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1
老湯走出去,又折了回來,“應該帶點什么吧?”他咕噥著,像是在向妻子詢問?!澳蔷蛶讉€雞蛋吧,米缸里剛好有八個,想拿就拿去吧?!逼拮訉κ虑橛胁煌捶?,她覺得一個老師,即使真打了學生,也是出于好意,沒必要面紅耳赤把事情鬧得那么大?!拔以缇驼f過,漢金這一家子,沒一個好人,都白眼狼?!逼拮幼詈笙铝私Y(jié)論。
那一巴掌下去,血還沒從秋水的嘴角流出來,老湯就后悔了。平時他再怎么生氣都能克制住,這一次,還沒以前嚴重呢,他怎么就沒控制好情緒呢?心情不好?似乎不能拿這個當借口?;蛘?,就像人們說,被鬼捉手了。莫名其妙地,老湯就因為秋水背不出“鋤禾日當午”的下一句是什么而扇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本可以做做樣子,就算真打,也不能用力那么猛,以至于都打掉了秋水兩顆牙齒,流了滿嘴血。
巷街上濕漉漉的,一眼望過去,路面上泛著燈光。老湯的眼睛有些老花,看不清,他提著腿,生怕踩進水坑里。那些水坑看似很深,實際很淺。白天下了一場大雨。校長剛好借此機會給全校師生放了半天假,實際上也是為了處理老湯闖出來的禍。校長沒說什么,他真不知道該跟老湯說什么,怎么說。校長很年輕,三十多歲。論教齡,老湯不知道要比校長多出多少年。但能這么論嗎?老湯有時也不得不在校長面前恭維幾句,“年輕有為啊!”當然,老湯也是不服的,末了,他會加一句,“不過,那時我比你還小呢,就已經(jīng)去越南打仗了。”
老湯參加過1979年的越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他習慣稱之為“越南戰(zhàn)爭”,那年他二十歲還不到?,F(xiàn)在,這個年紀的人還到處游手好閑呢,相互一比,老湯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平時課間休息,三五個老師坐在一起喝茶,老湯就喜歡跟他們講講那場戰(zhàn)爭,在他心目中,那肯定是一場大戰(zhàn)役——更大的戰(zhàn)役他也沒參加過——至少在他這一生,絕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吧。怎么說,他也是握過槍的人。然而,老湯認為大的事,他的那些同事可不一定認同,幾個都是80后,就數(shù)校長年紀最大,也只是70后,在老湯看來,不管是70后80后,都一樣年幼,沒任何區(qū)別。他們談的話題老湯不喜歡聽,老湯說話時,他們也旁顧其他,像不認真聽講的學生。盡管如此,老湯還是喜歡講,他覺得有必要教育教育這幫小孩,盡管他們還都是師范畢業(yè)的大學生,那又怎么樣呢?他們總歸沒握過槍吧,沒去過越南吧。單憑這點就夠了,老湯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自然也有資格批評在他看來錯誤的觀點。老湯在表達不同看法時,他們也能做到敬重,畢竟年長了幾十歲,這點威嚴還是有的。但聽歸聽,他們不會照著做,老湯又不是校長,甚至還不是一個正式教師,他們自然不會拿這個小看老湯,但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存在,確實讓他們覺得被一個代課老師又比自己年長幾十歲的人教訓實在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
“有些事情是必須說清楚的?!崩蠝?jīng)常這樣收尾自己的觀點。
“對,湯老師說得很有道理,大家學著點,湯老師握過的槍比我們抓過的粉筆還要多。”最后校長調(diào)侃著總結(jié)一句。稀稀落落的笑聲中,有人連忙跑去敲鐘,新的一堂課也就開始了。校園的吵鬧聲頓時靜了下來,像是潮水,紛紛沒進了涵洞。老湯仔細琢磨著校長的話,又琢磨出了諷刺的意思,于是他一天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2
