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宿是旅游業(yè)興起的產物,如今逐漸發(fā)展成熟,更加多樣化、個性化,景區(qū)與民宿之間的關系也因此多元起來。民宿始終致力于凸顯鄉(xiāng)土文化的內涵,這也是都市人迫切追求的。但開發(fā)者所建構的鄉(xiāng)村民宿突破了原本意義,而是基于“游客凝視”的視角。通過塑造一系列物質符號和精神符號,打造出了滿足游客期待視野的“后鄉(xiāng)村”景觀,同時也完成了游客對自身的身份想象和認同。
關鍵詞:游客凝視;后鄉(xiāng)村;民宿;鄉(xiāng)土情結
“旅游”是現代社會的一個標志性產物,一方面得益于現代化工業(yè)發(fā)展和城市的興起,另一方面得益于交通的便捷,在工作之余旅游休閑已經成為現代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近年來,鄉(xiāng)村旅游業(yè)蓬勃發(fā)展,民宿隨之興起。原本依傍于景區(qū)熱度的民宿甚至有了“反客為主”的趨勢,幾家有特色的民宿完全可以帶動周邊的旅游,消費者也越來越傾向于“重住宿,輕景點”。
在我國,民宿最早出現于中國臺灣地區(qū),后來才逐漸在大陸的一些旅游城市興起,例如麗江、大理、成都等地。但最近幾年,一些離一二線城市不遠的郊區(qū)或鄉(xiāng)村吸引了很多投資人來做民宿,不同于農家樂、家庭旅店這種主要由當地居民建設起來的民居。這幾年迅速成長起來的民宿主要是由投資者提供資金,請設計師專門打造,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影響力。這種民宿的價值絕不僅僅在于吃飯與住宿這樣的實用性層面,它與當地環(huán)境相融合,喚起了人與自然親近之意、回歸田園的鄉(xiāng)土之情和體驗農家生活的新奇或懷舊之感。
一、民宿的鄉(xiāng)土文化內涵
旅游是一種與日常生活相分離的活動,它來源于人們追求暫時擺脫日常工作和生活的慣性,通過旅游來尋求新鮮感。這種新鮮感或許來自完全陌生的刺激,或許來自對過往的懷念,二者都提供了逃離沉悶枯燥的日常生活之可能。對于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城市一族來說,鄉(xiāng)土文化蘊含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甚至是理想化的生活方式,但他們眼中的鄉(xiāng)土是被建構起來的意象,回歸田園并不只是要真實體驗當地生活,還需要舒適的享受。因此,同時滿足兩方面要求的民宿應運而生。
中國自古就是農業(yè)大國,幾千年的農耕文明孕育出了一套獨特的生活方式、倫理習俗、價值理念和精神追求。在急速的現代化進程中,新型的工業(yè)文明迅速取代了農業(yè)生產方式,給人們生活造成了一系列的劇烈變化。在享受城市生活和技術發(fā)展帶來方便快捷的同時,人們也丟失了許多東西,在焦慮壓力和迷??仗摰碾p重夾擊下,很自然地想要得到心靈的休憩,鄉(xiāng)土文化為之提供了這樣一種可能。
(一)人與自然之和諧
民宿本就位于山林田園之中,與自然親近是它的固有屬性,從而為都市人提供了逃離城市擁擠嘈雜和灰塵霧霾的空間。在心理層面,人群密度和噪音分貝大范圍降低,舒緩了緊繃的神經,原生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緩解了人們因污染引起的焦慮。在精神層面,人與自然本就有親近之意,一草一木、一花一鳥,始終是悠閑從容的姿態(tài),春秋代序、晝夜更迭,各按其時,沉浸其中,人們逐漸擺脫了世俗的桎梏,心靈得以自由舒展。在“山靜似太古,日常如小年”的寧靜中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
