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佩楓
一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我眼含熱淚遙祭坡馬故城。
佇立在這片高原凈土,哈薩克族牧羊人額上布滿的核桃皮般黃褐色斑點,仿佛就是歷史的眼睛。
遙望這片高原,世代相傳的古老故事從我軀體穿過。
我便獨自一人,以酒壯膽,載酒行歌,一路慷慨暢懷奔赴遠(yuǎn)古之約。
那些飄然的靈幻,一次次世事滄桑的演變,使坡馬故城的碎片到處散落。
落日的余暉灑落在了殘墻土埂之上,一陣來自西天山的颶風(fēng),吹走了故城中一切鮮活的生命跡象。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陶片散落在泥土中,倘能讓后人拼湊出一些汲水熬茶的日子。
黃土夯壘的高大城垣終將要垮塌,縱似千年鐵營盤,終歸塵土。
二
曾幾何時,在中國地理的邊緣位置,一些不知名的神秘人物用黃土夯筑起了一個聚集思想的中心。
我們已無法考證坡馬古城是軍事要塞還是某個草原游牧民族王者歇腳的“冬窩子”。
只有四方的城垣橫臥在開闊的原野上,像一條死而不僵的時間之蛇緊緊纏繞著千年文明留存的神韻。
逝者如斯夫,一架風(fēng)雨洗白的馬肋骨是那個英雄的祭品嗎?起風(fēng)了,黑沉沉的天似乎吞噬了一切生靈,懷揣著勃勃跳動的心臟,試問蒼天厚地,誰來放牧風(fēng)云?
強壯的生命從來不擇地而生,小小的城垣限制不了這些游牧人的思維。
坡馬古城對他們來說,只是用來暫時貯藏祖先靈魂的一種容器而已。
三
游牧人駿馬的蹄印像根一樣把族群繁榮昌盛的祈望衍生到草原的各個角落,橫向與縱向都在融合貫通。
坡馬的土壤才一寸多厚,多少燦爛的文明都隨著雨雪流失在石隙沙漏,塵埃落定,故城寂寥。
拂開歷史的煙云,駿馬一路嘶鳴,吐納真氣原音響徹原野,此刻誰又是真正的騎士。
寂靜的草原上,黑駿馬披著長鬃在曦光中一上一下地?fù)P頭。
山鷹在天空俯視著牧人平靜的生活,帳篷前的溪水潺潺地流向遠(yuǎn)處的河流。
一頂頂白蘑菇似的帳篷扎在遼闊的草原上,讓牧人的生活免受風(fēng)雨侵襲。
四
我的內(nèi)心筑起一座城池,身軀就是巨大的黃土垣。
北風(fēng)掠過高揚的白楊林,葉片簌簌響起一種死亡的聲音。
誰是為時間守城的戰(zhàn)士,誰是為時間攻城的戰(zhàn)士。
誰是為時間筑城的戰(zhàn)士,誰把松散的泥土夯實,重溫筑壘的使命與困惑。
戰(zhàn)士犧牲后失血的嘴唇還殘留著從戀人嘴唇上撕下來的吻。風(fēng)中,一絲不掛的楊樹林在秋風(fēng)中顫抖,金黃的落葉鋪滿環(huán)城的小路。
我的筆時時如一根利矛,經(jīng)常把自己的內(nèi)心刺破,用流出來的鮮血來潤滑歷史生銹的車輪。
草原英雄的形象沒有被城堡所孤立。駿馬對游牧民族來說就是一個流動的城堡。
我在用考古般的真實來再現(xiàn)筑城的事件發(fā)生與毀城的人物命運,妄想讓沉重的歷史變成輕松的戲說。
五
我在黑暗的時光之林“喂養(yǎng)”了一匹白駒。
它全身雪白,口銜帶露的春草,屹立在特克斯河與木扎爾特河交匯處。
