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時,我就帶過便當,跟父母列出種種必須帶飯的理由,其實只是想體會一下在教室里吃午餐的新鮮感。菜是前一夜就做好的,米飯則是帶生米。
早上到食堂,米里加上水,放到木頭的大蒸格上蒸,因此我早早就掌握了燒飯時米與水的比例。那時帶的不過是家里的剩菜,記得蠶豆大量上市的季節(jié),也曾帶些生蠶豆撒上五香粉蒸熟了吃,一大盒蠶豆既是菜又是飯。便當上并沒有特意做記號,帶飯的師生寥寥無幾,從未聽說過有人錯拿別人的便當,更不用說偷。
在日本的愛知大學當外教時,帶便當一是為了頭天晚上不糊弄自己,好好做頓晚飯;二是免去第二天在教師休息室與同事一起吃盒飯時的繁文縟節(jié)。在那里,即便自己想倒一杯茶喝,也要問過周圍的一圈同事,彼此推讓一番。
一邊準備晚飯,一邊看看黃昏的風景也是我喜歡的事。那時外教公寓在一座小山上,周圍沒有高樓,房子的間距也很大。拉開廚房陽臺的門,可以看見遠處的晚霞和燈火。穿著校服放學回家的中學生騎車緩緩上坡,下車推開院子里的鐵柵門,屋前的感應燈瞬間亮起,這一幕看得離家萬里的人心里生出一點愁緒。
如果當天的菜式是需要翻攪照看的,我會在餐桌前坐下,倒上半杯葡萄酒慢慢喝。一個人的便當可繁可簡,有時在山下超市買一塊紅鮭魚,撒上一點細鹽略煎,鋪在米飯上就是一餐;有時按日式菜譜做照燒雞腿、姜汁肉片和烤魚;興致好的時候,我也會施展中式廚藝,花幾個小時鹵上一鍋雞胗,一半碼在便當盒里,一半找個漂亮盤子裝著,端到對門和北京來的訪問學者當下酒菜。
研究室的樓層里有茶水間,冰箱、微波爐、咖啡機一應俱全。隔壁大辭典編纂室的小姑娘也帶便當,不過在我看來,她的便當完全稱不上是“飯”,一個蘋果加一小盒酸奶,有時是速食咖喱。公用冰箱讓我在無意之中窺探了她的隱私。
其他同事的便當我也“參觀”過,比較典型的是一塊水煮南瓜,幾枚薄薄的肉片,一小團米飯。我很難向他們解釋清楚我飯盒中黑漆漆的梅干菜燒肉是什么東西。日本人飯量小,有時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站在面攤前吃一小碗面,訝異不已。他們的便當在我看來也寒素。我在日本買過一個竹編的便當盒,手工極細致,蓋子上系一根朱紅的編織帶,可惜完全不適合裝中式菜肴,即便是日料,也是那種沒有煙火氣的雪白飯團,外面再裹上櫻花葉子或柿子葉。
如今,我依然帶便當。很久以前在食堂三樓的教師餐廳吃飯,鄰桌的中年男子用自帶的調(diào)羹把一口菜送進嘴里,當即皺著眉鄙夷地說:“教授餐廳的飯菜都做成這樣,學士餐廳還不得吃豬食?”后來那一桌開始大談生命工程。我想,理科男損起來,更加有理有據(jù)陰狠毒辣??吹阶郎系娜俗笥议_弓,鵪鶉蛋在碟子上驚險萬狀地滾來滾去,真覺得在食堂閱人能免則免。
如果不是喜歡的人,就不用面對面吃飯了吧,獨自享用一粥一飯更美妙,眼睛可以用來看看窗外的風景。初春時節(jié)樓下的紫藤開了,梧桐披上了一點新綠,春光一天比一天明媚。秋天的銀杏慢慢攢起一身金箔,又在秋風里迅速揮霍干凈。即便是蕭瑟的冬日,落盡了葉子的法國梧桐在灰色的天幕下,也有著骨骼清奇的剪影。
戴蓉:復旦大學教師,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