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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兒

        2019-09-10 07:22:44孟文治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生娃新鞋老太婆

        孟文治

        四兒的另一個名字叫大女子,但她并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每當媽媽叫她大女子時,四兒不是挨打就是挨罵。因此,當有人叫四兒大女子時,若是大人,四兒就會低聲糾正道:“我叫四兒”;而當小伙伴這樣叫時,她就會板著臉大聲呵斥,有時甚至用手指戳著別人的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叫——四——兒”。

        打開始記事,四兒就覺得自己與兩個哥哥和弟弟有些不一樣,媽媽對四兒總沒有對哥哥弟弟那樣好,有時還特別的兇。直到有一天家里來了很多客人,都夸四兒長得乖巧時,媽媽說:“乖巧有什么用,養(yǎng)大了還不是要去給別人家做事,替別人家生娃?!彪m然四兒并不知道生娃是什么意思,但做事是知道的。四兒覺得可能自己只是暫時寄養(yǎng)在這里的,稍不留神,就會被媽媽趕走。于是決定,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樣生娃,就盡量為家里多做點事。

        四兒變得更勤快了,除了做些日常的家務(wù)活以外,還會跟著大人去地里干活。玉米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四兒和家人一起去距家有好幾里的地里掰玉米?;丶視r,四兒想盡量多背一些,于是將爸爸專門為自己編的小小的背簍裝得滿滿的,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先坐下,將背繩套在肩上,雙手緊握小木棍,用力杵著地,艱難地爬起來,緊跟在大人后面。甚至沒有工夫到處看,只緊盯著哥哥們不停抬動的腳,盡可能地快步跟上。但不管怎樣努力,從看到哥哥們屁股、腿、再到腳后跟兒,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更聽不到他們說話和腳步聲了。四兒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而且林子里還不時傳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叫聲。四兒害怕極了,想走快一點,又實在太累,腿就像灌了鉛一樣,背簍也愈來愈重,想停下來歇歇,又怕停下來就再爬不起來了;想喊幾聲又怕引來兇猛的野獸。四兒也知道這附近根本沒有人家,就是喊也沒有人能聽得見。沒有辦法,只得繼續(xù)往前走。突然看見遠處有些微弱的火星,四兒高興極了,一定是家人來接自己了。于是加快了步伐,想讓家里人盡量少走一點路。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螢火蟲。四兒好失望,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只得壯著膽子往前走,到家時,家人已經(jīng)在吃飯了,媽媽還罵四兒怎么走得這么慢。

        四兒已經(jīng)六歲了,經(jīng)常要去幫在食堂工作的媽媽磨玉米。一天,媽媽病了,要四兒把牛牽出去放了,然后去食堂請假。沒想到四兒放了牛以后,就去和小伙伴玩,竟忘了去請假,等記起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四兒不敢回家,只得躲在離家不遠的樹叢里。聽見媽媽的罵聲就更不敢回去了。又冷又餓,直到下午,見媽媽帶著哥哥弟弟出門了,四兒才悄悄溜回家。剛到門前,就聞到一股火燒饃的香味,四兒迅速從火塘里掏起一個饃,也不管燙,藏在衣兜里就往外跑,依舊躲在先前的那個樹叢里。還沒吃幾口,就覺得口渴,四兒順勢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就往口里塞,但雪吃起來老是有一股煙熏味兒,好像怎么也咽不下去,四兒只得爬到一棵大樹下面取一些冰棒來吃,還沒吃到一半,就覺得很飽了。不一會兒,四兒竟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雖然離家很近,連家人說話都能隱隱聽見,但四兒還是很害怕,而且又冷。想回去,卻怎么也站不起來,腿好像完全沒有了知覺,她終于哭出來了。聽見四兒的哭聲,二哥跑來連拉帶拖地將四兒弄回家。爸爸對媽媽好言相勸,四兒才逃過了一頓打,但還是沒有逃過媽媽的責(zé)罵。與四兒同時挨罵的還有老實的大哥,原來媽媽以為火塘里的那個饃是大哥偷吃了。大哥先天有智障,因為口吃而無法爭辯,只是臉漲得紅紅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淌。四兒很內(nèi)疚,好幾次都想站出來說明真相,但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又怎么敢呢,只是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對大哥好。

        有一次四兒和幾個大人爬到家前面最高的山峰上去采藥,看到山下面那許多如饅頭一樣的小山包,山包之間還有很多平坦的壩子。還看到一些白色的線條,上面有跑得很快的像蟲子一樣的東西,大人說那是汽車。四兒就想,如果生活在那些地方該多好,至少走起路來要平順得多,就是不知道那些汽車是否像老熊一樣兇猛?咬不咬人?見四兒看得發(fā)呆,同路的人玩笑說:“四兒,看什么啊,很喜歡壩里,是不是?要是真喜歡,以后嫁到下面去不就行了么?!彪m然四兒還不知道嫁的意思,但她隱隱感到大人說的嫁,應(yīng)該就是媽媽說以后要去給別人家做事、替別人生娃的意思。

