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揭貸款這個詞,蕭文是從汪公嘴里聽說的,那是2004年的秋季,孩子到皋城一中報到。蕭文不知道啥意思,汪公就耐心解釋,蕭文聽懂后笑著說,買新房居然帶賒賬的,新鮮!
汪公看見表姐夫兩眼放光,就說,你也可以買呀,孩子在這讀三年高中,租房子也挺不劃算的。
蕭文點點頭,說,買!
妻子戴青踢了踢蕭文,蕭文看了戴青一眼,眼睛中流露出一絲堅定的神情,意思是你別攔我,房子我是買定了。這眼神戴青看得懂,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就任憑丈夫和汪公高談闊論,從貨幣的貶值,談到農(nóng)村城市化的勢不可擋,從一次性欠債,談到零錢聚總錢的可行性,當下的錢,用在當下才是錢,用在未來會大大貶值,只有房屋能保值甚至增值,按揭貸款是世間最偉大的福利。
那天晚上,蕭文一夜沒有睡,睡不著,興奮和激動像長了一只手,在他發(fā)燙的太陽穴上輕柔地撫摸,讓他思緒萬千。
蕭文是青蓮鎮(zhèn)政府一名辦事員,在世俗眼光看來,40歲還是一名科員,不是工作能力低,就是工作不積極,恰恰相反,蕭文不是不會干,而是太能干了!他28歲就當上了青蓮鎮(zhèn)副鎮(zhèn)長,負責(zé)集鎮(zhèn)建設(shè)和康居工程建設(shè),203省道兩側(cè)63戶居民的房屋需要拆遷,退出紅線15米,結(jié)果遭到居民的強烈反對。許多人家一旦退后15米,就沒有了重新建房的宅基地,也就意味著舉家遷出黃金地段,到重新規(guī)劃的新宅基地建房。
絕大部分居民配合工作,自己主動拆了房屋。還剩下四戶,號稱“上面有人”的戶子,口口聲聲說鎮(zhèn)政府瞎胡鬧,違法拆遷。
鎮(zhèn)政府跟這四戶居民協(xié)商了十多次,貨幣補償,房屋置換,什么辦法都想了,還是無法達成協(xié)議。眼看著公路兩側(cè)搞得跟炮打的一樣,影響車輛通行,于是在一個月以后的那天上午,蕭文帶領(lǐng)土管所、建設(shè)所、法庭、派出所,后面跟著鏟車,對四戶人家的房屋實行了強拆。
第二天,幾個人就跑往北京。
市、縣都慌了,派人去接,幾個人死活不回來,說除非把蕭文撤職,否則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撤了蕭文的職,才會跟政府談判。
最終,這次強制拆遷被有關(guān)部門認定為違法拆遷,應(yīng)該予以糾正。違法的原因是沒有辦理拆遷許可證,也沒有跟被拆遷戶達成拆遷協(xié)議。
蕭文被免去副鎮(zhèn)長職務(wù),黨內(nèi)嚴重警告。宣讀處分決定那一天,四戶居民在被拆遷的廢墟上放起了煙花,扯起了鮮紅的橫幅,上面寫的是“黨和政府真?zhèn)ゴ?,百姓頭頂有青天”。
想到這,蕭文眼睛潮濕了。
二
蕭文想在市區(qū)買房子,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什么原因?他不說,他也不想說,包括對戴青。
32歲他被免去副鎮(zhèn)長職務(wù),按照行政上的通常做法,一般會在兩年之后自然復(fù)出,當然不一定在本鎮(zhèn)任職,可以異地交流。然而,他這一免職,坐在鎮(zhèn)財稅辦公室科辦員的位置上,再也沒有挪動過,連財稅辦主任都沒有當上,跟在地稅所年輕人后面,踩百家門檻,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成天都跟納稅戶打口水仗,有時候還會發(fā)生推推搡搡的事情。蕭文心里想,他這輩子注定就要跟街道居民打交道?注定要每天帶著一肚子的氣回家?注定讓老婆孩子擔(dān)驚受怕?于是他向上級組織提出調(diào)離青蓮鎮(zhèn),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去,換換環(huán)境。
人事局干部科負責(zé)人說,副科級以上的干部,歸組織部管,組織部有權(quán)把副科級干部放在全縣交流。你屬于咱們?nèi)耸戮止?,人事局要把你調(diào)往其他鄉(xiāng)鎮(zhèn),須得跟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通氣,看人家是不是有編制,人家是不是愿意接收。
