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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淪陷的故鄉(xiāng)(組章)

        2019-09-10 07:22:44北原曉樺
        散文詩世界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土農(nóng)具農(nóng)事

        北原曉樺

        這是我透徹領(lǐng)悟了的七里溝的一個節(jié)氣。

        種子儲存?zhèn)}庫,顆粒歸家;農(nóng)具隱藏墻角,鋒刃俱寂。

        那些專注于農(nóng)業(yè)的人,他們把勞動還給坡上、溝下,把耕作技藝還給田間、地壟。從農(nóng)事中脫身出來,他們在屋當頭回過頭,并喘上一口大氣。

        我知道,低矮的瓦房下陰沉還留下了一些,但院中的水井卻冒出了熱氣。它刻意保存的鄉(xiāng)村秘密,像那源源不斷的井水,正一個勁兒汩汩地冒出來。

        洗,拿一把瓜瓢,從水井中舀水,一瓢一瓢往農(nóng)具上沖。

        把鋤頭洗干凈,把犁鏵、鐮刀洗干凈。把耙耬、糞桶、籮筐都洗干凈。

        洗,洗臉、洗手、洗腳,從頭到腳洗個透!

        只有水是不為難人的,才配享有這一場鄉(xiāng)村大典。

        洗去滿身的塵土,洗去一年的疲憊,洗去一生的厭倦,把自己洗出來,做一個知足常樂的人。

        他們繼續(xù)保守秘密:戀愛、生活、死亡;

        他們將祖業(yè)發(fā)揚光大:繁殖牲畜、生養(yǎng)兒童、傳習(xí)農(nóng)事。

        田野空了,天也高了。

        他們的七里溝,也更偏遠了。

        一面坡的高,是用來支持喊的,也是用來撐住喊的。

        我能夠想象,一個喑啞的聲音穿透蕭蕭秋聲在坡上響起來的時候,一條偏遠而深陷寂靜的溝會怎樣站出來呼應(yīng)。

        那種蒼涼的喊聲,不知從坡上何處傳來,一聲、一聲、又一聲,孤立、尖銳但有力,仿佛一種敵意的入侵,讓整條溝都慌亂了起來。從溝口到溝底,坐落在坡下的每一處簡陋的瓦房,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龜兒子,你死到哪里去了呵?

        暮秋時節(jié),七里溝是空的,只有旱田里的那些毫無秩序的稻茬和干草,還在頑固地守著一溝的寂靜,連深陷疾病的昆蟲也沒留下來幾只。

        到處覓食的麻雀,三只兩只地隱匿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細心地尋找那些遺失在地上的谷粒,饑餓的叫聲急促、充滿渴望,只那么一兩聲,就已聽得人慌慌張張的,那心仿佛一下子就空空落落的了。

        只能爬上坡去,猛地喊上幾嗓子:把濃重的暮色喊進溝里來;把丟失的魂兒喊回家里來;把那些離家出走的人全都喊回來。

        喊幾嗓子,心里就痛快了。

        龜兒子,你給老子死回來!

        坡上猛地響起一聲呼喊,叫聲還沒落,我已經(jīng)淚水盈眶。

        曬太陽的老婦人

        很顯然,氣溫偏向了冷。

        在朝陽的墻根下,午后的太陽正催促著一個老人從薄眠中漸漸醒過來,它緩慢的提醒,讓整個過程充滿了人世的關(guān)懷。

        那是一個垂暮的老婦人。

        她坐在泥地上,穿著傳統(tǒng)的對襟棉襖,微閉著雙眼,隨意地依靠著山墻。

        一身灰色的布袍子,仿佛光的黑洞,促使溝里的天色一點點地轉(zhuǎn)暗。

        她那樣臃腫、庸倦,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鄉(xiāng)村的沒落。

        在初冬的原野上,盛極一時的莊稼已經(jīng)徹底衰落,土地克制著生產(chǎn)的欲望,期待著又一次的受孕和臨產(chǎn)。

        曬太陽的老婦人,并未睜開眼睛。

        事實上,她已不再關(guān)心:足跡是否會被一片青翠鋪墊,目光是否會捕捉到一種飛翔,感情是否會像春天一樣蔥蘢;靈魂是否會像一只只鳥兒高翔。

        她只想專心地曬太陽。

        我不知道她在這里究竟坐了多久,看起來,就像是坐了一生。但是我知道,一個愛曬太陽的人,是最懂得村莊精神的人,是了解生活大計的人。

        她把一生都暴露在太陽下,是想讓這熾烈的陽光將它們曬透。

        因為,她知道七里溝生活的冷。

        一面坡

        最高的居所,是我南方的一面坡。

        土和皮,膚淺的懷念穿透地皮以及老土。

        深埋地底的饑餓和清貧,消瘦的祖先和深病的情人,他們合衣而眠,或者圍坐一起,什么話也不說。

        我說的是七里溝的農(nóng)業(yè),一面坡上的豐年和災(zāi)年。我說的是遠離農(nóng)事的手指,抒寫這面坡時的感覺。出入于土,出入于皮,一個漢字的構(gòu)造和一種農(nóng)業(yè)思想,已經(jīng)形成嚴絲合縫的契合。

        從坡上回來了很多人,這些浮出莊戶的面孔,木訥,沉默,充滿淡泊。一生種植水稻、紅苕或者麥子,走不出莊稼地,走不完莊稼的生長期。這些陽光和雨水喂養(yǎng)的人,充滿細膩和虔誠,他們是我的鄉(xiāng)鄰。

        從坡底緩緩升起來,舉起那個叫鋤的鐵制農(nóng)具,精打細算,連同每一個揮鋤的動作,他們揭開坡之皮,最終看見土,接近土。

        這黝黑的靈魂,是他們唯一深刻認識的物質(zhì)。

        許多人深入節(jié)氣和作物,不曾回來。他們立足坡地,掘土自掩,非常安然。

        在地皮之下,老土之上,他們安眠,靜若處子。

        隆起如坡,樸素、單純?nèi)缙?,這就是他們一生的經(jīng)營,最高的居所。

        事實上,你看不到他們的失聲痛哭。

        他們精力旺盛,隱居在村莊中,平時深居簡出。

        春天,他們播種,不留田間地角;秋天,他們收獲,糧食顆粒歸倉。幸福的時候,他們大聲歡笑;痛苦的時候,卻悶聲不響。憂傷或者愉快,壓抑或者開心,都被當作了一種宿命。

        只有糧食、陽光和水,才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這些人,是我的至親。我脆弱的生命,始終被他們的目光溫存。

        我的意思是說,和我一樣,他們保持純潔和崇高,繼承和揚棄某些東西,在清貧的年代里,崇尚建設(shè),酷愛貢獻。

        我的意思也是說,他們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大世界,并像我一樣懷有遠大的理想,試圖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麗。

        但他們留守在七里溝里,守護著世代傳承的香火,保留下祖先延續(xù)下來的根。

        想起我平庸的生存,我就想起了那給我以生命的一片土地,我就想起了土地之上那些為生計奔波的親人們,我也就想起了他們腳下起起伏伏的命運。

        我知道,他們至今都還沒有說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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