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征文標題“家庭與祖國共成長”時,心潮澎湃。我仿佛聽到天空轟響著淮海大戰(zhàn)的炮聲,震得窗格紙簌簌抖動;我仿佛看到叫賣的“號外”上“渡江勝利”的紅色大字。我想起在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旗下,我第一次莊嚴地舉起了右手。我銘記著70年來,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兩代人傳承美德、自強不息、努力奮斗留下的足跡……
1952年隆冬,父親突然病逝,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母親楊素芳33歲,我們兄弟姐妹7人,最大的姐姐14歲,我10歲,最小的弟弟還在襁褓中。全家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經濟來源,像天塌下來一樣,沉浸在一片悲痛和黑暗之中。
在這危難的時刻,是中共黨組織挽救了我們一家,安排母親工作,每月可以拿到27元工資。然而,她是一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面臨著參加工作和撫養(yǎng)小孩的雙重挑戰(zhàn)。母親擦干了眼淚,從悲痛中站了起來,負重前行。
母親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學習。當我們孩子都熟睡的時候,她還在昏暗的燈光下打零工賺錢補貼家用。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夜校,她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在單位,她很快掌握了工作必需的知識和技能,因為出色的工作評了先進,獲得升遷。后來她成為門市部主任,又成為揚州市人大代表。
1956年她37歲,被推選去北京參加了“全國工商業(yè)者家屬和女工商業(yè)者代表會議”。在大會上,她見到了鄧穎超、蔡暢等中央領導人。還受到毛澤東主席、劉少奇副主席、周恩來總理和朱德委員長的親切接見,并且合影留念。
這是我母親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最高的榮譽。毫無疑問,這張大幅合影照片是非常難得和寶貴的,誰都不會放棄。然而,要獲得這張照片,需要交納28元。我的母親猶豫了,因為這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是我們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啊!躊躇再三,她還是放棄了。是的,她放棄了一張有意義的照片,但是,她為我們后代保留下了勤勞好學、艱苦奮斗的珍貴美德。
當我們慶祝母親九十歲生日時,她已經兒孫繞膝,四代同堂,但是依然會情不自禁嘆息。我們立刻意識到,母親還在念著那張老照片呢。我們兒女決心為老母親找到這張照片。幾經周折,大妹終于到北京復制了這張毛主席接見的珍貴照片縮印版。面對照片上那么多人,大家都一臉茫然,找不到母親在哪里。當我們在母親面前展開照片時,母親的驚喜溢于言表,然后迅速指出了在照片里第一排的自己。那一刻,母親的臉紅了,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花。
當年我們家很窮,但母親從來不把錢放在第一位,無論怎么困難,孩子們一定要上學,決不允許輟學去掙錢。父親走的那年嚴冬,我們家沒有錢交學費。母親冒著寒風,典當了穿在身上的棉襖,把錢交到我手里,并告訴我一定要好好學習。那時我突然清醒了、覺悟了,從此我真正理解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重要。母親看重的是孩子們品行端正、學習努力和工作進步。我們做到了,才是我們對母親的最好報答。誠然,我們楊家沒有什么物質遺產,但是卻有豐富的精神遺產。依靠它,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相繼長大成人了。
1958年我16歲,高考進了新創(chuàng)辦的揚州醫(yī)學??茖W校。1961年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和出色的表現留校,做了醫(yī)學病理學科的醫(yī)師和教師。四年后,開始獨立承擔病理學教學以及揚州地區(qū)各醫(yī)院的病理診斷,并獲得好評?!拔母铩逼陂g,在自發(fā)組織的多項病理專業(yè)活動中,我憑借活躍的思維和出色的組織能力,被同行譽為“江蘇基辛格”。1976年,我作為主要參與者參加了蘇北人民醫(yī)院病理科創(chuàng)建工作。