編制卡在那兒,是實情,各鄉(xiāng)鎮(zhèn)科辦員都不缺,缺的是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就是缺科辦員,哪個鄉(xiāng)鎮(zhèn)愿意接收一個受過處分的人呢。這些話是青蓮鎮(zhèn)黨委副書記老湯說的,說這話時,老湯一臉的得意,還有一臉的不屑,言下之意,你蕭文這樣的人,脾氣硬,性格直,到哪兒都不受歡迎。老湯跟蕭文向來關(guān)系不好,這位跟蕭文年齡相差近二十歲的老干部,看不慣蕭文的年輕氣盛,蕭文也看不慣老湯的老謀深算。
老湯讓蕭文最難受的不是上面的幾句話,而是在鎮(zhèn)政府食堂的餐桌上。蕭文端起酒杯向老湯敬酒,老湯上下打量了幾下蕭文的衣服,笑著說,小蕭啊,你這褂子有年頭了,穿在身上不好看吶。年輕人嘛,怎么不講究呢,跟我老頭子一樣,哈哈。蕭文站在那兒好半天,老湯才把酒杯端起來,一仰脖子,滿杯酒到了肚子。借著酒勁,他又說,小蕭啊,這一桌人,看來只有你跟我這輩子“不能上縣”了,在青蓮鎮(zhèn)一直待下去了。我是“老不上縣”,你是“小不上縣”,哈哈哈,老湯眼珠被酒精燒得通紅,蕭文的眼淚一下子就跑出來了,他背過臉去,用手偷偷擦去咸乎乎的東西。
“不上線”在安徽大別山一帶是貶義詞,意思是沒修養(yǎng)、無賴,這里老湯以“縣”和“線”的諧音,既譏諷了蕭文的壞脾氣,又表達了蕭文這輩子注定不會進步,連縣城都居住不了,組織上不會把蕭文調(diào)進縣城,蕭文個人也沒能力在縣城買房。
蕭文是獨生子,兩輩單傳,就生了二胎,這是政策允許的。戴青是農(nóng)村婦女,在幾畝地里刨食,農(nóng)業(yè)收入加上蕭文的工資,只夠一家六口人維持溫飽。那幾年,全縣連續(xù)兩年干旱,秋季水稻幾乎沒有收成,群眾手頭沒錢,上交提留就無法完成,莊稼不收當年窮,更何況兩年不收呢。縣財政銀根緊縮,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工資只發(fā)一半,剩一半欠在那兒,一向服從大局的鎮(zhèn)干部啥也不說,工作照樣干,不講錢的事。手頭緊,借錢,親戚朋友們眼中的鎮(zhèn)干部是高大的,從不擔(dān)心還款能力問題,到兒子上皋城一中的時候,蕭文已經(jīng)背了滿身的債。
蕭文相信,他買房子借錢不成問題。
戴青淡淡地說,難說呀,此一時,彼一時了。
蕭文伸出右手的中指,拉鉤,誰輸了,罰款一百。
戴青說,我翻跟頭都翻不出一個硬幣,誰跟你拉鉤?說著就兀自笑了。
拉鉤也好,不拉鉤也罷,戴青的話,蕭文不得不考慮。
那年,蕭文帶隊強拆了四戶居民的房屋,看著灰頭土臉的丈夫,眼睛充滿血絲,她既心疼,又憂慮,建議他立即向鎮(zhèn)黨委書記匯報整個拆遷情況,讓黨委書記安排其他班子人員出面,安撫四戶人家,在經(jīng)濟賠償上大幅度讓步,最好是安排老湯做四戶的思想工作,畢竟這四戶,領(lǐng)頭的是老湯的堂弟。戴青話才講到一半,蕭文就搖頭了,說天塌不下來,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他是小個子。當晚戴青就預(yù)感到情況不妙,一夜沒睡好覺。果然,第二天早上,人家就坐車到北京上訪。
還有一年,從來沒來過青蓮鎮(zhèn)政府的蕭文舅舅,突然打電話,說第二天上午過來。戴青接電話時說,舅舅,我把您的話轉(zhuǎn)告蕭文,如果他明天不出差,一定在家等您,言下之意,如果蕭文出差,舅舅有可能見不到蕭文,蕭文每月在外開會、培訓(xùn)一周以上很正常。聰明的戴青知道,這舅舅無事不登三寶殿,只要他來了,不管正事歪事,就必須辦,不辦,他什么氣話都拎得出來,甚至?xí)诖笤鹤永锎蠛按蠼?。以前,蕭文就領(lǐng)教過。戴青就跟蕭文講,明天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舅舅來了,我好酒好菜的招待,有事我替你扛著。蕭文不聽,中午在村里吃過午飯,騎著摩托車回家了,舅舅喝了幾杯白酒,一嘴的酒氣,來找蕭文是為鄰居兒子當兵的事。蕭文說,外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我不熟,我?guī)筒簧厦?。舅舅說,幫不上忙也要幫!我一口答應(yīng)人家了,說你有這個本事,你不辦,讓我怎么見人?結(jié)果,蕭文低三下四轉(zhuǎn)了幾道彎子,才把事情弄好,用他自己的話講,人不求人一般高,人求人,腰肯定是弓著的。