巷街的燈是剛裝上的,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富人,出了一大筆錢,給家鄉(xiāng)裝了城市一樣的路燈。老湯在路燈下,又把雞蛋數(shù)了一遍,沒錯,是八個。他一路上還在醞釀,怎么跟漢金把事情說清楚。白天漢金的情緒有些激動,老湯覺得那時候說什么都是白說,老湯還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慌亂和理虧,他坐在一邊,慢悠悠地,說:“漢金啊,我會跟你說清楚的?!睗h金橫著臉,“你現(xiàn)在就把事情說清楚,當著校長的面。”這話讓老湯覺得可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從小玩到大的人,怎么說個事還得當著一個外地來的年輕人的面說呢,就因為人家是校長?老湯覺得漢金的話不夠水平,他想批評幾句,卻被校長阻止了,“湯老師啊,你就別說話了,讓我好好跟這位家長談談?!甭牽跉?,老湯還真的需要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照顧一樣。但老湯果真沒再說話,他出去散了下步,又沒帶傘,于是就站在走廊里,抽掉了最后三根一品梅,看著沉浸在雨幕里的校園發(fā)呆,煙抽完了,雨也小了。校長這才撥了老湯的手機。老湯沒接,直接走進辦公室,見漢金已經(jīng)不在了,校長這才說:“湯老師啊,事情總算解決了,醫(yī)藥費學校先幫你墊上,到時從你的獎金里扣,我跟其他老師也說說,看能不能幫你勻點。以后,就不要碰學生了,現(xiàn)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金貴,一個指頭都動不得……成績怎么樣,倒是次要的,關(guān)鍵別出事?!崩蠝€想說幾句,表達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但話到嘴邊,沒說出來,他覺得還是去漢金家里一趟吧,把事情說清楚。
老湯有一句話是必須當著漢金的面說的——“即使不是秋水的老師,作為叔,打了秋水,就算是重了點,你也沒必要鬧到學校,當眾與我翻臉吧?!边@話其實是老湯的妻子說的。老湯走在路上,越發(fā)覺得妻子的話有理,有力量有氣勢,肯定能把漢金說得啞口無言,反過來賠禮道歉。這么想時,老湯又覺得沒必要給漢金家?guī)О藗€雞蛋了。剛出門時他還認為妻子小肚雞腸,快到漢金家門口了,他才后悔沒聽妻子的話。
四周靜悄悄的,夜不是很深,只是天氣的緣故,巷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老湯不急于去敲漢金家的門,他家或許已經(jīng)睡下了,但仔細聽,屋里還有聲響傳出。老湯突然有些緊張,像個賊一樣站在人家門口,被人看見了不好,何況還是個老師,全村上下與他碰面都得恭敬地叫聲“湯老師”,雖然還沒轉(zhuǎn)正,但一個教了三十年書的老教師誰還會在乎有沒有轉(zhuǎn)正呢?事實上,也只有老湯自己在乎了。為了轉(zhuǎn)正,他沒少努力,但命運弄人,每次都像抓到手的泥鰍,一不小心,就又讓它從指縫間溜走了,卻總有那么一個堂皇的理由,讓老湯信服、認輸,并寄予下一次的希望。上面的領(lǐng)導每次都語重心長地說:“湯老師啊,下次一定給你一個名額,沒問題的?!笨傻搅讼麓?,還是出問題了。問題太多,解釋問題的理由更多。老湯聽多了,有時會忍不住感動,單一個教育系統(tǒng),有多少人多少事需要處理啊,就因為他,即使編借口,也要編出那么花樣百出一次一個樣,其實挺不容易的。有人出于好心,提醒老湯:“湯老師啊,你是可以想想辦法的,你不是有不少戰(zhàn)友在縣里嗎?人脈要是不用起來就不叫資源了,是吧?湯老師。”是的,老湯是有不少戰(zhàn)友在縣里,大大小小都是官,他有時也喜歡在同事面前吹吹牛,某某某,以前跟我一個排,關(guān)系還不錯,一起出生入死過。但老湯真不想去找他們,也不是不想,是不敢,也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老湯想,那不是自找人來丟嗎?
