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咖喱粉

？你為什么不等我

凌晨兩點半了，許淞才給韓黎黎回電話，韓黎黎雖然睡意朦朧，但一看到這號碼，還是很警醒地摸到客衛(wèi)，關(guān)了門，這才接了。沒說幾句，又吵了起來。那頭的許淞顯然喝過酒，說話帶著幾分酒氣的漫不經(jīng)心，韓黎黎一聽這懶洋洋、什么都不在乎的聲音，怒火“騰”地升了起來。

“兒子鬧成這樣，我實在沒辦法，打你電話一直不接，你就算是業(yè)務上的應酬，接個電話這單子也不會就黃了吧！不接就不接，還亂打過來，完全不管時間，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我有老有小，你要把大家都吵醒嗎？”韓黎黎極力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滿腔的怒意。

“有老有?。亢呛?，也對，他這把年紀的人，都是睡眠不好的，要早睡早起?！痹S淞冷笑連聲。

許淞嘴里的“他”，指得是韓黎黎現(xiàn)在的老公，顯然是在嘲諷她再婚嫁了個半老頭。

韓黎黎更加怒不可遏，剛想用更惡毒的話語反諷回去。

“你當初為什么不等我？不是讓你等我的嗎？我們說好是假離婚的！”許淞卻突然一改嘲諷的語氣，用一種傷感低沉的聲音反問，他的聲音原本就好聽，而這種聲調(diào)，更是帶著某種致命的誘惑。

頓時，兩人都不說話了。

有那一瞬間，韓黎黎的心柔軟了一下，于是一柄一直被刻意包裹著的利器脫穎而出，準確而迅猛地擊中了她的心臟，胸口一記銳痛。許多塵封的記憶，透過歲月的層層濾鏡，撲面而來，繽紛燦爛，溫暖美好。有那么一刻，她幾乎要相信了，他剛剛突如其來流露而出的，令她猝不及防的溫情。

夜已深，周遭極安靜，隔著兩道門，韓黎黎仍能隱隱聽到主臥里老公打呼嚕的聲音。

她搖曳的心一下子穩(wěn)住了，淡淡地說：“你真喝多了！現(xiàn)在再說這種話還有意義嗎？”

不等許淞回答，又急急地為自己辯解：“我怎么沒等你，我等了你整整五年，結(jié)果等到了什么？”

五年！對于一個不再年輕的失婚女人，這時間，實在漫長得彌足珍貴了，韓黎黎簡直都要被自己的忠貞不渝感動了。

剛還情深款款的許淞，一聽到這話，反倒是輕哼一聲，低低地笑了出來。他這種女人堆里打滾的男人，自然明白，這五年的計數(shù)周期，其實是韓黎黎尋找合適再婚對象的時間，對于一個不再年輕的失婚女人，再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兩人內(nèi)心這么一計較，彼此都冷靜下來，誰也不再打什么感情牌，繼續(xù)就兒子的問題討論爭執(zhí)起來，是的，兒子，只有兒子，才是現(xiàn)在他倆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說到兒子，一場爭吵又避無可避。

？叛逆的兒子

兒子原本是跟韓黎黎過的，再婚的老公自己沒孩子，對他雖說做不到視若己出，但還算過得去。兒子也很給她面子，甚至主動直接將“伯伯”改成“爸爸”！這一聲“爸爸”，讓韓黎黎既欣慰又有點心酸，她知道兒子的個性，一直心高氣傲，肯改叫，一是本能的依戀之情；二是這種離異家庭出身的孩子，多是早熟。

這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三年前，兩夫妻以相加起來90歲的高齡，拼了個親生女兒，老公老來得女，自然是寵得不行，全部精力都放在女兒身上，哪還管得著這個半路兒子。即便是韓黎黎自己，雖說時時提醒自己，這個時候尤其要多關(guān)注大兒子的情感，但有這么個還要吃奶的小北鼻占著手，到底是分身乏術(shù)，難免顧此失彼。兒子偶爾暑假去親奶奶那邊小住些時候，奶奶自然要搬弄幾句是非，無端地猜測“你媽媽有了妹妹，是不是就不管你”一類……孩子的心理更為失衡，開始叛逆起來，課余沉湎游戲，上課則是睡覺，作業(yè)從來不做……成績很快一落千丈，從班里前三，直跌到三十名以外！

兒子今年初三，中考倒計時中。韓黎黎基本一周要接到老師五個以上的投訴電話，她開始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兒子身上，嚴加管束，沒收了他的手機、ipad、筆記本等電子產(chǎn)品。可她這邊沒收，許淞卻買了個新款iPhone當生日禮物來討好兒子?，F(xiàn)在好了，她要沒收手機，兒子就立馬跳起來，一副要跟她拼命的架勢，嚷嚷著這是我爸給我買的！他說“我爸”兩字時咬字特別重，恨不得加個“親”字，以區(qū)別于繼父。

