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西

一

一陣微弱朦朧、似有似無的琴音，從十四街飄來，兩公里外的十一街上她昂起頭，緩緩朝琴音來源處走去。

“嘟——嘟——”一位摩托車司機狠狠摁了幾下響鈴，朝馬路上的她粗聲嚷道：“喂，小姑娘，過馬路看著點嗨?！?/p>

她的眼眸依舊直直地瞅著前方，跟著琴音不緊不慢地走去，旁若無人。

“嗖！”一輛小轎車與她擦肩而過，前面等著綠燈的路人低聲嘀咕，“這孩子怎么不守交通規(guī)則？真沒教養(yǎng)。”她聽見了，可是眼中依然無神，仿佛藏進了一個隱蔽的夢。

“溶溶小心車??！”是媽媽的聲音，這次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右耳也告訴她一輛貨車近在咫尺，且直直朝她站立的地方撞來，司機拼命地踩剎車也無濟于事。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朝她后背一推，她摔在人行道的臺階上，一聲“啊”的慘叫聲刺破沉寂的空氣。是媽媽的聲音，她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她的媽媽！

沒有吶喊，沒有尖叫，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哭泣。沉默，只有無盡的沉默。

路人的閑言碎語又無情地像利刃一般刺進她的心：“那個叫溶溶的女孩怎么這么冷漠無情，自己媽媽都……”突然被另一個聲音打斷，那個聲音的主人炫耀般地說出自己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她呀，四歲就被確診為自閉癥呢，聽說自閉癥的小孩都是白癡，又不搭理人的。”“那就是了?！?/p>

那位摩托車司機沒理會這些閑話，從外套里掏出手機，叫了救護車，又把手機遞到她手上：“打個電話給家里人吧，唉?！彼娺^一次爸爸的手機號碼。她打給爸爸，很快，電話那邊傳來爸爸的聲音。

她喃喃自語：“溶溶小心車?。∪苋苄⌒能嚢　辈粩嘀貜?，重復，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嘶啞，漸漸變得顫抖。

“什么？！”父親已經(jīng)覺察到異樣，幾乎是怒吼：“什么，溶溶你媽媽怎么了？說??！”

“溶溶小心車啊……”她依然機械地重復著，空洞迷茫的眼神似乎沒有一個焦點，但是卻藏著深深的恐懼，電話那邊的父親深深吸了口氣，好像才想起來自閉癥患者典型的病——刻板重復。

“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想用溫和一點的語氣和溶溶說話，可是他失敗了。

這個簡單的問題她終于回答了：“十一街?！?/p>

二

一路顛簸。兄妹二人搭著一輛小計程車，穿過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向著一個偏僻的小村莊的方向去。溶溶一直注視著車窗外，專注得像是一個正在考試的高中生。葉宇想嘲笑她，但這次他笑不出來，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在想等會兒怎么擺脫溶溶自己一個人坐車回家。其實這個天大的陰謀他謀劃已久，但是冷汗依然止不住地冒。他不安的眼神像賊一樣飄忽不定。不行，我要狠下心來。他緊緊攥住拳頭，手掌心抓出幾道紅印。自從母親知曉她的病后，她便把屬于自己的那份寵愛也奪走了。在他的印象里，母親再也沒多看他一眼。而且，而且她還間接害死了母親，她只是個家庭的累贅，只是個災星而已，他昂頭大呼一口氣，心亂如麻。

車在一片揚起的土灰中停了下來，他們下了車。

“溶溶啊，”他提高音調(diào)以掩蓋自己的心虛：“知道哥哥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嗎？這里賣的藍莓糕點是市里最好吃的?！比苋苤皇悄瑪?shù)著，1分23秒，1分22秒……距離自己每天固定吃糕點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可是放眼望去哪有什么小賣鋪？唯恐陰謀太快被揭穿，葉宇忙喊了聲： “喂，我先去洗手間，溶溶在這里等我。”

她聽得分明，他的聲音在顫抖，盡管很微弱。

1分01秒……30秒……10秒，她急促地呼吸著，帶著極度的不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忽然，她的耳邊流進了天籟般的鋼琴聲，柔和，又帶著淡淡憂傷的色彩。音樂！她的靈魂仿佛被一記重錘敲醒了，她循著琴音來到一座古樸簡陋的小木屋前，站在窗邊聽完了整首曲子。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架古老的黑色鋼琴，琴架上散著幾張泛黃的紙，上面的音符她都看不懂，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戴著老花鏡瞅著譜子上密密麻麻的音符，刻滿皺紋的枯黃的手卻依然靈敏輕快，又一次，他演奏了剛剛彈的那首曲子。