(二)人對鄉(xiāng)土之依戀
從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來說,人們始終離不開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但城市生活斬斷了人與土地之間的聯系,從此漂泊無依、迷茫而沒有歸宿的感覺醞釀了都市人獨有的鄉(xiāng)愁,盡管未必是一開始就出生在鄉(xiāng)村。這不是個體對自身經歷的回首,而是整個人類歷史的追憶都滲透在了集體無意識中。
馬克思·韋伯認為,在農業(yè)社會中,人的精神歷程呈閉合狀的環(huán)形,由一代一代的經驗累積而成,因而總體的經驗是有限的,當一個人老去的時候,經驗也累積達到峰值,所以他的一生在精神上是圓滿無缺憾的。但在現代社會,人的精神歷程呈開放式階梯狀,永無止境,他自己也只能是階梯的一層,隨著時間流動,逐漸被遺忘。由于永遠沒有終點,始終面臨被拋棄的不安,死亡也變得無止境,人將無法獲得內在的安寧。要想擺脫這種動蕩不安,唯一出路就是回歸田園的閉合系統,哪怕只是暫時的。在這里,只需順應自然節(jié)律,不用惶惶于眾多眼花繚亂的選項和昂貴的選擇成本,太多的可能性造成的“泛濫的自由”很容易將人淹沒,不堪“自由的重擔”轉而逃避。回歸田園意味著回歸一種有限性,把人從迷茫困惑中解脫出來,給人以安全感——遠離被“自由”吞噬的危險。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鄉(xiāng)村田園自陶淵明始就是一種精神符號,人們無不艷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愜意?;貧w田園就是恢復性靈,在這里,不用為蝸名蠅利和人情世故所縛,擺脫了“心為形役”的苦惱。隱逸不僅為古代文人的向往,同樣也是今人的精神家園。
(三)體驗農趣之新奇
很多民宿都在院內種了瓜果蔬菜,供客人采摘,若水域豐富,也提供漁具垂釣。這樣既鍛煉了身體又收獲了勞動的果實,體力勞動后的疲倦和自己動手的愉悅都讓人感到充實。在分工精細、體系復雜的現代社會中,人往往成了螺絲釘,任務在專業(yè)化的基礎上被分割為無數碎片,人們不清楚自己的工作到底能帶來什么樣的成果,因此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也無法享受勞動成果帶來的滿足。在田園生活中,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與果密切相關,快速獲得勞動成果讓人們得到了“即時滿足”,很容易確立自己的勞動價值。
二、被“凝視”的民宿
“凝視”理論最早由??绿岢?,后經英國社會學家約翰·厄里發(fā)展,認為旅游凝視是具有大眾化、多元化、符號化的社會建構的行為,“凝視主體”與“凝視對象”具有權力關系。這里的“凝視”不僅僅指走馬觀花式的“看”,還包含著對對象的塑造欲望。
民宿是服務于游客的,它的設計和建造必須滿足游客的“凝視”欲望,利用符號建構出符合他們想象的鄉(xiāng)村田園。民宿首先經由“專家凝視”,目的指向“游客凝視”,二者之間也有所互動。游客所體驗的并非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生活,正如設計者也并非想要展示真實的鄉(xiāng)村風貌,原本的鄉(xiāng)村經由這“雙重凝視”被建構為“后鄉(xiāng)村”。如前所述,現代人對鄉(xiāng)土有很深的眷戀,但他們“想要見到的鄉(xiāng)村是愉悅的而非令人生厭的”[1]121。游客看到的是經過挑選的、理想化了的場景。
