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璐
《讓子彈飛》講述的是一個關(guān)乎土匪,騙子,惡霸,并帶有一定西部色彩和喜劇色彩的傳奇故事,以其緊湊的節(jié)奏和充滿戲劇性張力的人物塑造,驚險刺激的打斗場景,幽默粗俗的語言風(fēng)格,將殘酷現(xiàn)實掩藏在狂歡戲謔的表象之下,完成了獨具魅力的姜文式的情感表達(dá)與人生探尋。
八匹白馬拉著蒸汽火車在鐵路上狂奔,一個買官縣長帶著他的太太、師爺在 “特色”火車上吃著火鍋唱著歌就被土匪所劫。土匪小六子與胡萬對簿公堂竟為辯誣開膛驗粉,死于非命,場面血腥。土匪行動時頭戴麻將花色并以口哨傳信,以及整片整片的白銀和槍支等新奇荒唐的情節(jié)場景,加之運動鏡頭中的打斗場面和中近景的人物面部特寫,以及色彩濃烈的儀式場景和夸張道具的使用,在給觀眾帶來視覺沖擊的同時,無形中也懸置了故事的可信度,將一種荒誕感和戲謔的態(tài)度參揉其中,這是姜文的一貫作風(fēng),在《太陽照常升起》中,他將戲謔與荒誕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發(fā)揮到極致,如同庫斯圖里卡的《地下》中,人物笑著笑著就毫無征兆地開了槍,談笑風(fēng)生的表象下是猝不及防的反擊和殘酷的剝奪。湯師爺死前埋在白銀堆中,他被炸飛了的屁股掛在樹上,而他還與張麻子說屁股疼,這一幕是何等荒誕又何等的動情,這一刻,我們會為一個騙子的死徒增幾分憂傷,而又不會過度憂傷。這樣的情感掌控是姜文作品的獨到之處。
若說動輒把一段故事講述成蘊含巨大歷史深度的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是第五代導(dǎo)演的沉重筆法,那以姜文為代表的第六代導(dǎo)演則更傾向內(nèi)在的情感體驗和化悲傷于永恒無形的淡化風(fēng)格。沒有大是大非,沒有大喜大悲,就算文革這樣的歷史浩劫在姜文的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也被消解成了不可信的個人成長記憶。而《讓子彈飛》中黑色幽默的運用可以說也與其前作《鬼子來了》一脈相承。人物語言一針見血,一語雙關(guān),幽默粗俗等不僅很好地體現(xiàn)了人物性格與時代風(fēng)貌,更增加了影片的觀賞性與娛樂性??梢哉f影片除卻一系列特技的運用,最能抓住一般觀者的是人物間精彩的對白,其間仿佛帶有某種詩韻,朗朗上口。
“死人有時比活人有用”、“來者不善啊”、“你才是來者”、“如果你活著,早晚都會死;如果你死了,你就永遠(yuǎn)都活著”、“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我來鵝城只有三個目的,公平,公平,還TMD是公平”……諸如此類,荒謬卻有力,粗糙卻能夠直擊心靈。這些話語在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同時,反復(fù)和強調(diào)也能令人印象深刻,簡短犀利也不失其內(nèi)蘊的魅力,這就是姜式用語的魅力,也逐漸組成了他影片的風(fēng)格,讓人一聽就會不由自主地說道:這很姜文??!
姜文曾在接受采訪時說:“我這一輩子能導(dǎo)五部戲就很滿足了,不能說五部都響當(dāng)當(dāng),但我拿出五年時間拍一部戲,起碼這硬度還是夠的,成長期慢的木頭本身會硬點?!短栒粘I稹肥巧系鬯徒o我的禮物,《讓子彈飛》則是我送給觀眾的禮物?!钡拇_,這份送給觀眾的禮物在帶來爽感的同時不禁讓人感嘆,“有點意思”,這份“意思”就是故事背后的故事,人物背后的人物,即故事的深刻性和人物的多重性。
影片的最后,那場宏大的土匪騙子惡霸的戰(zhàn)役演變成“拿銀子是貪,拿槍,則是反”的心理戰(zhàn)役,貪和反的抉擇構(gòu)成了怕和怒的博弈高潮。張麻子發(fā)的不是搶,是怒。他燃起欲望之火,讓眾人享受得到的快感后體味失去的痛苦。有些時候被奪走會令人憤怒,但怕失去才是大多數(shù)人的信條。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最大的欲望也終將可以概括為一己之私?!皹屧谑?,跟我走,殺四狼,搶碉樓”,在四人七個來回的吶喊鼓動后,跟隨而來的只有幾十只鵝。這樣荒唐的場景讓張麻子明白,他絕不是振臂一呼而擁者云集的英雄,在“誰贏他們幫誰”的年代,這樣的英雄已然不存在。觀望,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態(tài),而敵眾我寡才是沖鋒陷陣的英雄式人生永恒的困境。張麻子一直想成為這樣的英雄,到頭來發(fā)現(xiàn)招搖過市的勝利假象遠(yuǎn)勝于義薄云天除暴安良的悲壯集結(jié)。于是他錯亂了真假,以殺假黃四郎的方式打到了真黃四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顯得那么一文不值。如果人生有時真能夠如同“他跑我就追,他跑我就追。他跑我就堵,他跑我就堵”這樣簡單,也不失圓滿。
于是姜文再一次用鐵門上的驚嘆號和問號向我們拋出了對人生意義的思考與質(zhì)疑。曲高和寡的現(xiàn)代性憂傷不是知音難求,而是人心難測。更多時候人們不愿相信一個土匪的名字叫牧之,他們更愿相信他叫麻子,人們特別愿意相信他的臉上就應(yīng)該長著麻子。在懲惡揚善的大好結(jié)局中,張麻子獲得了這場匪霸戰(zhàn)役的最終勝利,但從一開始就注定無獲勝者的人生戰(zhàn)役里,張麻子卻敗得比黃四郎慘。對他來說,錢和黃四郎都不重要,而沒有黃四郎對于他很重要。如果說五代家業(yè)換四條人命是一個地主惡霸的處世算盤,人去樓空只身一人就是一個豪情義士的蒼涼結(jié)局。在張麻子深情的凝望與尾隨馬拉火車而去的惆悵里,終點就是起點的圓圈式輪回,再一次如同《太陽照常升起》里一樣展現(xiàn)。在一切狂歡戲謔搶劫殺戮歸于平靜后,人生的荒蕪與無所適從還是迎面襲來。“我弄不清你是老湯還是馬邦德,但是你沒了,張麻子也沒了。真的也沒了,假的也沒了。”沒了,才是張麻子唯一的戰(zhàn)利品。而有關(guān)師爺“那一年,我也十七歲,她也十七歲”的敘述被張麻子無情打斷,我們無不稍感遺憾,明知是假象,卻愿意去了解甚至相信,這就是我們的生存常態(tài)。
清醒,是張麻子孤寂的源頭??创┮磺械娜?,才需要忍受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罢嬲挠⑿壑髁x是看破生活的真相卻依舊熱愛生活”,那張麻子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夠經(jīng)歷這一切然后依舊熱愛這座城,熱愛這生活?他無法做出選擇,所以張麻子敲醒了我們這些還在睡夢中的人,把真真假假的生活撕開一個口子給我們看。不是張麻子無情,而是生活本身荒誕。很多時候,越是努力,就越是糟糕,越想接近,卻越發(fā)抽離。何去何從不是張麻子的困惑,不是姜文的困惑,而是人類永恒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