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阿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動不動就往她家跑。
二房廳最后一進,鎮(zhèn)志記載,它叫德逸館,我們卻稱它后堂前。也有一道儀門,照例也只剩下一個光溜溜的石頭門檻。不同的是,這個儀門兩旁的墻壁完整,只是都成了黑色。墻壁下依次放著各家的糞缸,缸沿兒都光溜溜的——男人大解,會從自己家門后拿根扁擔,擱在缸沿兒,完后再藏到門背后。
這個院子比前院淺,鋪設(shè)的石板也小。晴天搭有各家的三腳棚,曬衣服、被頭。下雨時滿院積水,雨過,石板馬上干了,只留下石板縫里的幾棵青草,在陽光下閃著雨珠。這進院子也是五間樓房,格局與前面一進相似。只是,它沒有穿堂,除了西邊第二間關(guān)著,其余都住了人家。
院子的西北角有門,通向大街。我開始跟了爺爺,經(jīng)過這里去街上,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孩子玩在一起,好不羨慕。后來我獨自上街,就停下來看他們。再后來,可能是阿紅招呼了我,我才逐漸和他們玩到了一起。由此,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阿紅家是我每天必到之地。
剛開始玩的是廊柱。這里的檐廊更寬,足有兩米。廊柱也更大,下端墊有橢圓形的石墩。我好不容易爬上石墩,想往上攀,但是,才抱住廊柱,手就被廊柱開裂處的倒刺戳傷了??粗⒖谏系囊桓稚敬蹋也铧c兒哭了。趕快跑回家,讓爺爺給我挑出刺,搽上鱉蛋油,才罷。
看阿紅他們玩一字跌,我也想學。檐廊下的地面,鋪的是洋紅和藍灰的花崗石,非常光滑。尤其是那間空房的廊下,簡直照得出人影。阿紅見我玩這個,馬上阻止,還告訴了我道理。原來,這一字跌必須剛會走路時學,不然,腳骨會傷。我沒有聽她的,繼續(xù)玩著。她就嚇我,要把這事告訴我爺爺,我才不再堅持。
登堂入室到阿紅家,是讀小學后的事情。我和阿紅都很高,是后排的同桌。早上我起得遲,吃完爺爺燒的水泡飯,一路跑著,才能不遲到,所以各自上學。中午放學回家,我家里的飯菜老早等著了。我吃完中飯,就說讀書去了,其實是去阿紅家,等她一起上學。她父母忙,下面有兩個弟弟,家務(wù)幾乎由她包了。
我看著她洗好碗,淘好晚上的米(早點兒淘米,能出更多的飯),有時還跟著她去埠頭洗衣服——她去的埠頭總是石棉廠門口的那個,我常擔心被母親看到。有時,還要等一只母雞,它在雞舍里面蹲著,讓我著急。直到阿紅撿了蛋,喂了雞娘,才一起上學。為此,阿紅總是不無羨慕地對我說:“你家里有爺爺外婆真好?!?/p>
我卻一直羨慕她家的樓房。阿紅家住了后堂前居中的一間,特別寬闊,還有兩道雕花大門。第一道,用的花格子木門,第二道也是大門,只是沒有雕花。因此,她家雖然只有一間樓房,但是光樓下就有寬敞的三間——前堂、后灶,居中的一間,她家放了花稈、稻草、農(nóng)具等雜物。
阿紅母親沉默寡言,終日坐在石棉車上,也不見她對阿紅姐弟吩咐過什么,阿紅和弟弟總是踩著鐘點忙乎。阿紅父親原先是生產(chǎn)隊會計,后來進了社辦廠。他除了上班,還到自留地勞動。他還早早給土灶安了風箱,后來又在灶頭桌旁打了一眼水井。看了他們的風箱,我才幾次要求父母,也給燒飯的爺爺裝一個。
看人家飯碗頭,是要被大人責備的。別的人家開飯,我肯定識相地回家。獨有阿紅家,我不見外。也是,阿紅家堂前寬敞,一張小桌吃飯,只占據(jù)了一角,我坐在另外一邊,也和他們隔得遠遠的。當然,結(jié)果我還是會經(jīng)常掃視他們桌上的飯菜。
她家喜歡香胡筍,時常有這么一碗。咸菜湯是在飯鑊里蒸的,菜切得很細,湯很清白。她家的帶魚很肥,比我家的太公辮子大多了。阿紅母親燒帶魚很特別,咸菜放得不多,醬油卻放得不少。吃的時候,她豎起筷子,把一塊帶魚戳得細細碎碎的。有一片金黃的魚皮粘連了雪白的魚肉,我看得垂涎欲滴。
初高中路遠,更要約了阿紅一起同行。這條路快走十五分鐘,我和阿紅比賽,總是她快。后來還互相學走路姿勢,八字腳,也是那時學她的結(jié)果。下雨路滑,我還摔過幾跤,阿紅卻從不這樣沒出息?!敃r一次也沒有想到過,這其實是阿紅做慣了家務(wù),手腳利落的緣故。
我有時晚上也去阿紅家,主要聽故事。故事以鬼怪為主,我聽得怕了,就有阿紅或者講故事的人——時常是阿杜的大弟,送我回家。隔壁的連婆也經(jīng)常在場,她會講二房廳的舊事。她說:“這前后幾進大宅,都是明朝的嚴嵩送給謝閣老的,后來這里出過很多大官。”一次,她指著阿紅家的后面說:“這后墻上還有兩個字,誰也解釋不出來呢。”
高中畢業(yè),我馬上代課,阿紅務(wù)農(nóng)紡石棉,不久做了生產(chǎn)隊會計。想不到的是,我考上大學第三年,她就通知我喝喜酒了。我嚇了一大跳,結(jié)婚?和誰?回家才知道,新郎是六坊宅的兒子,住水龍間旁邊。他是退伍軍人,能說會道,知道阿紅和我要好,對我非常客氣。
阿紅出嫁那天,我第一次上了她家樓上。樓梯寬闊結(jié)實,也有樓梯門。樓上分為前后兩間,前半間朝南搭了一張大床,靠窗口朝東,是阿紅的單人床。后半間也寬敞,住著阿紅的兩個弟弟。我想起了連婆當年說過的兩個字,探頭朝外張望,果然看到雕刻在方磚上“在相”兩個字。我自然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但看得出,這兩字的字跡古樸蒼勁,真不是凡家手筆。
關(guān)于阿紅家,還有一個趣事。我小時沒有讀過幼兒園,卻上過托兒所,由我爺爺接送,姐姐送中飯。姐姐半路偷吃了我的飯,害得我肚子餓,偷人家碗里的糊頭吃。一個叫聾娘的——當時的保育員——看到我總是用手指刮她自己的臉,還沖我伸舌頭。我知道她這是在羞我,但是,我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護。
有一天,我忽然想,這個讓我背了一輩子罪名的托兒所,到底是二房廳的哪間?——二房廳雖然是深宅大院,但是,我閉著眼睛也數(shù)得出那幾戶人家。問過姐姐幾次,她只記得送飯、偷飯,甚至記得偷飯吃的地方,是一條四下無人的小弄堂,卻忘記了送飯的地點。
直到前年,我才問了比我大八歲的哥哥。他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托兒所是我小時每天去的阿紅家。聽聞此言,我吃了一驚,問了哥哥幾遍,口吃的哥哥,卻每次回答得干脆。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小時大人常說的腳頭運,可能是真的呀!——人在不知不覺間,會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去。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