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比年

唐所長接到縣局通知：市局檢查組明天就到。帶隊的是已經(jīng)退居二線的袁調研，派建辦劉主任臨時有事，來不了。

全所上下立即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掛橫幅、查內務、大掃除、練列隊……忙得不亦樂乎。唐所長放出狠話：“誰要砸派出所的鍋，我就砸誰的碗！”

最緊張的要數(shù)程誠了！從上午開始就領著小佟一間一間辦公室挨著檢查，茶杯怎么擺、毛巾怎么掛、被子怎么疊……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必須做到整齊劃一。一天忙下來，人都快散架了。

次日上午九點，兩輛轎車徐徐駛入城關派出所大門。停穩(wěn)后，市局檢查組和陪同檢查的縣局工作人員陸續(xù)下車，為首的是位大腹便便的老同志，一猜便知他就是袁調研，其余人跟隨其后……兩邊列隊歡迎的民警在唐所長的帶領下，“嘩嘩”地鼓起掌來。縣局宣傳干事抓準時機，舉起掛在胸前的“單反”，拍下了這一難得的瞬間……

“同志們好！”袁調研氣宇軒昂地向列隊的民警揮了揮手。

“首長好！”隊列中，不知是誰帶頭這么應了一嗓子，其余人也跟著這么應了一嗓子。

袁調研似有些不悅，清清嗓子又大聲喊道：“同志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民警們這次的回答，像經(jīng)過排練似的，聲音洪亮，整齊劃一。袁調研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唐所長前面帶路，把袁調研一行迎進了派出所會議室。

會議室的墻上掛著寫有“歡迎市局領導蒞臨檢查指導”的橫幅，處處洋溢出一派節(jié)日般的喜慶氣氛！

賓主按座牌依次就坐，待縣局王大隊一一介紹完雙方的姓名、職務，唐所長開始匯報派出所一年來的工作情況……

“情況就不用匯報了，眼見為實，我們以實際檢查為主。”袁調研不容置疑地打斷唐所長，然后吩咐檢查組成員分組開展檢查。

“聽您的，聽您的！”唐所長唯唯地應著，生怕市局來的“欽差大臣”稍有不滿意。

待安排妥當，袁調研戴上白手套，領著一幫人開始檢查起派出所的內務衛(wèi)生來。唐所長、王大隊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時趨前幾步，作些解釋和說明。

桌面、柜頂、窗框、玻璃、門楣……凡是能夠得著的地方，袁調研都一一摸過了，白手套依然干凈如新。唐所長一直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了一些。

“把這個搬開看看，對，就是這沙發(fā)……”袁調研有些不甘心地指著民警辦公室里一張十分笨重的老舊沙發(fā)對旁邊的人說道。

幾個民警應聲上前，七手八腳地費了好大的力才把舊沙發(fā)挪到了一邊。

袁調研弓身在地上尋找著什么……找著，找著，終于像孩子般似的發(fā)出了一陣驚呼：“有了，有了……我就說嘛，不可能查不出來問題！”

原來，袁調研在沙發(fā)下面找到了一個煙頭……唐所長的臉“唰”地煞白！

如法炮制！袁調研找準工作突破口，翻遍了派出所所有沙發(fā)、柜子以及床底，最終找到了六個煙頭！

“我們是老所，屋子舊、辦公條件差，有些家具動了就沒法復原……”唐所長跟在袁調研屁股后面喋喋地訴著苦，希望市局領導能夠網(wǎng)開一面、手下留情。但袁調研始終不動聲色、油鹽不進！

王大隊悄悄把唐所長拉到了一邊，小聲對他說：“你沒看出來？他是存心的?，F(xiàn)在，只有這個……才能救得了你們所！”說著，做了個數(shù)錢的動作。

“什么？給他裝紅包……”唐所長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這人從不搞這一套，給不給，你自己看著辦吧！”王大隊也很犯難。

“我……操！”唐所長啐了一口：“大爺我還不伺候了呢！他愛咋樣就咋樣吧！”說完，轉身就走，獨自一人躲進辦公室吞云吐霧去了。

袁調研問了幾次唐所長去哪兒了，沒人敢應他，現(xiàn)在臉色變得愈發(fā)難看了！正待發(fā)火，負責檢查工作臺賬的小組突然傳來“捷報”：派出所相當部分的臺賬，只有電子檔沒有紙質檔！

袁調研立刻興奮了起來，邊叫人去通知唐所長，邊大踏步邁向擺放簿冊臺賬的內勤辦公室。

室內，程誠正在為該不該扣分與兩位檢查人員發(fā)生著激烈的爭執(zhí)，田苑和小佟在一邊幫著腔，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言語間透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太不像話了！沒有一點規(guī)矩！”袁調研在門口駐足了一兩分鐘，終于逮住機會爆發(fā)了。

“你是誰？誰給你的權力？”袁調研指著程誠的鼻子厲聲斥責道：“你算老幾？紙質檔取不取消、扣不扣分，是你說了算，還是我們說了算？哼！竟然還敢頂撞市局檢查組，膽子太大了……你們所長呢？唐所長哪去了？把他給我叫來……”

