩埋，并漸漸堆積成為一種人為的疏遠、記憶的疏隔和情感的疏離。

今天，我們在辦公室輕點電腦鼠標進行文件遠程傳輸，通過視頻監(jiān)控還原案件真相，利用人臉識別重點鎖定、精準抓捕，劃拉手中的“警務通”審核審批案件，DNA鑒定使?jié)撎佣嗄甑拿赶臃嘎渚W，親緣比對幫助群眾找回被拐多年的親人……這些司空見慣的事例無不影射出一個現(xiàn)實：現(xiàn)代科技愈來愈被廣泛運用于公安實戰(zhàn)。移動警務、大數(shù)據(jù)、網上巡查、互聯(lián)網+、公安云、立體防控等已然成為公安機關打擊違法犯罪、保障人民安居樂業(yè)、保衛(wèi)國家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的新戰(zhàn)力。與之相對應的辦案交通工具也隨之由自行車、摩托車和吉普車一路升級迭代為配置越來越高、性能越來越好的高檔轎車。

這一切的變化、變革和變遷，既是自行車時代的人們無法想象的，也是今天的父親始料未及的?！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有人說我們生活在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社會進步為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條件;也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快節(jié)奏時代，很多東西來不及思索;更有人說，我們已經走得太遠，此至于忘記了自己為什么出發(fā)。上述說法似乎都有道理?？吹礁赣H自行車的剎那間，我的腦海中的確閃過這樣一個疑問：我們每天風馳電掣般追趕時代腳步，忙不停地在鍵盤上博弈戰(zhàn)斗，甚至連吃飯時都盯著手機，生怕錯過某一條重要信息，極力倡導科技創(chuàng)新，不斷更換辦案裝備，以適應日益錯綜復雜的治安形勢，這無形中是否也忽視甚至丟失了一些東西？另一個畫面同時也在那個黃昏的夕陽下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小時候每到春節(jié)，父親總是騎著那輛上海產永久牌加重型自行車，帶我們全家五口人一起拜年走親戚。母親懷抱弟弟坐在后面貨架上，我和妹妹擠坐在前面橫杠上。父親騎車在公路上行駛，曾招來無數(shù)過往行人驚羨的目光，戲稱我們一家人在表演雜技。隔著四十年的風雨人生路驀然回首，竟好似開啟一壇陳封的老酒，醇厚甘甜的香氣撲面而來，愈久彌新！毫無疑問，我不能否定自行車在屬于父親的那個年代所發(fā)揮的重要歷史性作用，正如我不能否定流淌周身的血液里承繼著父親的基因以及他對我人生的直接影響，乃至對家庭和公安工作所做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誠然，現(xiàn)代科技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給衣食住行帶來極大便利，同時也為我們的事業(yè)發(fā)展插上飛翔的翅膀，給偵查破案、社會管理、服務民生等各項業(yè)務帶來了高效率、高速度、高質量，推動警務運行模式迅速邁進現(xiàn)代化。這是處于新時代人們的物質優(yōu)越性。然而，父親不計個人得失，視普通群眾為親人的樸實真摯情感，始終保持的勤儉節(jié)約、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作風，卻是超出物質層面的高貴精神，而非所謂的代溝。并且這個高度，需要我靜心定睛仰視才能領略到。更無可否認的是，他用屬于那個年代的特殊方式，圓滿完成了為人父和為民警的雙重職責使命，奮力跑完了屬于他的那一段光輝里程。

如今接力棒已然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該如何跑好自己的這一棒？能否為后輩跑出一個好成績？怎樣干才能無愧于我們這個新時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比允窃谀莻€黃昏的夕陽下，我挽著父親的胳膊向他承諾，我會把他的自行車精神承繼下去，把他的諄諄教導立為治業(yè)新家訓，薪火相傳，生生不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