有別于城鎮(zhèn)的星級酒店,選擇民宿的游客通常都是由于看重具有當地特色、與自然親近的特點,但人們熱愛的并不是本真形態(tài)的自然鄉(xiāng)村。山路不能是泥濘的、路燈需要通電,民宿要有24小時熱水、空調、無線網絡、寬敞的車位等,游客始終是有限度地與自然親近、有保留地體驗當地生活。沒有現代化設施作為基礎,游客是不會考慮的,返璞歸真也要以便捷為前提,民宿的打造必須滿足游客對現代生活質量的要求。有的高端民宿外表保留原始民居的模樣,但內部設施堪比五星酒店,比如外婆家餐飲創(chuàng)始人在浙江金華野馬嶺村打造的民宿,價格高達兩萬元一晚,咖啡館、露天泳池、健身房等設施一應俱全,除濕、地暖、防蟲設備全部配齊。對現代人而言,沒有物質享受,棲居便無法“詩意”,所謂的隱逸、與世隔絕的精神追求反而成了附庸之物。
選擇民宿意味著選擇一種態(tài)度和價值,也意味著完成一次自我身份的建構。統計數據表明,民宿游客的主要特征呈現出“兩高一低的特點,較高的工資收入,較高的學歷,低齡年輕化;表明國內民宿游客以企業(yè)白領、公職人員及自由職業(yè)者為主,主要消費集中在具有較高收入的中青年,屬于中高端消費群體”[2]。可以看出這個群體具備一定的物質基礎,而且渴望尋求文化身份的確立。品茗閑談、靜坐冥想、聽雨賞花,如此閑情逸致,既能區(qū)別于其他階層的忙碌勞累又能彰顯出“高人一等”的精神追求,實現自我身份的建構。如今,慢生活早已成為奢侈品,因為稀缺,所以成為炫耀的資本。人們花錢買的不是住宿也不是服務,而是身份焦慮的緩解和自我想象的滿足。
對詩情畫意、閑云野鶴般鄉(xiāng)村生活的向往立足于游客對鄉(xiāng)村和民宿的“浪漫凝視”,這種“凝視”早在古代就已出現,很多山水田園詩都呈現出作者對其浪漫化的想象。比如王維的《渭川人家》:“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边@是一幅夕陽晚照、放牧歸來的詩意圖景,詩人地位尊貴、衣食無憂,所見之處皆是美好。事實上,他只是有選擇、有距離地選取材料,我們不會知道牛羊走過的小巷是不是充滿了糞便的惡臭,也不知道老人等候牧童是不是出于關心,游客也是帶著這種浪漫化想象來“凝視”鄉(xiāng)村的,這種凝視建立在符號化的基礎之上。
真實的鄉(xiāng)村和民居是為村民的,更多地強調實用性,如果是為了吸引游客,就必須使其“景觀化”。山里人家、泥墻黛瓦、石階小路不再是單純的景物,而是符號,“游客其實是在消費旅游景點的各種符碼,這種帶有欲望的游客凝視正是旅游的核心元素……單純的產品生產制造是不夠的,必須賦予產品特定的意義符號,以這些符號引發(fā)行動者的消費欲望。消費是在消費‘物品的符號意義,而非‘物品本身”[1]7。在材料方面,很多民宿都保留了原始民居的外貌,徽派建筑的粉墻黛瓦,或者是黃土泥塊的斑駁粗糲,青石鋪就的小徑,木門木窗的鄉(xiāng)土質感,院子里的農具和竹椅秋千,這些典型的“鄉(xiāng)村意象”被搜集、處理、展示。大部分采用“修舊如舊”的方法,涂上一層歷史文化的涂料,就完成了任務。這種鄉(xiāng)土情懷是通過符號被人為制造出來的,就像“主題公園”一樣,民宿更像是鄉(xiāng)村風格的公園。即使造價不菲,這種制造方式和情感效果也都是廉價的。它是符號之間的相互指涉,符號自身構成了意義之網,游客也樂意參與編織,既不費力氣又像游戲一樣輕松有趣。即使是那些被真正使用過的器物,在移置之后,也失去了“靈暈”(Aura)。因為它從那個被制造和使用的、屬于它的世界里連根拔起,喪失了“器具性”,那種活潑的生氣已經死去,只剩下干癟的“展覽價值”。然而真實在這里并不重要,“制造真實感”才重要,這種制造是雙向的,“專家凝視”與“游客凝視”聯手建構了他們眼中的鄉(xiāng)土世界。