蕭文有個特點,動起來時,一只猛虎一樣,閃電般地做事;靜下來時,可以一整天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他這時開始琢磨首付的按揭貸款從何處借,今后的每月還款資金來源。
汪公給蕭文簡單計算了一下:102平方米的房屋,每平方米1798元,總價17萬多,首付30%,5萬多元,這筆錢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要準備好。找誰借呢?酒桌上的朋友不少,讀中專時的同學(xué)也多,他們都比蕭文手頭活絡(luò),但真的到了張口借錢的時候,蕭文一下子英雄氣短起來,他真的不好開口。
這些年,一家六口人,指望蕭文一個人的工資是撐不住的。蕭文這邊的親戚,戴青那邊的親戚,能借的,都借過了,舊賬未還,又借新賬,這不是蕭文夫婦的做人風(fēng)格,就是放棄購房,也不會這樣做的。
蕭文又算了一下:兒子和女兒,三年高中期間,需要各種費用至少3萬元;四年大學(xué)期間,沒有5萬元過不去,這個標準相當?shù)?,比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生都低,但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條件,只能對兩個孩子這樣了。
他現(xiàn)有的工資是每月600元,一年7200元。這點錢,即使全家人把嘴縫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蕭文不敢往下想了。
三
蕭文早上才出門,就接到汪公的電話,讓他三天內(nèi)湊齊58000元首付款,辦按揭貸款手續(xù),逾期,視為放棄購買。
蕭文給同學(xué)江天打電話。江天跟蕭文是初中同班同學(xué),在朝陽縣老廟初中的同學(xué)中,是關(guān)系最鐵的。一年前,一次同學(xué)聚會中,蕭文曾開玩笑說,假如有一天,我要外出創(chuàng)業(yè)了,沒有啟動資金,能否從江書記手里找贊助呀?江天說,可以,完全可以。這位豪爽、仗義的黨委書記,一直受到群眾的愛戴,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口碑比較好,這樣的人,對同學(xué)、親戚更是沒得說的。
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亂哄哄的吵架聲。江天問,老同學(xué),有事嗎?蕭文說,有事,我在皋城市買了一套房子,首付款不夠,想問你借兩萬塊錢……對方電話早已掛斷,蕭文再一次把電話打過去,把話重復(fù)了一遍,江天語氣澀澀的,說,老同學(xué),我沒有錢,抱歉!隨后,又掛了電話。
蕭文臉上霎時火辣辣的。為自己的難堪,也為江天的絕情。后來他才知道,那天他撥打電話時,有幾個建筑老板正在找江天所在的鎮(zhèn)政府要錢,沒有錢,便跟黨委書記江天吵起來,江天正在氣頭上。
氣頭上,也不能不顧舊情啊,蕭文一直這樣想。但是,好同學(xué)就是好同學(xué),真親不惱百日,時間不長,兩個人又在酒桌上熱乎起來。
但不管怎樣講,江天的態(tài)度動搖了蕭文原來的打算,蕭文再也不向任何同學(xué)開口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那是對其他人而言,他蕭文永遠是蕭文,是一根錚錚的硬骨,即使落在地上,也將發(fā)出鋼一樣的聲音。
那天晚上,蕭文在家里獨自一個人喝下半瓶“古井貢”,他突然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自己的房子,這套別墅一般的平房,200多平方米的占地,有水井,有花池,有養(yǎng)魚池,四季常青,少說也得賣四萬五千塊吧,大頭落地,剩下的錢再找親戚借,一千兩千地湊,積少成多。