3
最后,老湯還是去了。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湯的兒子剛?cè)ナ啦痪?。兒子的去世對老湯和老湯的妻子的打擊太大了,簡直是滅頂之災,夫妻倆差點沒挺過來。他們就這么一個兒子。老湯三十五歲才有兒子,他以一個軍人的姿態(tài)表率晚婚晚育的計劃生育政策。兒子去世時,才十七歲,剛考上鎮(zhèn)里的高中,跟老湯去越南打仗時的年紀差不多,樣貌也差不多。結(jié)果是,老湯沒能在戰(zhàn)場上犧牲,他的兒子反而被一湖兩米深的水溺斃了。值得欣慰的是,老湯的兒子是因為救人才死的,事實上也可稱之為犧牲。老湯有時想,這才像一個戰(zhàn)士的兒子,換做老湯,他也會義無反顧。每每悲傷欲絕,他總以此自我安慰,或者勸慰妻子。但一個家,有兒子,和沒兒子,那是天與地的差別。老湯傍晚下課回家,坐在院子的排骨椅上抽煙,突然門樓有哐當一聲單車支地的聲音,他都會立馬站起來,探出頭看看,是否走進來的就是兒子側(cè)背著長帶書包的身影??墒牵獑崾莿e人家的孩子打門樓經(jīng)過,要嗎純粹是一種幻聽,總之,老湯不得不接受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事實。問題還不僅是接不接受這么簡單——往后的日子,他們夫妻倆該怎么過?以前有兒子在,就有一份希望在,老湯其實也有很消極的想法:算啦,別折騰了,老了,看兒子的吧。他本是那種最看不起生兒養(yǎng)老的人,在村里他持有這種觀點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以至于后來他也不得不這么想時,他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沒力氣了。可是,他連這么一點消極的機會也沒有了。兒子一死,他不得不面對,夫妻倆的養(yǎng)老問題,且不管死后誰來捧香爐,就沒死這會,靠什么吃飯。也就是說,老湯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轉(zhuǎn)正,否則退休下來,他將一分錢也拿不到。夫妻倆就這事商量了好幾個晚上,以至于老湯提著一袋子干海鮮去縣城時,兩眼都是通紅的,像剛哭過。
4
老湯在巷街口的榕樹下站了一會,抽了兩根煙,煙盒里還剩一根,他沒敢繼續(xù)抽,還得留到明早上。每天早上一起床,老湯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到院子里轉(zhuǎn)一圈,抽根煙。他的煙癮越來越大,妻子讓他戒,他知道戒不了,都抽了幾十年了。說起來他的煙癮還是戰(zhàn)友們給帶起來的,那時在越南,誰也不知道明天還在不在人世,便豁開了一般,什么過癮的都來一下,老湯就學會了吸煙。老湯記得有一個戰(zhàn)友,廣西人,個頭很小,煙癮很大,每次出發(fā),他都緊張得要命,手腳抖索,然后掏出煙,假裝鎮(zhèn)定,給老湯一根,“抽根煙,還剩半包,不知道能不能抽完呢?”當時老湯年輕氣盛,覺得廣西佬膽子也太小了,現(xiàn)在想來,老湯才體會到那句話的悲壯?!皠e急,先抽根煙再說吧?!比缃窭蠝彩怯鍪乱矔r常這么勸自己。
老湯圍著榕樹繞了一圈,這是棵大葉榕,長在巷街口上,聽老一輩的人講,他們還很小的時候榕樹就已經(jīng)存在了,而且也像現(xiàn)在這么大了。所以,這棵榕樹可能比這個村莊還要年代久遠。也就是說,這個村莊一代接著一代的人一茬接著一茬的事,這棵榕樹是唯一的長久見證者。就比如當下,它又見證了老湯的踟躕。老湯轉(zhuǎn)到榕樹的另一面時,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見榕樹根部有一個水桶大小的黑洞。老湯這才記起,這個黑洞也是一直存在的,還記得孩時,老湯和漢金他們在巷街口玩捉迷藏,他們就都喜歡往樹洞里鉆,剛好能藏一個人,要是夏天能粘上一身的毛毛蟲。記得有一次,漢金竟然躲在洞里睡著了,沒人找到他,也可能是故意不去找他,而沒人找到他就不能自己出來,那樣等于認輸。那時村莊的夜晚黑得跟潑了墨似的,不像現(xiàn)在有路燈。所以,老湯至今都很難想象,當時漢金是如何在榕樹洞里過一夜的。第二天,漢金的父母驚慌失措,把整個村子都找遍了,就差沒去湖里撈人了,最后還是老湯機靈,想起了這個樹洞。這么多年了,老湯也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見到這個樹洞了,或者有多少年已經(jīng)沒站在這棵榕樹下了。這棵榕樹就在漢金家門口不遠,他們以前玩累了,會到漢金家喝口水吃塊粿——也就是說,老湯也不記得有多少年沒到過漢金家了。雖然平時在村里遇見也會點個頭問句“吃飯了嗎”,但真的就沒想過到對方的家里去坐一坐,就是三年前,老湯的兒子溺斃,漢金也狠心沒到過老湯家里一步。這么一想,老湯越想越通,他和漢金其實已經(jīng)只能算是一個認識過的陌生人,就跟他的那些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戰(zhàn)友一樣。