“Mi錯了，第一遍彈的是Fa。”她認真地提醒老人。

琴音戛然而止，老人激動地快步走到窗前，握住她的手，“這可是我原創(chuàng)的曲子，你聽一遍就記得了？”她一聲不吭，徑直走入老人的家中，穩(wěn)穩(wěn)坐在琴凳上。她憑著超強的記憶力和極大的熱愛記住了每一個節(jié)拍，每一個音符，絲毫沒有差錯，甚至連抬手的高度都與老人一模一樣，她的手指是第一次真正觸碰到琴鍵，但為何，它們會對琴鍵如此迷戀？

一曲終了，老人鼓起掌來，難以置信但卻十分喜悅地看著她，問：“小妹妹，你學了幾年鋼琴？”

“從未學過?！彼难劬θ耘f離不開黑得油亮的琴。

“天才?。　崩先思拥寐曇舭l(fā)顫：“孩子啊，你怎么沒早點走上音樂的道路??！”

她愣了一下，一陣苦澀泛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是畢生第一次被認可、被稱贊的感激。

她破天荒地第一次直視老人的眼睛，也是第一次目光與另一個人相對，帶著萬分的感激，對著老人鄭重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敝罄先吮闩c女孩搭話，聽她回答簡單，有時甚至不愿搭話，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琴看，或是反反復復摩挲著這幾頁泛黃的譜子，心中已經(jīng)明白幾分。

“你家里人呢？”老人試探性地問。

她忽然立起身，徑直朝門外走去：“我還要等哥哥，我還要等哥哥……”邊念叨邊走向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街上。

老人鼻頭一酸，想攔住溶溶，可是她卻固執(zhí)而堅定地要等她哥哥回來找她。一步一腳印地走進刮著黃沙的風中。

看著孤零零的女孩傻愣愣地等待，老人握緊拳頭使勁砸柱子，嘆氣道：“把小孩丟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真是好狠的心吶！”

這兩天來，溶溶都住在老人的家里，除了吃飯睡覺，她要么就在欣賞著鋼琴，要么就沖到空蕩蕩的街上等待著哥哥的到來。

這天她正要沖出門去，老人連忙按住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緩緩解釋給她聽：“溶溶啊，你不要去了，你的哥哥不在，他不要你了。留在這吧！我教你彈琴。”

正巧，葉宇正在這木屋子的附近，他聽到“溶溶”二字心臟便噗噗跳得極快，他忙找了個地方躲起來。原來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經(jīng)悔青腸子了，他越想越內(nèi)疚，夜不能寐，神不守舍，終于邁不過良心這道坎，還是決定回來接溶溶回家。他暗地里慶幸爸爸常年出差，這幾日也沒回家，對這件事情絲毫不知情。

不遠處，溶溶又一次喃喃自語：“我還要等哥哥……我還要哥哥……”邊說邊掙脫開老人的手，往街上走去。

老人搖頭：“唉，不知你是真不懂，還是不愿懂。比起你唯一熱愛的音樂，你還是愿意選擇一個拋棄你的哥哥嗎？”

聽到這，葉宇的心像是被剜了千刀，熱淚從眼眶中噴涌而出，他奔過去緊緊地抱住溶溶瘦小的身軀，噙著淚水，在她的耳邊低聲說： “我回來了，溶溶，我回來了?！?/p>

她依然是沒有任何表情，但卻仿佛覺得胸腔里的熱血在沸騰，溫暖襲遍了全身。溫暖，她從心底里渴望溫暖，于是便學著哥哥的樣子反抱住了他。她可能不懂這個動作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可能不知道她的這個小小的動作對自閉癥患者的康復意味著什么?？墒牵敢庾?。

三

“倫娜，聽媽媽的，別再和你那同學走得太近，好嗎？”倫娜的母親——簡摟住了自己的女兒，輕輕地貼在她耳邊勸她。

“媽媽，”倫娜掙脫開她母親，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尖利地說： “自閉癥又不是瘟疫。你想想，如果全班同學的家長都忌憚她，全班同學都孤立她，只會讓她的病情惡化，更加孤獨自卑。如果全社會都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又將被置于何地？”

