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皎然在內(nèi)室打坐,忽有童子進(jìn)來稟報:“李冶李季蘭道長來了?!边€沒等皎然穿鞋出迎,李季蘭先自進(jìn)來了。
皎然請李季蘭坐了,弟子端茶進(jìn)來。
李季蘭甩了一下拂塵,問皎然近來可有名士前來造訪。皎然答道:“自上次劉長卿走后,鮮有人來?!?/p>
李季蘭長嘆一聲道:“上人寺中尚且寂寞如斯,小觀就更寥落了?!?/p>
皎然示意用茶,李季蘭拿起碗蓋,幾口就喝干了。皎然笑著指指她。她略帶嬌嗔道:“人家一路趕來,渴了嘛?!?/p>
兩人說起了劉長卿,嘆息他此番去后,不知何日得見。皎然笑著怪她上次的“山氣日夕佳”,笑謔過甚:“長卿本就有疝氣,虧你想得出來?!崩罴咎m道:“他的‘眾鳥欣有托’也太露骨了點(diǎn)兒吧。”皎然抿了一口茶,微微頷首,笑道:“你們的對句,倒是可以上書的?!?/p>
李季蘭要走時,皎然送出寺門。一陣風(fēng)吹來,桃花翩翩飄落,隨流水逝去。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皎然雙手合十,沒有接話頭兒,他聽得出她的意思。
“上人,我有一事主意未定,正想聽你意見呢?!崩罴咎m在前面走。但見滿山都是落花,飄得如雪一般。
皎然聽著。原來長安傳來話頭兒,今上意欲一見李季蘭。
“你詩名日隆,連圣上都知道了,原本是該慶賀的,只是……”
“只是什么……”李季蘭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眼神里似乎等著什么。
“長安是是非之地,你我方外之人,若是前去,未見得……只是依你的性子……畢竟,長安多名士……”
皎然回到禪房,感到若有所失。他正想讓小童收拾茶碗,忽地發(fā)現(xiàn),她走時,把拂塵忘在桌上了。
這一忘,一晃三十多年。皎然到了長安,已是銀髯飄飄,儼然一代高僧。
“請問大師找誰?”觀門打開,一個小女道士探出頭來。
“請你告訴李季蘭道長,就說故人皎然求見?!?/p>
只一會兒,大門打開,李季蘭出現(xiàn)在了皎然面前。兩人都怔了一下,誰都不是心中的樣子了。
在內(nèi)室,一番寒暄后,李季蘭長嘆了一聲說:“我們都老了。”
皎然有點(diǎn)兒恍惚。當(dāng)年走時,李季蘭風(fēng)韻猶存,束發(fā)插簪,面目清秀,身披玄衣,手執(zhí)拂塵,別有一番韻致;如今,背已微駝,只留得兩鬢銀絲,不啻是天寶舊人矣。
“長安依舊,人事全非,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呀?”
“一言難盡??!”從玄宗,到肅宗,又代宗,如今已是新皇了?!摆s到長安,碰著亂世,好戲散場啊……”
皎然拿出一包茶葉:“這是明前茶,到長安已是秋后了。”兩人說到了劉長卿,都沒什么消息,聽人說,已到隨州做刺史去了。
一別經(jīng)年,葉落歸根。吳山越水,自是多情。皎然看了看李季蘭,勸道:“長安雖好,不是久留之地,道長可以歸矣?!?/p>
李季蘭默然,緩緩答道:“江南草長,只能是夢中了?!?/p>
皎然出來時,李季蘭一路相送,長安的風(fēng)是一日冷似一日了。皎然請李季蘭留步,走出里許,回頭,依然見她站在高處,望著他。
皎然回到江南時,又是另一番風(fēng)物。比起長安來,江南到底讓人眼目清亮。不久,朱泚稱帝,長安又一番動亂。皎然慶幸自己,一腳跳出是非地,雙手合十方外人,只是擔(dān)心李季蘭可曾受到驚嚇。想來,區(qū)區(qū)微芥,不至于受到騷擾吧。
不久,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叛亂,與唐軍在隨州一帶激戰(zhàn)。皎然不由得想起劉長卿,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如此亂世,真是讓人沒法兒活。
皎然雖在山中,卻也不忘打聽外面的紛爭。劉長卿不知下落倒也罷了,不料傳來李季蘭附逆的消息,說她與朱泚過往甚密,竟向偽朝獻(xiàn)詩。今上回到長安,嚴(yán)厲追查,指斥李季蘭失節(jié),已撲殺矣。
皎然不斷念心經(jīng),一天沒有吃飯。
第二天,有人送來一首從長安傳來的李季蘭的詩:
日日青山上,何曾見故夫。
古詩渾漫語,教妾采蘼蕪。
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
蒼黃未得死,不是惜微軀。
皎然念著念著,不由得老淚縱橫。
黃昏時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個拂塵。這拂塵,多少年了?故人已矣,舊物焉存?他來到后山,挖了個小洞,把拂塵埋在里面,算是李季蘭的衣冠冢,又在墳前燒化了一張紙,不是《心經(jīng)》,乃是當(dāng)年他回她的詩: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