眼前的樹洞,在老湯看來,似乎變小了,他再也沒法把整個身體放進去,否則他真的想躲進去試一試,試試在樹洞里過一夜是什么感覺?!罢覀€洞躲起來吧?!彼?jīng)常這樣批評不思上進的學生,他說話總是這么狠,不留情面,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他都覺得那是為學生好。他回到家里也是那么教育孩子的,如果兒子不死,到今年,肯定能考上一線本科。兒子一死,他的一切雄心壯志似乎就中途坍塌了,像是一個實驗只做到一半,看不見結(jié)果,也就沒辦法服眾。如果真該為此事羞愧的話,老湯是應該找個洞躲起來了,至少他已經(jīng)開始有了這樣悲戚的想法。想歸想,老湯終究還是找到理直氣壯的理由,他把手里提著的八個雞蛋藏進了樹洞里。就像三年前那個已經(jīng)在縣委大樓擁有一間大廳一樣的辦公室的戰(zhàn)友不敢收下老湯的干海鮮一樣,漢金也不好意思接下這八個雞蛋,他甚至應該反過來跟老湯賠禮道歉。是的,事情就應該這樣,如果漢金不是個明白人,老湯就有必要把事情說清楚。
老湯決定去敲漢金家的門,他跺跺腳,努力讓自己的腳步鏗鏘有力。
5
老湯敲開老戰(zhàn)友的門時,彼此都嚇了一跳,竟然一點舊痕跡都沒能留下,一個過分的肥胖一個又過分的黑瘦,像是一條路上朝相反的方向走。這些年,其實也是有機會見面的,老湯早聽說有個“越戰(zhàn)戰(zhàn)友聯(lián)誼會”,但他一次也沒參加。
得知是老湯,老戰(zhàn)友還算熱情,馬上招呼傭人上茶敬煙,盡管這個過程中他可能還在腦海里搜尋一個叫湯玉宇的越戰(zhàn)戰(zhàn)友,或者搜尋到了,或者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但他們是戰(zhàn)友,卻是確切無疑的——這年頭,冒充什么也要好過冒充戰(zhàn)友。兩個人手執(zhí)手,一說,竟然說了一下午。最后老戰(zhàn)友留下老湯吃飯,喝了點酒,更是說個沒完,時而大笑,時而小泣。
“怎么樣,我的老戰(zhàn)友啊,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還是你有出息啊,我也就一名教書匠。退役后回村,沒事干,幾年后,上面也算照顧,把我安排進學校當老師。實際上,你也知道的,我初中還沒念完呢,哪有資格當老師哦,不過,這一當,也幾十年了,算是老教師了,老油條了?!?/p>
這么一說,老湯就把自己繞進編織的謊言里了,接下來,他幾次下決心要跟老戰(zhàn)友坦白,甚至兒子見義勇為犧牲的事,他也想一并說出……可是,老湯終究還是開不了口,像是有一把大手一直捂住他的嘴巴,或者掐著他的喉嚨。最后,他放棄了,像一塊海綿那樣癱軟了下來。
臨走時,老戰(zhàn)友把老湯帶去的干海鮮遞回給老湯,“空手來就行,帶什么東西呢,拿回去?!崩蠎?zhàn)友口氣威嚴,不容置疑。老戰(zhàn)友不但沒收下老湯的干海鮮,還吩咐傭人搜出一大堆盒子袋子,一并讓老湯帶回家,甚至還親自塞給老湯一千塊錢。老湯都感覺不好意思了,求人不成,倒像是鄉(xiāng)下人來要東西的。事實上,老湯真不是那樣的人,他也一直拒絕成為那樣的人。
后來老湯的妻子每每念叨起老湯的“沒用”,這事便是一次屢試不爽的例證。老湯其他事都能爭辯出自己的理,唯有那次,他只能選擇沉默,并羞于提及。老湯后來對自己的悔恨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因為那之后一次轉(zhuǎn)正考試老湯沒能通過,其他跟他一樣沒能通過的最后卻都轉(zhuǎn)正了,唯有他沒有,他也只能怪自己,怎么就考不好呢?或者說,怎么就不能像他們那樣去找一找人呢?事后一打聽,他們找的那些領(lǐng)導其實都是政府里的邊邊角角,是老湯那位老戰(zhàn)友的手下。這些倒還不是最讓老湯絕望的,最絕望的是,上面下文,代課老師再也沒有轉(zhuǎn)正的機會了,也就是說上次的轉(zhuǎn)正考試成了歷史的最后一次。這下好了,老湯徹底死了心,老湯的妻子也徹底死了心,她之前還一直催老湯拉下老臉再去縣城一趟呢——這下再也不用去了。
生活,有時就在一念之間,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路途和結(jié)局。老湯最后總結(jié)出這么一條真諦,也只是總結(jié)在心里,沒敢拿出來和人分享,尤其是他的那些同事。
6
“漢金,開下門?!?/p>
“誰啊?”