倫娜慷慨激昂的一席話反駁得簡無言以對，她嘆了口氣，默默看著女兒憤然離去，細細尋思了一下倫娜剛才那番話，不由得動搖了。以前自己是全班第一個知道溶溶患有自閉癥的家長，出于“好心”迅速地把此事傳播出去，以確保其他孩子們免于接觸她，沾染上古怪的性格?？涩F(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至于把溶溶看成是一顆定時炸彈嗎？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自己就已經(jīng)給她貼上標簽，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她，甚至讓其他家長、孩子孤立她，她何其無辜！唉，真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善舉還是惡舉了。

罷了，她搖搖頭，既然倫娜一切安好，那便由著她去吧！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驚醒了簡，她忙站立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準備好了一副溫和的笑容?！爸ā币簧黹T被推開了。

“阿姨您好！”葉宇從懷中抽出一張邀請函迅速塞入簡的手中?！拔沂莻惸鹊耐瑢W，葉溶溶的雙胞胎哥哥葉宇?！?/p>

簡的笑容漸漸凝固，瞥見那張藍色的邀請函上幾個大字“慶祝葉溶溶生日晚宴”，日期是4月2日。望著眼前的這個戴著鴨舌帽的小伙子熱切地看著她，那一瞬間，她百感交集。

“您和倫娜一定要來哦！”說完，葉宇擺擺手，一溜煙兒似的跑遠了。

簡皺眉沉思了一會，把邀請函的一角壓在桌子上的花瓶下，轉(zhuǎn)身走了。透明的玻璃瓶中插著一束鮮紅色的花，居然與下面那張水藍色的邀請函構成了一幅和諧美好的畫面。一陣微風拂過，花瓣微微顫抖，似乎在招手。

四

“歡迎大家來參加溶溶的生日宴！”葉宇大喊了一聲后，全場漸漸安靜。他環(huán)顧四周，夜幕濃郁的墨色與許許多多張露天餐桌上點點淡黃色的燭光融合在一起，同學家長們占滿了全部席位，他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認真看他寫的邀請函，一定會注意到這么一行字：“注：參加晚宴的朋友們可以看到令你們驚奇的一幕哦！”

中央的桌子旁坐著溶溶和爸爸。溶溶把頭輕輕靠在爸爸的肩膀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但爸爸的淚水卻奪眶而出，他的手掌撫摸著溶溶，覺得自己太對不起溶溶了。自從自己深愛的妻子去世后，他就把一半的原因歸咎到溶溶身上，不自覺地對自己的女兒產(chǎn)生怨恨之意，之后的大半年里，再也沒回家來看望過孩子們。又或者是妻子死后，照顧溶溶的全部重擔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自己選擇了刻意逃避……卻沒想到自己回來時女兒的情況居然有好轉(zhuǎn)。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靠在爸爸的肩膀上，以此來傳遞愛與依賴之情。自己幾乎不敢相信女兒居然慢慢懂得了如何“交流”。

爸爸用力地抹一把淚水，破涕為笑，拉住溶溶的手，笑瞇瞇地對她說： “溶溶啊，爸爸給你準備了一份大大的生日禮物?！币慌缘娜~宇聞此“嘩啦”一聲拉開了一塊大黑布。

溶溶眨了眨眼：鋼琴！雪白色的鋼琴！她伸出手，指尖劃過一串黑鍵白鍵，流出幾個柔美的音。

她的瞳孔漸漸放大，然后直接往琴凳上一坐，開始演奏。“大家注意啦，你們一定不知道溶溶會彈鋼琴，現(xiàn)在就請溶溶給你們露一手。”其實不需要葉宇說，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經(jīng)聚焦在溶溶身上了。真是難以置信，那架白色鋼琴前如癡如醉地彈奏著的女孩是葉溶溶。觀眾們安靜地聆聽，又逐漸沉醉。

輕靈的琴音如同溪流般劃過每個人的心，飄蕩在空中的樂曲奏醒了每個人。偏見隨著琴聲一點一點消失，指尖的舞蹈讓人不禁沉迷，一個個敲落的音符猶如一絲絲細雨，洗凈了人們的心靈。

忽然，遠處的高樓通體閃起耀眼的藍光，漸漸地，一幢又一幢高樓大廈紛紛亮起藍色的燈光，如海浪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地面上所有的人都被這光染成了藍色。

溶溶敲下最后一個音符，癡癡地望著這片從未見過的藍色海洋。一座藍光煥發(fā)的高塔上彈出幾個大字，她默念： “4月2日——世界自閉癥關注日”。

這是另一個讓所有人驚奇的一幕，這是第一個世界自閉癥關注日，這是屬于她，屬于他們的夜晚，這是2008年4月2日。

（廣州市執(zhí)信中學 ?指導老師：黎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