韓黎黎打電話跟許淞吵，說你這樣縱容我沒法管教孩子了，許淞在那邊反諷：“你現(xiàn)在還有心思管兒子嗎？”顯然也是埋怨她有了女兒不管兒子。

于是照例又是一場爭吵。

今天韓黎黎找許淞商量，就是因為下午老師打電話來，說他今天科學課玩手機，課任老師要沒收他手機，他不肯，幾乎要跟老師搶奪起來。老師氣得不行，說他自己不讀也罷，還影響全班復習迎考的士氣！

韓黎黎先是聯(lián)系許淞，一直聯(lián)系不上，又不敢直接去面對老師，只得去求老公，老公倒也爽快，陪著她去了一趟，今天的課算沒法上下去了，索性將兒子帶回家來。但回家后，兒子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了，再也不跟他們說一句話。她急得沒法子，只好又拼命給許淞打電話。

爭吵終歸無法解決問題。眼看中考逼近，而且看兒子如今跟繼父水火不容，這樣下去，夫妻關(guān)系肯定要受影響。韓黎黎急了，去跟許淞商量，既然兒子現(xiàn)在肯聽你的話，不如你來管一段時間，現(xiàn)在離中考也就只有七八個月的時間了，不管怎么說，我們等熬過了中考，再重新考慮計劃下一步。

？房子

許淞開始一口拒絕，這些天，他和小女友正準備著領(lǐng)證，現(xiàn)在突然冒出個半大兒子，小女友怎肯接納？

可兩天后，許淞卻主動打電話來，說他來管兒子也行，你把華僑新村的房子騰出來，他搬過來住，他現(xiàn)在住閔行，孩子跟著他上學太不方便。

韓黎黎也知道這肯定是他那個小女友的意思，借機占回華僑新村的這套房子，雖然心里無比肉疼，這個地段，房價就不必說了，單租金，一年也是一筆頗為可觀的收入。

糾結(jié)了好幾天，最終還是牙一咬，答應了！一是兒子實在hold不住了，最主要他已經(jīng)成了影響現(xiàn)家庭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了，她總不能因小失大。二是這套房子還是老爺子的名字，老爺子的意思是這房子將來留給孫子，但兒子現(xiàn)在如此落魄，想收回房子，老爺子肯定是站在兒子那一邊的。三是離婚時，許淞是凈身出戶的，當時兩人的兩套房，都是韓黎黎占著，如今許淞要占回來，韓黎黎嘴上雖說很強硬，但自己清楚，多少還是有點虧心的。

當年兩人離婚的真正原因，許淞出軌，倒在其次。韓黎黎只是心灰意冷，她深知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要找個好老公再婚的難度。況且許淞不過是逢場作戲，她有九成的自信，他是不會主動提出離婚的。于是許淞照例夜夜笙歌，韓黎黎呢，愛上了旅行，一有假期，將孩子扔給奶奶，自己一背包就出門了，順便路上還能撩撩小鮮肉。兩夫妻貌合神離，倒也是各自精彩，相安無事。

本來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只可惜禍從天降，許淞公司接了家展覽館的工裝大單，層層轉(zhuǎn)包后，因為監(jiān)管不力，包工頭偷工減料，工程尚未驗收，吊頂就垮塌下來，當場壓傷了好幾個工人。許淞那間公司，本就不大，這么一搞，公司破產(chǎn)不說，債主逼著要他賣房抵債。

許淞一看風頭不對，就跟韓黎黎商量，不如先假離婚，兩人一共兩套房子，一套反正是老爺子的名字，另一套離婚后轉(zhuǎn)到她名下，他一光腳不怕穿鞋的，債主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事到如今，韓黎黎看也只有這條路，才是止損的最好辦法，反正許淞是凈身出戶，存款、兩套房子都在她手上，這樣的離婚條件，真是意想不到的優(yōu)厚。再加之他說的是假離婚，又不需要承擔良心的譴責，于是，這婚，就很干脆地離了。

離婚后，許淞借口債主追債，不方便露面，一遁就是幾年，兒子的撫養(yǎng)費也沒給過。韓黎黎也不急，兩套房子在手，租金其實就很夠撫養(yǎng)費了，還能隔三差五去孩子爺爺那邊哭個窮，要筆教育費用，倒也相安無事。