“是我,老湯。”
“做什么?”
“坐坐?!?/p>
門開了,咯吱一聲。老湯沒想到,幾十年了,漢金家還是這扇柴門,油漆掉了不說,連木板都被蟲子和時光腐蝕磨蹭得像是雨水沖刷過的泥地,門上本來油著“加冠進祿”四字,老湯記得小時候那四個紅底黑字是剛油上去的,很大很清楚,如今字已經(jīng)沒了,連紅底也掉了,同樣的位置上只是過年時貼上的兩張紅聯(lián),也已經(jīng)被風吹或者某個小孩給撕得支離破碎。
漢金的房子是漢金的父親留下來的,不滿一座,就半邊,一個厝手房加一個小房間,半個大廳是漢金搭起來的棚寮,白天歇息吃飯可以,晚上睡覺就不行了。漢金還有一個弟弟,叫漢武,另一邊的房基便是他的。漢武聽說比較有出息,老湯也只是聽說,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怎么關(guān)心這一家人了。所謂的出息,也只是在鎮(zhèn)上租了半片鋪頭做點小生意,或者打點工而已,要不也不用老和哥哥過不去,占著另外的半座房基不讓哥哥碰。漢金兄弟倆的不合,這點老湯倒是知道,因為事情鬧得有點大,幾年前了,兄弟倆還打了一架,好像是因為哥哥把一頭牛拴在了弟弟的房基地上,拉了一地的牛糞。
老湯站在漢金家門口,他心里想:其實漢金這一輩子也真夠失敗的,如果說他來到世上有什么成績的話,那就是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這點上,漢金和他家那頭黃沙牛真有一比。照老湯之前的想法,漢金這種行為有點不可理解,越窮越生,也就越生越窮。老湯就經(jīng)常拿他開玩笑,“像漢金那樣,生一大堆孩子,一個防意外,一個準備打架時一命換一命,最后剩下一個來養(yǎng)老。”老湯那時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不饒人。如今想起來,還不只是不饒人那么簡單,都有點刻薄,有點毒了。自從兒子溺斃之后,老湯就再也沒說過類似的話。如果真要他說點什么,那也只能說,他現(xiàn)在還真有點羨慕漢金,雖窮,雖苦,畢竟一家人還團團圓圓,熱熱鬧鬧。
“人勿相媲,千人有千樣的苦?!边@也是這個村莊留下來的一句老話。老湯教了三十多年書,不管是不是正式,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漢金一家差不多都睡下了。除了兩個大女兒睡在隔壁的小房間里,其他五人都擠在一張被加寬了的門床上,漢金和妻子睡南頭,三個各相差一歲的兒子則像三條秋刀魚一樣并排睡在北邊,不時因為扯被子相互在底下踢撞,于是他們的母親就突然坐起來大罵。
“再吵把你們一個個扔外面去淋雨?!睗h金罵道,“秋水,你起來,湯老師來了。”
秋水翻身下了床,他的嘴巴已經(jīng)腫了,像是含著一個雞蛋。老湯抬頭看了秋水一眼,發(fā)現(xiàn)秋水的目光躲閃,沒敢看老師,但迫于父親的威嚴,他還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低著頭玩手指。另外兩個男孩,嘻嘻哈哈掀起被子的一角偷看。老湯不知道他們叫什么,一個似乎已經(jīng)很大,一直沒上學,一個還小,在秋水的下面,還沒到上學的年紀。
說什么呢?老湯嘆了口氣,問漢金:“有煙嗎?”