蕭文找到了街道書記和街道居委會主任,這兩位老哥,跟他關(guān)系都不錯,搞集鎮(zhèn)建設(shè)這些年,多虧了他們。蕭文把意思表達清楚,兩個人都說,放心吧,馬上就去找下家。果然,不到兩個小時,來了幾個買房子的。開價低:三萬五。蕭文報價四萬五,臨時走了兩個,還剩下一個姓張的老頭,說最多給到三萬八,干就干,不干拉倒,抬腿也想走,被街道書記幾句話釘在原地:人家當初蓋房子成本就是四萬五,不講增值了,難道還降價不成?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你不買,一會兒還會有人來,人家照樣買。
老張思考了一會,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四萬,多一分錢,我都不買!
蕭文等不及了,揉揉心口,說,行!當時就簽訂協(xié)議,主要內(nèi)容:售價四萬元,蕭文一個月后騰房,雙方不得違約,誰違約承擔(dān)違約金兩萬元。
四萬元到手,蕭文心里如刀割一般。
蕭文的房子是自己購買的宅基地,自己找人建筑的。那年夏天,天正熱,巨大的火球在天上滾來滾去,發(fā)出蒸籠一般的光芒。七名建筑工一大早來到施工現(xiàn)場,直到天黑時才離開,中午一頓飯由戴青負責(zé),她鍋上鍋下的忙,一頓飯下來,渾身也是水潑的一樣。臨時搭建的棚子內(nèi)放上一個小方桌,桌上有綠豆湯、香煙,施工人員看到東道主如此好客、厚道,活干得精細,工程進度也快,就在房屋主體工程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農(nóng)村要插秧了,施工暫時停下。停工那幾天,蕭文每天夜里躺在棚子里看護建筑材料,眼睛熬成了兔子眼,身上被蚊子扎下一個又一個紅包,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三百五十元新買的抽水泵還是被人偷走了。修筑水泥路那天,施工人手不夠,蕭文和戴青替代上去,一天下來,兩只手都起了血泡,水泥漿乘虛而入,爭先恐后鉆進血泡內(nèi),那種疼啊,真的鉆心!蕭文說,戴青,我真沒用!為了省下一點包工費,把你搭上,把我自己也搭上,這哪像一個鎮(zhèn)政府干部的家庭??!說著眼睛就紅了。戴青笑著說,自己親手參與建設(shè)的家園,意義不一樣,等我們將來有孫子了,我會把這段建房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明白這別墅一樣的建筑是怎么來的。
七年前的話還在耳邊回蕩,而這個融進了汗水、心血和期待的房子,已經(jīng)易主了??磥砣松鷽]有什么是永恒的,沒有什么事是不可以發(fā)生的。
四
早上八點半左右,蕭文先后接到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老張打來的,他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吞吞吐吐,說房子不買了,兒子和兒媳不同意買,嫌貴了。蕭文說,我房子是賣給你的,與你兒子和兒媳有什么關(guān)系?老張說,道理上是這樣的,可我那兒媳太厲害,鬧起來全家沒有好日子過。蕭文說,我們簽了合同的,就按合同辦。你作為一家之主,在購買房子之前,有沒有跟家里人協(xié)商,是你的家務(wù)事,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只認你,別人不認。老張說,是我的錯,你看能不能再把價格讓一讓,比如三萬八,退給我們兩千塊錢。蕭文聽出了弦外之音,就說,我突然明白了,你可以不買,四萬塊我退你兩萬塊,剩下兩萬塊是你的違約金,歸我了。老張不再接話。
放下手機,蕭文正準備到姨老表家借錢,炫鈴響了,是兒子的聲音。兒子說,今天早上跑步,腿一軟,摔在地上,門牙叩在水泥地上,把兩顆門牙弄斷了,流了很多血,班主任帶我在校衛(wèi)生室消毒呢,兒子的聲音拖著哭腔。蕭文問,校醫(yī)怎么說?兒子說,校醫(yī)建議今天就到牙科醫(yī)院把牙植上……
蕭文頭一下子就大了,早晨的太陽光在他眼里成了白色,他趕忙向黨委書記請假,書記說,去吧,孩子要緊!