僅有物質符號是不夠的,精神符號也同樣必不可少。民宿不同于酒店的精神內核就在于人情味,很多民宿都是當地人開辦的,天然具有地方氣息,他們的熱情好客、方言習俗都能吸引外地游客,主客之間的交流互動是民宿的一大特色。另外,當地的節(jié)日活動和傳統習俗也在旅游中“被凝視”了,有的民宿甚至會將其作為營銷手段的一部分。比如當地人有著某種手藝,那么將他請到自己的民宿來,就可以作為文化資本被引進。更有一些當地人直接“表演”自己的日常生活,將自己作為“商品”展出,滿足游客對他人生活方式的窺視欲。表演生活和后臺生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這都是凝視的結果。
除了自身的心理訴求之外,游客凝視的建構還受到另一個重要因素的影響,那就是攝影。旅游和攝影的關系早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攝影技術的低門檻和便利化以及網絡分享所追求的及時性,都使它迅速普及,攝影似乎喧賓奪主,成了旅游的主要目的甚至第一動力。“攝影表達了什么才是旅行。攝影成了人們停留、拍照,然后繼續(xù)前行的理由。攝影中意含著某種義務。人們覺得他們不應該錯過觀看某些特別的場景,要不然他們將錯過拍照的機會?!盵1]175于是民宿最終也必須為了成為攝影對象而被塑造為適宜拍攝的模樣。比如大理的一些民宿,設計初衷并不為了凸顯原生態(tài)特質,反而加強了異質性特色。比如海地生活客棧就因為在面對蒼山洱海的陽臺上放置了幾把具有地中海風格的白色桌椅,瞬間成了網紅拍照圣地。有的客棧干脆連內部都做成了藍白色調的希臘風或東南亞風格。在我們這個讀圖時代,想要迅速打出民宿知名度,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曬圖,民宿主人除了要請專業(yè)的設計者規(guī)劃布局以外,還要請專業(yè)的攝影師拍攝宣傳。
這樣看來,人們選擇某家民宿的原因可以不是為了睡覺、服務、體驗,而是為了拍照,但如今攝影動機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分享的基礎上,如果不去分享,恐怕攝影也難有立足之地。因為大眾的關注點主要不是攝影水平的高低,而是圖片傳遞出的意義。這種意義通過符號構建,人們搜集并展示符號,也自愿將自己符號化,完成在他者眼中的身份建構。攝影與分享是最重要的媒介,它實現了迅速區(qū)分人我和凸顯自身的功能。凝視者的凝視不僅取決于個體,更關乎他人,它是社會性行為。正如每個符號的意義并非它本身,而是取決于它所處于的位置,每個人身份建構所指向的價值也取決于與他者共同建構的意義之網。
三、結語
現代人旅游選擇住民宿,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放慢節(jié)奏、回歸悠閑的田園生活,實際上是為了滌蕩身心,找回曾經的精神家園。想過慢生活卻無法忍受真正慢下來的節(jié)奏,想逃離喧囂卻無法忍受孤獨,想走進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土文化卻不愿花時間細細了解,只是暫時滿足于符號帶來的便利感受。人們希望這個精神家園是真實的、詩意的,可事實上只是獲得了一次新奇體驗或想象中的“回歸”。因為鄉(xiāng)村民宿提供的也只是供消費的消費品罷了,不論物質的還是精神的,二者合作完成了一場幻覺。不過這種幻覺對現代人來說是必要的,人總要有逃遁之所,既然真實的鄉(xiāng)村遙遠貧窮,既然回憶里的故鄉(xiāng)永遠回不去,不如直接打造符合現代人需要的“后鄉(xiāng)村”,至少在這里,人們還能做一場真實的夢。
參考文獻:
[1]厄里.游客凝視[M].楊慧,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鄒.情感體驗下民宿鄉(xiāng)土文化的表達研究[D].南昌:江西農業(yè)大學,2017.
作者簡介:盛穎涵,上海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