我乘著它穿越時空,在原始與文明、生命與死亡之間。
然而沒有人可以正確地追溯一個城堡的歷史源頭。
一顆領(lǐng)悟幻世的“靈犀心”暢通了;一雙看破現(xiàn)世的“千里眼”睜開了,游牧人的信仰在馬背上顛簸著,一座山,一湖水,一片草就足以讓他們頂禮膜拜。
也許天下母親以平凡的一生,夯筑了一座生命的城。
春天臨近,坡馬的原野上,風(fēng)依然很陰冷。
而那個騎在白駒上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夕光剪影的幻像。
她緊緊勒住韁繩,仿佛想讓飛馳的白駒停下來,她的頭埋在胸前,垂落的幾絡(luò)青絲在瞬間被一種神秘的閃光浸染成了白發(fā)。
她曾經(jīng)是城堡的主人嗎?如果不是我的母親,一定是你的母親,或他的母親。
天下作古的母親那滿是憂傷、潮潤的臉龐在古城門口時隱時現(xiàn)。
風(fēng)吹蔓草沙沙地響,她最輕地?fù)]手別過,翻飛的草葉抑制不住沙沙地露淚滑落。
六
時光之蟻噬咬著我的身體,不舍晝夜地從大腦,心臟,骨髓里搬運生命貯存的物質(zhì)。
我把祖先的靈魂和肉體安頓在這座古城中。
這片染著臍帶血的土地,我深深地眷戀你。敞開的胸懷,挺起的脊梁骨,堅守著理想、愛情、美夢、青春、情人、聲音、氣味、生命。
我掰開用牛糞火煨熱的馕餅充饑,強忍著血肉模糊的疼痛向天詢問著命運,干燥的風(fēng)吹裂了嘴唇,滲出血水。
我寧愿向時間交出自己的肉體,也不愿意交出心中的古城。
我心中的坡馬故城,凈土夯筑,大門一關(guān),生命棲息在里面,風(fēng)雪咆哮在外頭。
我心中的坡馬故城,布滿了韌性苦草。歷史風(fēng)云騎著白駒沖進(jìn)我的身體死去,大片大片的火燒云燃起了無邊的嘆息和哀慟。
火辣辣的陽光擰成了贖罪的鞭子,不停地抽打流淌汗水的脊背,抽打生命壘起的高地,抽打吟唱情歌的嗓音。
藍(lán)天不是天國的屋頂,是鳥兒翱翔的天空。
苦難煉成了我一副可以病中取福、哀中求樂的豁達(dá)精神。草原上的馬兒依然保持著閑庭碎步和從容奔跑的古老姿態(tài)。
時間的城堡,幽靈的城堡,一個人守衛(wèi)的城堡。
七
光陰與記憶夯實的城垣內(nèi)部喧嘩又騷動,溫情又暴力。
那些悲傷的眼神,絕望的哭泣,迷茫的臉龐,粗糙的力量裹挾著塵埃落定。
男男女女,形貌奇異的先人的魂靈在城堡周圍徘徊,我不過是作為他們夢想和欲望的持續(xù)守衛(wèi)者。
飛馳而逝的白駒馱著生命闖進(jìn)了一座恍惚的時間之城,凝固的時光如一地的碎銀,卻無法買賣一份可以辨別的真情。
死神的內(nèi)心震動了,所有的地下水涌出井口,英雄現(xiàn)世,那明凈的眸子,連金銀屑也揉不得啊。
邊地漢子,棱角粗硬的五官透出蠻悍,持著直逼內(nèi)心的矛,攥緊一截歷史的緊要關(guān)節(jié),站在城堡的廢墟之上捍衛(wèi)一個種族的文明。
英雄的背影遠(yuǎn)去,歷史的畫面已被漫天黃沙渲染得模糊不清。
朔風(fēng)動白草,邊馬有歸心,壯士一去不復(fù)返,斷腸人在天涯。
時光如柔情的水,一點一滴洞穿了生命最堅硬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