老張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兒子的痛苦表情,汪公略顯急躁的語氣,把大腦塞得滿滿的??蛙嚿希]上眼睛,努力想忘記這些,但圖像和聲音反而更加強烈,他有點招架不住了!
快到皋城一中了。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一本升學(xué)率每年都在80%以上,兒子進了這里,就等于進了大學(xué)。想到這,他心里涌起一絲甜蜜。
手機炫鈴響起,是陌生號碼。不知怎的,今天他特別害怕手機炫鈴,以往這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樂曲是那么的令人興奮,這首曲子一響,不是飯局,就是牌局,就是一起下村,今天,所有的炫鈴都讓人心悸。他干脆不接。
手機再一次不由分說地響起,還是剛才的號碼。蕭文摁下接聽鍵,很不高興地說,誰呀?對方說,是我,你舅舅!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真是!蕭文趕忙說,舅舅有事嗎?舅舅說,當然有事。上午我遇見你姨老表大海子,他說你買房子缺錢,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你怎么不跟我說呢?我來給你借,那年你安排當兵的那個孩子,成了三期士官啦,手里有錢。蕭文這才想起那年舅舅為鄰居孩子當兵,找過他。舅舅又說,借多少,下午就跟你送到家。蕭文哽咽了,半天才說,有兩萬元夠了。
蕭文剛坐上客車時,就在想:把兒子的牙弄好,就告訴汪公,房子不買了,還剩半天時間,太緊了,造錢也來不及!舅舅的電話讓他瞬間產(chǎn)生了力量,走下車,腳步輕快起來。
五
按照購房合同約定,開發(fā)商將在一個月后交房,正好,蕭文騰房也在一個月以后。
俗話說有期就快,一個月很快就到了。正是秋天,田野上,稻谷彎著腰,芝麻咧嘴笑,棉花吐白絮,收獲的季節(jié),人的心情都是好的。
臨近一個月了,老張三天兩頭來看房子,臉上笑嘻嘻的,其實明白人都知道,他是巴不得馬上就騰房的。
蕭文也到皋城去了幾趟,每一次去心思都吊在半空,開發(fā)商約定的交房日,看來是兌現(xiàn)不了的。直到第29天,房屋雖然竣工,但是配套設(shè)施沒有做,道路沒有修通,綠化池沒有做好,整個樓房被坑坑洼洼的水塘包圍著。
好在電接通了,水也通了。
整個建筑沒有全部驗收,開發(fā)商就不交鑰匙。不交鑰匙,蕭文就無法騰房,就要違約。
明明是開發(fā)商違約,卻不給購房者一點方便。蕭文氣不過,堅決要找開發(fā)商要鑰匙。
汪公說,這里不是你的鎮(zhèn)政府,你不能由著性子來,否則你會吃虧的。胳膊擰不過大腿,表姐夫。
汪公不吃煙,卻買了一包軟中華,帶著蕭文,一前一后走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
汪公說,這是我表姐夫,是青蓮鎮(zhèn)鎮(zhèn)長,他在小區(qū)買了房子,孩子在這兒讀書,表姐陪同,沒地方去,您看能不能照顧一下,把房屋鑰匙給他。
胖胖的總經(jīng)理,整個頭埋在老板椅子內(nèi),也許是興致不錯,也許是汪公虛構(gòu)的鎮(zhèn)長職務(wù)讓他多了幾分優(yōu)越感,鎮(zhèn)長都得求他,他還不高興嗎?于是,總經(jīng)理笑嘻嘻的,從粗粗的脖子內(nèi)擠出兩句話:可以的,你去基建科拿鑰匙,就說我同意的。
蕭文千恩萬謝地走出門。
幾把黃色和白色的鑰匙到手了。