只是許淞經(jīng)此一劫，元氣大傷，竟再無翻身之時。好在他算得上古早時候的富二代，之前的公司本就是仰仗著老爺子的蔭庇，老爺子是上個時代的人，這年頭市場轉(zhuǎn)瞬即便，自己的公司如今也不景氣，但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有點家底的。雖恨其不爭，到底不忍看他沉淪至底層，業(yè)務上常分一杯羹給他喝不說，又幫他在閔行首付了套大房子。

許淞本就是有才有貌的浪蕩公子哥，一雙桃花眼，不知吸引了多少女人，包括當年的韓黎黎。即便落魄至此，飛蛾撲火的女人仍是大把。又離婚了，更是無所顧忌，只是多是逢場作戲，真正愿意跟他結(jié)婚的，只有如今這個小女友。小女友是外地來滬的打工妹，長相清秀，性格溫順，在一家小公司做前臺，像許淞這樣有房有車的本地人，雖然年紀大了點，仍不失為結(jié)婚的好對象。

？再婚

雖說是假離婚，但兩人心底都明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韓黎黎就放開手腳去交際，她原本就是美人胎子，又狠了心花了一大筆錢做了微整，更是光彩照人。在韓黎黎的自我認知中，她美貌猶存，又比現(xiàn)實年齡要年輕得多，有份體面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她在魔都有房子！

但現(xiàn)實卻很殘酷，簡而言之，這個年紀的男性，都是老甲魚了，有錢的，有得是大把年輕女性可以選擇，何必選擇你呢？而家境普通的男性，則是她看不上了，韓黎黎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再婚除了情感上需要慰藉之外，更重要的是，能讓她的生活水準、經(jīng)濟條件，更上一個level，如果嫁一個還不如她的大叔，那還不如單身自在呢！

好在事在人為，功夫不負有心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五年，韓黎黎終于抓住了現(xiàn)在的老公，大叔整整大了她十歲，自然是比她有錢，房子也比她多了兩套，但要說真有多少錢，其實也不過耳耳，況且年齡擺在那兒，想再有多大發(fā)展，已是不可能了。

大叔考察了韓黎黎兩年，最終還是決定跟她結(jié)婚，主要原因是大叔是白手起家，深知賺錢不易，與其找個年輕美貌的太太坐享其成他辛苦打拼的財富，不如找個婚姻合伙人整合資產(chǎn)，更上一層樓。

大叔存了這心，與韓黎黎倒是三觀一致，一拍即合，婚后沒多久，竟然還拼了個女兒，雖說是試管嬰兒，也算是求仁得仁，這樁婚事簡直是圓滿了。韓黎黎哪舍得為了叛逆期的兒子，而斷送了自己的婚姻，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這房租，不要也罷。

？成年人的離婚，都是真的

掛了許淞的電話，回到房間，這么吵了一場，韓黎黎睡意全無，老公的呼嚕聲越發(fā)響了，吵得她頭疼，她偏頭看了看他，窗簾沒有拉嚴實，窗外的光漏了幾縷在他臉上。白天還好，他頗注重修飾，焗過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Polo衫配上西褲，倒也是精明強干頗有風度。而現(xiàn)在睡著了，神經(jīng)完全松懈下來，感覺整個臉部的肌肉皮膚也跟著松弛下來，發(fā)際線退后得厲害，幾縷圍魏救趙刻意養(yǎng)長點的頭發(fā)掛在光亮的腦門上，老態(tài)盡顯。

韓黎黎帶著幾分厭惡地側(cè)轉(zhuǎn)身子，不覺想起當年的許淞。她和許淞是大學同學，典型的大學時代愛情，許淞出手闊綽不說，對她更是柔情萬分，兩人郎才女貌，堪稱金童玉女，當年多少同學羨慕。

她是北方人，在上海讀大學，實在難以忍受南方的冬天的入骨陰冷，特別是一雙手，每到冬天，必定生滿凍瘡，稍一遇熱，則奇癢難耐。和許淞一起去看電影，電影院里暖氣一烘，手就癢得不行。許淞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撫摸，一直到終場。

想到這，她忍不住舉起手，借著光細細的看，她的手保養(yǎng)得很好，白皙纖長，指甲圓潤，這么多年過去，她早已習慣了上海的冬天，這雙手，也早已不長凍瘡。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什么能回得去的，她和許淞的愛情、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長滿凍瘡的手、他們所謂的假離婚……

成年人的離婚，從來不會是假的。

就像剛才許淞問她為什么不等他，也不過是醉話而已。

只有房子，才是真的。

她打算明天去趟老爺子那兒，得想法說服老爺子把華僑新村的房子過戶到孫子名下。許淞的準太太這么年輕，兩人結(jié)婚后肯定還要再生孩子的，到時一忽悠老爺子，把房子過戶給許淞，那就完了。

這么滴水不漏地計劃好，韓黎黎終于放心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