        春節(jié)到了,四兒終于穿上了媽媽做的新布鞋,沒想到,剛穿了三天,烤火時不慎將新鞋燒掉了一大半,還好媽媽沒有在家。四兒害怕極了,只得悄悄地將燒壞的鞋藏在家里的一個柜子和墻壁的縫隙里。舊鞋又被媽媽扔進懸洞了,沒有辦法只得將二嫂的一雙舊鞋穿上。鞋太大,走起路來總是響,媽媽自然又是一陣罵,可能她考慮到四兒是舍不得穿新鞋才沒有多罵。但這卻成了四兒的一塊心病,幾乎每天都擔驚受怕,時不時都要去看看那爛鞋還在不在。加之,比自己稍小的弟弟總是拿此事來要挾四兒,動不動就說要告訴媽媽。四兒只好不斷地討好弟弟,甚至把爸爸從城里買回的屬于自己的那份東西都讓給了弟弟。直到有一天,四兒在外面扯豬草,弟弟跑來說媽媽已經(jīng)知道了。但并不是弟弟告的密,原來是鄰居來借什么東西,媽媽找東西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雙燒得只剩一半的鞋。四兒害怕極了,將背簍悄悄放在后門邊,便躲進了離家不遠的樹林子里。但又不敢跑得太遠,連媽媽的叫罵聲都聽得很清楚,四兒只好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四兒覺得好害怕。恰好距四兒家不遠的秋珍從面前經(jīng)過,四兒輕聲地叫住了她。秋珍要四兒去她家過夜,四兒不敢,怕媽媽找來了。秋珍說她家房子爛,墻壁都是用樹枝做的,讓四兒睡里屋,自己在外面守著,如見媽媽來了就馬上通知,四兒就可以從房子的另一邊跑掉??偹阍谇镎浼野具^了一夜,四兒知道媽媽要去親戚家吃酒,而且可能一去就是好幾天,因為媽媽每次去外面吃酒都要打幾天牌的。第二天上午,估計媽媽已經(jīng)走了,便悄悄溜回了家。誰知剛進門,發(fā)現(xiàn)媽媽并沒有走,好在媽媽正在打扮并沒有看見她。四兒順勢悄悄地走進了柴屋里躲了起來,直到確認媽媽已經(jīng)走遠。

        媽媽走了,四兒和哥哥弟弟們都歡呼起來,就像是在放假一樣。大家做了一會兒事,就耍了起來,只有二嫂一邊玩笑一邊打鞋底??赡苁敲α?xí)慣了的緣故,四兒好像并不想耍。突然想到了那雙燒爛了的鞋,四兒又惆悵了。見嫂子打鞋底,四兒想,要是能夠在媽媽回來之前做好一雙鞋,就肯定不會挨罵了。于是四兒在嫂子的指導(dǎo)下開始做鞋。四兒很聰明,居然做出了一雙新鞋;雖然還不是很好,但還是看得過去。媽媽回來了,見到四兒腳上的新鞋,板著臉問四兒又把誰的鞋穿上了。當知道鞋是四兒做的時,媽媽第一次沒有罵四兒,而且還報以微笑。這次是逃過了,但四兒日常的活又多了一項,就是做鞋。而且媽媽也順勢將做全家人鞋的活都交給了四兒和二嫂。每當做得太累時,四兒就后悔當初不該學(xué)會做鞋,就是挨一頓打也只不過是一時的皮肉之苦罷了。

        四兒快十五歲了。有一天四兒從地里被叫了回來。見堂屋里坐著一個陌生的、嘴唇薄薄的、還鑲著兩顆金門牙的老太婆。一見面就拉著四兒的手東看西看,還在四兒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不斷地點頭,后來就和媽媽在一邊嘀咕了好一陣子,中午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后才走。雖然沒有聽明白她們到底嘀咕了些什么,但四兒估計應(yīng)該和自己有關(guān)。特別是看見那個老太婆邊嘀咕還邊沖著四兒奸笑。四兒好像很討厭這個老太婆,她走的時候,媽媽叫四兒去送送,四兒假裝沒有聽見,沒去送,并準備著挨罵。讓四兒感到奇怪的是,媽媽并沒有罵她,而是很溫和地叫四兒這幾天都不用下地了,和她一起趕做幾件衣服。媽媽還說要趕的衣服都是四兒的,而且一做就是好幾件,比四兒前些年穿的新衣服的總和都還要多。四兒很詫異,家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各色各樣的花布。還真如媽媽所說,除了和媽媽做衣服外,什么活都不讓四兒干,就連做飯、洗碗之類的小事也不讓四兒碰。四兒隱約感到一定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好幾次想問問媽媽,但又不敢,當然也不知道該問些什么。