漢金說:“你袋里不是有嗎?”
老湯說:“我只剩下一根了,留著明早抽?!?/p>
漢金有點不情愿,起身去找,終于在灶臺找到一個已經(jīng)癟得不像樣的煙盒,撕開一看,剛好有兩根紅梅,村里小店最便宜的那種,兩個人一人一根,抽了起來。抽完煙,老湯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起,便又問,有茶嗎?漢金又起身去端茶具,接著又到處翻找茶葉。老湯順勢把這一家子環(huán)視一圈,雜雜碎碎,東西真多,但沒一件像樣的,一個舊電視,一輛舊單車,上面都搭滿了衣服,層層疊疊,看起來跟小山似的。相比之下,老湯覺得妻子有時難免嘮叨,但確實是一個愛干凈整潔的人,把一家收拾得井然有序,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有失規(guī)律的——歸根結(jié)底,也是因為老湯家人少,要是一下子給老湯的妻子塞五個孩子,估計她也是招架不住的。
兩個人已經(jīng)喝了一壺熱水了,老湯才開口說話。
“漢金,我兒子死了幾年了?”
漢金被這么一問,愣住了,他沒想到老湯不說秋水,反而說起了自己的兒子。
“三年了吧?!?/p>
“好,你還記得啊?!?/p>
“記得,那次秋水差點就死了?!睗h金看了秋水一眼。
“是我兒子把你兒子救了,你兒子沒死,我兒子死了。是不是這樣?。亢脦啄昵暗氖铝?,我都忘了?!?/p>
漢金突然接不上話,他本就不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被老湯這么一問,噎住了。秋水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三年前,秋水才五歲,三年后,八歲的他已經(jīng)把五歲的事忘得差不多了。秋水突然插嘴:“湯老師,我知道‘鋤禾日當午的下一句是什么了,是‘汗滴禾下土?!?/p>
“話多?!睗h金拍了一下秋水的頭。秋水卻看著湯老師,希望得到肯定似的。
漢金又沖了一輪茶,彼此沉默。
“老湯,我……”漢金終于開口,“誰也不希望那樣的,是吧。我知道你有氣,有怨,可你也不能拿孩子報復啊,他懂什么,這么小?!?/p>
報復?漢金說了“報復”二字。老湯那一刻真想起身像扇秋水一樣扇漢金一巴掌,如果是三年前,三年前的脾性,他肯定扇了,不但扇了,還踢了。但現(xiàn)在,老湯忍住了。老湯開始覺得有些事情原來是真的說不清楚的,或者是不能說清楚,彼此的話語都不在一個頻道上,你說的是這個意思,他說的又是另一個意思。老湯在路上準備的一肚子話,突然間一無是處,說什么呢?有什么好說的?有些事情需要心領(lǐng)神會,如果漢金是個明白人,他就不應該為這一巴掌生氣。凡事都需要點破的話,便會變了味。老湯真不想說了,尤其是扯到兒子的死,他是一句都不想重提的,他只是覺得他媽的怎么個個都這么糊涂,或者裝糊涂。
老湯累了,他想回去睡覺。或許明天醒來,對這個事情又有了另一層理解。
老湯問,幾點了?
12點。床上有人搶著答。老湯不知道是秋水的哥哥還是秋水的弟弟。
老湯起身要走。
“要不,”漢金也起身,“我明天再找一下莊校長,不要醫(yī)藥費了?!?/p>
“漢金啊,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老湯嘆了口氣,“我不是為那么點錢來的。醫(yī)藥費怎么能不要呢?你看秋水的嘴巴都腫得跟豬八戒一樣了?!?/p>
漢金笑了,秋水也笑了,床上的人也掀開被子笑。
老湯站在門口,回頭一看,漢金的妻子和另外兩個孩子都下了床,一家人看著老湯離開。老湯突然心里一熱,他想起最后把兒子掙扎的僵硬的身體抱進棺槨的那一幕。老湯一轉(zhuǎn)身,淚水掉了下來。
老湯走出一大段巷街,才想起藏在榕樹洞里的八個雞蛋,又匆匆往回走,拿了雞蛋,悄悄放在了漢金家的門口。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