1978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科學的春天降臨了祖國大地。我先后奔赴北京、上海、廣州及南京等地,師從不同領域的權威專家教授,學習由普通病理學到各個亞專科病理學,還有免疫病理學、超微結構病理學。我的病理診斷水平迅速提高,并取得多項科研成果,其中有兩項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國家職稱解凍,經考試、考查、評審,我成為江蘇最年輕的副教授、副主任醫(yī)師,擔任揚州大學醫(yī)學院病理學教研室主任,創(chuàng)建揚州市病理診斷中心并擔任主任。
1980年代中期,中年業(yè)務骨干可以公派出國進行學術交流,我躍躍欲試。對于在校學習俄語的我,到美國留學的最大障礙是英語不行。從此,年近五十的我,每天晚上下班后,挑燈苦學到深夜。后來我以高分通過了“全國出國留學人員英語水平考試”。1992年,我51歲,終于得以公派赴美。
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醫(yī)學院病理學系,我先接受三個月嚴格的分子生物學技術訓練。第四個月,參與一個科研項目,當助手。三個月后,該項目失敗。我主動提出讓我嘗試,兩個月后我成功了!第九個月,我成為導師的博士后研究員。
當時,醫(yī)學中心胸外科主任提出一個臨床醫(yī)學難題——如何確定多灶性肺癌克隆來源,這決定著不同的治療方案。通過文獻檢索,我發(fā)現這項課題研究在世界上還是空白。結果,我研究成功,寫出論文,被導師推薦參加“美洲腫瘤研究大會”交流。論文在美國《診斷分子病理學》雜志全文發(fā)表。13年后偶然發(fā)現,我的這一研究成果被廣泛應用著,還沒有被超越。
我引以為傲的另一項成果,是克隆了一種抗癌基因。當時世界上已有美國和荷蘭兩個國家的強大的研究組正在研究,競爭激烈,但搞了一年多,都還沒有成功。一周內,我查閱大量資料,拿出了科研方案。一切準備工作都是我自己動手干,三查兩對,一絲不茍,步步為營。實驗中的11個日夜,我都泡在實驗室,篩選出200個克隆,一個克隆成功。再重復兩次,試驗結果一致。不到3個月大獲成功!導師向《世界基因文庫》申請注冊,在基因知識產權文件上,“楊邦杰”在第一作者位置。從此,《世界基因文庫》里留下了第一個中國人的名字。這一天是1996年6月26日。
1996年底,我終于踏上回國之旅。臨行時,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給我頒發(fā)了“客座教授杰出工作證書”。最終,我?guī)Щ亓耸澜缟献钕冗M的分子醫(yī)學技術,還有許多試劑、腫瘤細胞株、科研資料等等。
2000年4月,江蘇省衛(wèi)生廳領導希望我能夠以高級病理醫(yī)生的身份參加援助圭亞那醫(yī)療隊。我征求家人的意見,老母親說:“白求恩能來支援我們,你不應該去支援人家嗎?”
2000年6月19日,醫(yī)療隊到達圭亞那首都喬治敦的醫(yī)院。圭亞那政府希望在首都醫(yī)院建立病理科,曾經向古巴請來了兩位病理學教授,但是兩年沒有完成,于是轉向中國政府提出同樣要求。
我意識到問題不簡單,經過充分調查研究,找到癥結所在,并通過多方面艱苦努力,終于在2000年8月15日開始了病理科的工作。此時距我們到醫(yī)院上班不足兩個月。我們繼續(xù)擴大工作范圍到圭亞那全部公立與私立醫(yī)院。我們的工作得到了美國赴圭亞那醫(yī)療隊同行、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泛美衛(wèi)生組織官員等的一致好評,還榮幸得到圭亞那總統(tǒng)接見。
2001年9月,中國衛(wèi)生部代表團到圭亞那訪問。代表團領導高度贊揚了我們的工作,并要求我分享經驗。于是我撰寫了《創(chuàng)業(yè)圭亞那——創(chuàng)建首都喬治敦醫(yī)院病理科紀實》一文。文章登載在衛(wèi)生部《援外醫(yī)療隊通訊》上,后來又被收入《輝煌的足跡——江蘇省援外醫(yī)療隊派遣四十周年紀念文集》。
2002年6月7日,醫(yī)療隊即將回國,院長親自為我頒發(fā)了證書和獎牌,表彰我“作為主任病理醫(yī)師、病理科主任和醫(yī)學顧問委員會委員的杰出工作,以及在創(chuàng)建組織病理實驗室中極佳的貢獻”。6月11日,在歸國途中,我應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醫(yī)學中心病理學系主任邀請,到該校作了題為“在第三世界國家建立病理學科的經驗:病理學在圭亞那”的講座。美國加利福尼亞醫(yī)學會把此講座安排為“重大巡回講學”。
2002年10月,我退休了。但是,還有醫(yī)院邀請我?guī)椭d建病理科,培養(yǎng)年輕醫(yī)師,為病人提供服務。2015年11月,在全國病理學大會上,我榮獲中華醫(yī)學會病理學分會授予的“中國病理事業(yè)突出貢獻專家”稱號與獎章。
當我把一張一張獲獎證書展現在老母親面前時,老人家臉上的皺紋舒展了,點點頭笑了。
現在我已經77歲,還在工作著,收獲著助人帶來的快樂。我想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關于人生的名言。回顧母親和我的一生:沒有虛度年華,也沒有碌碌無為,不斷跟隨著祖國發(fā)展的步伐努力前進,我們盡心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