第二天夜里十二點,蕭文搬離了青蓮鎮(zhèn),一小時四十分鐘,一輛大貨車停在了春江公寓,C區(qū)6號樓304就是蕭文和戴青的新家,這也是讓市區(qū)居民高看一眼的地方。春江公寓A區(qū)是市委市政府的居住區(qū),用居民的話來說,是官邸。蕭文的小區(qū)住的都是“雜牌軍”,公務(wù)員、商人、教師、醫(yī)生都有,其實跟A區(qū)是兩回事,但外邊人分不清A區(qū)B區(qū)C區(qū)是怎么回事,所以這里的人都或多或少有點優(yōu)越感。
蕭文家是第一個住進C區(qū)的。整個小區(qū),除了兩個身穿黑色制服、手拿皮棍的保安,沒有其他外人。保安年齡不大,都在四十歲上下,跟蕭文年齡相仿。保安成天耷拉著臉,遇見蕭文家里人,面無表情,這讓蕭文很不習(xí)慣,覺得城里人人情味是要比鄉(xiāng)鎮(zhèn)淡漠一些,要是在青蓮鎮(zhèn),不管誰家隔壁來了新鄰居,人們都會主動打招呼,幾天時間彼此就熟悉了。
蕭文房屋的西側(cè),是一口大塘,據(jù)說有百余年歷史了。這口塘從來沒有干涸過,所以,聚集了大大小小的魚,每天早晨到傍晚,塘邊三三兩兩的垂釣者悠閑地坐在馬夾上,不時甩出鮮活亂蹦的魚來,這里的魚永遠釣不完,以至于塘面結(jié)薄冰的時候,還會有一斤多重的魚被甩上岸。
蕭文住進來的第二天,就想裝修。找來汪公,汪公拿著計算器,三下五除二,就把簡修的報價算出來了,所有裝修費用是四萬元。蕭文吸了一口涼氣,大聲說,這么貴!汪公說,他的同事上個月在B區(qū)裝修,花掉十幾萬呢。蕭文說,咱不是沒錢嘛,誰頭上有毛,講自己是禿子呢?哈哈。汪公說,你要是清包工便宜,省掉將近一半錢,關(guān)鍵你們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買材料,自己聯(lián)系沙子水泥,特別麻煩。戴青接話,說,麻煩就麻煩吧,只要能省錢,怎么都行。
兩萬塊錢,還是要借,向誰借呢?
蕭文找到了姨老表。姨老表只有五千元錢,多的沒有,這五千元錢還是他兒子打工結(jié)余的,原來準備存三年死期的,聽說蕭文急等錢用,就放在那兒了。
汪公說,瓦工、木工、水電工、油漆工,都是他的熟人,工錢可以暫時不要,放到臘月二十幾,這五千元錢僅僅買建材,能夠抵擋一陣子。
開始兩天,小四輪運來了沙子,又運來了水泥,四輪車只能開到大路邊,把貨一卸下,把運費和沙子運輸費拿到手,開車就走。往小區(qū)來,全是坑坑洼洼的水塘,車子進不來。
于是還要找人進行二次運輸,直至送到三樓。小區(qū)樓道內(nèi)貼滿了挑沙運沙的電話號碼,隨便撥哪個電話,半小時就有人來。這樣,蕭文的材料費就比別的地方多出一倍的費用。
蕭文回青蓮鎮(zhèn)上班去了,戴青帶著老人常駐“沙家浜”,這個堅強的女性,為了省錢,居然把大路上卸下的瓷磚、墻磚、木料,一個人往樓上運,成天弄得滿頭滿臉的灰。蕭文回到小區(qū),看到戴青手上的傷痕,才知道這些事。
蕭文說,明天是星期六,所有的材料都買回來,我陪你一起搬運,實在運不動了,就找人。
夫妻倆在集鎮(zhèn)生活了幾十年,到了城市里,做生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精明的商人,在建材上沒有正價,價格隨口就來,懂行的或者本市區(qū)的買家會砍價,不懂行的或者鄉(xiāng)下來的買家,要么被糊弄,要么就怯生生地不敢還價,結(jié)果,同樣的產(chǎn)品,價格差距一倍甚至一點五倍。汪公發(fā)現(xiàn)戴青購買的部分建材價格高得離奇,也就陪同蕭文夫婦去建材大市場,整整轉(zhuǎn)了將近一天,貨比三家,才最終把貨物敲定。
正式開工那一天,蕭文跟單位請了假。先是水電工介入,幾個扛電鉆的中年人陸續(xù)進屋,確定了線路走向以后,開始工作。隨著刺耳的電鉆聲響起,門外敲門聲捶得山響,蕭文打開門,兩個保安帶著怒色一頭闖進來,厲聲道:誰讓你們開工的?