“來了，來了……”唐所長聞訊趕了過來，盡管心里窩著火，但臉上還得賠著笑：“請領導息怒！請領導息怒！”

“你來看看你帶的什么隊伍……”袁調研先是狠狠瞪了唐所長一眼，然后指著程誠，開始數(shù)落起他的不是來：什么無視上級、什么頂撞領導、什么擅作主張、什么膽大妄為……言下之意，要拿眼前這個小民警是問！

“對不起，取消紙質檔案，是我作出的決定，與程警長無關！”唐所長一句話攬下了所有的責任。

“不是……唐所，你？”程誠一副急于爭辯的樣子。

“你什么你？還不快給領導們道歉，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唐所長沖程誠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離開。

無奈之下，程誠違心地說了兩句“對不起”，在小佟的拉拽下，十分不情愿地離開了內勤辦公室。

檢查繼續(xù)進行。除了六個煙頭和部分臺賬沒有紙質檔案，市局檢查組再沒挑出派出所的其他什么毛病……

召開情況通報會前，王大隊再次找到唐所長。

“事到如今，也并非沒有挽回的余地，就看你怎么表示了……”王大隊暗示道。

“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唐所長問。

“他當然不會明說！”王大隊嘆了口氣：“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是聰明人，難道還看不出來？”

“我唐山，就不慣這臭毛病，還是那句話，他愛怎么扣就怎么扣！”唐所長斬釘截鐵、義無反顧地說。

接下來的情況通報會上，除內務和檔案管理兩項被扣分外，隊伍管理也被扣了分，理由是有民警目無組織，這當然是指的程誠。袁調研最后宣布：鑒于城關派出所民警有違法違紀行為正在受到追究，加之諸多考核項目不達標，當年等級評定為：不合格派出所！

會議室一片沉寂……多年的付出和前些日子的努力全都化為了烏有！大家把怨懟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程誠，認為他該為這樣的結果負責！有幾個女民警甚至忍不住抽泣起來……

程誠全身一陣戰(zhàn)栗，痛苦地把頭深埋了下去……坐在他對面的田苑，嘴唇被牙齒咬出了一道血印。她頑強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結束會議！因為……這個時候的程誠太需要有人安慰了……

唐所長帶頭鼓了鼓掌，然后站起來淡定地表態(tài)說：感謝市局領導對派出所工作的檢查指導，我們將認真對照差距，抓緊補齊短板，以知恥后勇、壯士斷腕的勇氣，徹底打一場翻身仗，爭取明年一舉奪回一級派出所的牌匾。

曲終人散！送走檢查組，派出所復歸平靜，除了值班的民警，其他人都陸續(xù)下班回家了。

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涼風一陣緊過一陣，讓人感到有了冬天的寒意。程誠獨坐在派出所頂樓的天臺上，任由雨水從頭發(fā)、臉頰滴落在警服上，警服的顏色漸漸由藏藍變成了深藍，最后幾乎與周圍的黑夜融為了一體。

只有紅色的煙頭或明或暗地閃著微光。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煙頭，在雨水的浸潤下，慢慢發(fā)漲、變大，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野菊花，靜靜地陪伴著旁邊那個無精打采、情緒低落的男人……

雨，突然就停了！程誠猛一驚醒，發(fā)現(xiàn)是有人為他撐起了一把格子素花的雨傘，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滴，淅淅瀝瀝，似有若無……

不用回頭，程誠一下就能猜到為他撐傘的人會是誰！“你怎么來了？”他問。

后面的人沒有吱聲。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程誠又問。

后面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回答他。

程誠慢慢回過頭……眼前的一幕，頓時讓他驚愕不已：田苑嬌小的身軀努力前傾著，盡量讓手里的雨傘能夠遮住他的全身，而她自己卻完全暴露在雨里。薄薄的秋衣早已濕透，被風一吹，整個人被冷得瑟瑟發(fā)抖。

程誠顧不得許多，心痛地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想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她、融化她……田苑沒有推搡，也沒有反抗，任由他這么抱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顯得那么順理成章，好似之前他倆早已有過山盟海誓的約定：今生今世，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你怎么這么傻！”良久，程誠在田苑的耳邊小聲嘀咕道。

“你不也一樣！”田苑應道。

“人，真是太奇怪了……”程誠說。

“哦？”田苑抬眼看著他。

“剛才，我還在為人生的磨難而苦惱，轉眼，又在為人生的快樂而慶幸了！”

“是嗎？有些深奧，我聽不太懂！”田苑調皮地笑了笑。

“那我就給你說得直白些吧……”程誠鼓了鼓勇氣，終于把那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嫁給我，好嗎？”

“好……你好壞！”田苑咯咯地笑著，假裝想要掙脫程誠的懷抱。

程誠哪里肯輕易放過，稍一用力，田苑整個身子就癱在了他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