        這樣輕松而又令四兒疑惑的日子五天以后就結(jié)束了。這天晚上,媽媽告訴四兒,說明天要去壩里看看,要四兒打扮得漂亮些。四兒實在忍不住了,問媽媽去干什么。媽媽笑著說:“給你找了個婆家,就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彼膬洪_始害怕了,但同時又好像很向往一樣。有生以來,四兒第一次失眠,她想了很多,但究竟想了些什么,一點也記不清了。

        四兒還是第一次走出大山。天還沒亮,四兒就和爸爸媽媽出發(fā)了。路雖然很小,但卻一直都是下坡,走起來特別輕松,只是媽媽不斷提醒四兒不要把新衣服和新鞋弄臟了。接近中午的樣子,四兒終于發(fā)現(xiàn)沒有了坡路,腳下全是很平坦的大路了。四兒很興奮,這肯定就是自己經(jīng)常在山峰上看到的那些如饅頭大小的山包間的平地了。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幾天來家的那個很討厭的老太婆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了。見到四兒一行,便熱情地過來打招呼,然后拉著四兒繼續(xù)往前走。四兒的腳下出現(xiàn)了一條更大的路,可能比四兒家的院壩都還要寬很多,而且很平坦。四兒想,路修這么寬干什么,就是好幾個人排著走也夠?qū)挵?。路的兩邊全是麥田,一眼望去,那些麥苗就像用剪刀剪過的一樣,都一般高。四兒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平坦而又整齊的麥苗。路邊不時出現(xiàn)一些人家,只是房子看起來都很小。那老太婆和這里所有的人好像都很熟識,每遇見一個人都熱情地打招呼。走了約半個小時,路邊的一個院子里坐了很多人,見四兒她們到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起身迎了出來。讓四兒眼前一亮的是,人群中居然還有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四兒知道這是解放軍,她在爸爸買回來的畫兒上看到過的,不過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解放軍。他個子高高的,但臉卻很紅,差一點就和領(lǐng)章帽徽的顏色一樣了。他偷偷地看四兒,四兒也忍不住去看他,四兒感覺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了,而且臉火燙火燙的,就像小時候和大人一起打獵時追趕獵物一樣,但又好像沒有追趕獵物時那樣累,總之這種感覺怪怪的,是四兒從來都沒有過的。一時間,就連其他的人說了些什么和做了什么四兒都不知道。只是被媽媽猛拉了一下后,才忙將視線從那個解放軍身上移開,到處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四兒更不好意思了,感覺到臉更燙了,就像要燃起來了一樣。盡管很不愿意,而且在四兒的記憶里好像從來都沒有和媽媽親近過,但她還是緊拽著媽媽的手,甚至將頭也盡量往媽媽懷里靠,再也不敢去看誰了。

        四兒終于知道了,原來那個解放軍就是媽媽前幾天說的給自己介紹的對象。四兒很喜歡他,但想到媽媽曾說過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四兒又有些擔憂了,并注意自己的一切,她甚至后悔之前怎么沒有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哪一種笑容是最好看的。但四兒還是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到了至少他不討厭自己。

        相互介紹后,他的臉已經(jīng)不那么紅了,走近四兒,說:“四兒,你好!”同時伸出手來,四兒有些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讓四兒更覺奇怪的是,還是第一次感覺別人叫自己四兒的時候,是那樣的順耳,那樣的舒服。媽媽將四兒的手推了一下,四兒順勢將手伸了出去,瞬間,四兒的手被握住了。四兒還是第一次和男人握手,感覺他的手好溫暖,也很有力,而且那種溫暖好像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個身體,四兒知道自己的臉更紅了,盡管多么不情愿,但還是很快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以后四兒就暈暈乎乎的了,只是很機械的笑、點頭;但眼睛卻不時地去偷看他,好像總是看不夠一樣。

        四兒終于結(jié)婚了,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感。但當離開家的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么,四兒哭了,還哭得好厲害。媽媽也抱著四兒哭,在四兒的記憶里,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媽媽為自己哭。突然間四兒有一種不想離開的沖動,還是爸爸過來拍了拍四兒的肩膀,說:“不要再哭了,該走了,又不是不回來了,以后?;貋砜纯淳秃??!?/p>

        四兒終于走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不敢回頭,直到走過家對面的那個大彎,才想再看看自己的家,但卻看不見了。四兒一時間覺得很茫然,不知道要去的家會比現(xiàn)在的家好嗎。

        (責(zé)任編輯 蔡慧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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