幾個水電工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覷,用眼看著蕭文,蕭文說,我是房東,是我叫他們干活的,怎么了?
怎么了?按照規(guī)定,所有設(shè)施沒有完全驗收合格,是不交房屋鑰匙給房主的,讓你們進來住,算是照顧了,怎么能擅自開工呢?那個矮個子保安說。
誰規(guī)定的,業(yè)主裝修房屋要經(jīng)過批準?蕭文問。
開發(fā)商規(guī)定的。矮子說。
蕭文問,你倆是開發(fā)商聘請的保安嗎?
不是,怎么啦?矮個子聲音高了八度。
其實,在蕭文看來,保安也是打工者,多半是來自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掙幾個辛苦錢,不容易,不能跟他一般見識。但是,這個矮子保安,有點兒咄咄逼人。于是蕭文說,不要穿上白大褂就把自己當作醫(yī)生了!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矮子一下子蹦到蕭文面前,封住蕭文的衣領(lǐng),說,你敢罵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蕭文大聲喊:松手!
對方動都不動。
松手!蕭文臉色蒼白。
對方仍然不松手。
蕭文猛地身子往下一沉,扎好馬步,一記掏心拳,矮子倒在地上,頭碰在電鉆上,頓時鮮血流了一臉。
另外一個保安一邊往外跑,一邊喊,打人啦!打人啦!
這一切就在一瞬間,戴青嚇呆了。她急忙掏出手機,給汪公打電話。
矮子也不起來,在地上滾來滾去,滾得滿身滿臉的灰,地上灑下點點滴滴的血。
來了三名警察,腳上踩上了稀泥,進門就問:怎么回事?
這家人,沒經(jīng)過批準,擅自裝修,我們兩個保安來制止,被他打了!矮子一臉的委屈,用手指著蕭文。
蕭文說,他封我領(lǐng)子,我警告他松手,他不,我給了他一拳,他倒在電鉆上,碰出了血。
統(tǒng)統(tǒng)到派出所去!為首的警察說。
這時,汪公到了。他跟警察很熟,笑著打了招呼;又對矮子說,你倆還是鳳臺老鄉(xiāng)呢,低頭不見抬頭見,雞毛蒜皮的事,用得著這樣嗎?
矮子頓時換了嘴臉,說,聽汪工程師的,這事我們自己解決,不勞駕派出所了。
為首的警察說,這可是你講的,到時候別說我們不作為。
不會,不會。
汪公叫上一輛車,把矮子送往醫(yī)院。
六
矮子在醫(yī)院躺了三天了,還不愿意出院,他說頭還暈,等什么時候頭不暈了,再出院。
汪公墊付的一千元錢,很快就用完了,第三天的上午,又補交了一千元。
汪公讓蕭文到醫(yī)院去,跟矮子認個錯,蕭文死活不干,說,我有什么錯?你們開發(fā)公司違約,不能按期交房屋鑰匙,道路至今不通,有錯的是你們。
汪公說,表姐夫,不能由著性子來,皋城畢竟不是你們青蓮鎮(zhèn)啊。
皋城也不是法外之地!我是學(xué)法律的,手里有司法資格證,我連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都無法維護,法律算我白學(xué)了!怎么?我們鄉(xiāng)鎮(zhèn)來的人好欺負不是?蕭文越說越激動。
汪公張了張口,卻又把話咽下去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里面是威嚴的腔調(diào):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汪公來到公司總經(jīng)理辦公室,總經(jīng)理此刻的臉黑黑的,說,你那個鎮(zhèn)長親戚太不像話,他把皋城當成什么了?當成他管轄的鄉(xiāng)鎮(zhèn)?想打人就打人,想罵人就罵人?沒有素質(zhì)!這下倒好,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提前把房屋鑰匙交給購房戶了,如果再有人向我要鑰匙,我怎么辦?
汪公幾分鐘之前被蕭文灌了一肚子氣,現(xiàn)在又被總經(jīng)理訓(xùn)斥,向來唯唯諾諾的他,這時滿肚子的委屈需要傾瀉。他說,總經(jīng)理,這件事不能怪裝修戶。合同約定的交房時間無法交房,這本來就是公司的不對,按期交鑰匙是應(yīng)當?shù)?,怎么反過來要讓購房戶感恩戴德呢?
總經(jīng)理像不認識汪公似的,用眼睛把汪公上下打量了一番。
汪公繼續(xù)說,保安錯把購房戶裝修前要向物業(yè)公司備案,理解為要經(jīng)過物業(yè)公司批準,自己理解錯了,不講道理地阻撓人家裝修,放在老總您的身上,您也不會忍氣吞聲。
總經(jīng)理臉上浮起一絲尷尬。他站起來,說,你說得對!我現(xiàn)在就給物業(yè)公司打電話,讓那個保安盡快出院,一點小外傷,當成大病了,真是!
蕭文照常上他的班。
戴青成天丟了魂一樣,心疼錢,也心疼丈夫,他知道這個嘴硬心軟的男人,此刻心里面一定長滿了絨刺。
房屋裝修,出師不利,這是蕭文萬萬沒有想到的。多年前,自己購買宅基地,自己找?guī)讉€人建房,也沒有這么累,這么煩。尋找一個容身之所,筑建一個棲息的老巢,為什么如此的難呢?
這天上午,鎮(zhèn)政府開會剛結(jié)束,鎮(zhèn)黨委書記讓蕭文到他辦公室去。
書記簡單問了一下當前的工作,話題一轉(zhuǎn),問:你在皋城買的房子,都是借的錢吧?蕭文說,對。書記說,知道你是一個愛面子的人,指望你主動向組織上借錢,你不會做的。昨天老湯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你買房子的事情,大致情況給我講了,他說你目前很艱難,建議我跟班子成員通一下氣,然后由財政所借給你兩萬塊錢,先救救急……
下面的話,蕭文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的心熱乎乎的,眼球酸脹,他背過臉去,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爬出來。
七
那天晚上,蕭文做了兩個夢,半夜時,他夢見了小時候,他帶著一幫小伙伴,手里拿著長長的竹竿,把大樹上的老鴰窩、鵪鶉窩一個個搗掉,驚起漫天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后來又夢見,一只只燕子,嘴上銜著泥巴,銜著草棒,在屋檐下的大梁上筑巢,一趟又一趟,來回奔忙著,累了,就趴在水塘里喝口水,喘喘氣;餓了,就在蓖麻的葉子上找?guī)讉€青蟲吃,疲倦和愜意全寫在燕子的眼里。
醒來,天已大亮,蕭文眼角濕漉漉的。他很疑惑,今天,搬家的日子,喜慶的日子,為什么會做這兩個稀奇古怪的夢?按照家鄉(xiāng)風(fēng)俗,搬家時沒有舉辦儀式的,新房裝修之日,即為搬新家。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決定回到青蓮鎮(zhèn),第一件事,去找當初到北京上訪的那四戶人家,好好交交心;第二件事,拜見一下湯副書記,跟他敞開心扉聊一聊;第三件事,向鎮(zhèn)黨委遞交辭職申請,他要做一名法律人。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天高云淡,沒有風(fēng),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感覺不到一點冬天的氣息。森林公園內(nèi)的白楊樹上,一群鳥兒歡快地叫著,嬉戲著。蕭文拿著厚厚的材料,前面,就是皋城市司法局。
作者簡介:代應(yīng)坤,系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尋找阿依古麗》等三部專著。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