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麗
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不要欠任何人的錢。
1
連石頭都說冷的季節(jié)——冬天。我穿了秋褲外加皮褲,覺得不夠暖。披了件棉外套,還是怕出門。心想,我實在是害怕外面呼呼作響的猛烈大風。
鬧鐘,反復地提示我,我的神經(jīng)在催我: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
奔跑,奔跑,跟往常一樣,在還沒到八點前,準時將手指按進打卡機,聽它說一聲我熟悉的話:謝謝!
眼前的機床,沒有開啟,它靜靜地在原地。所有我牢記在心的:無論是高大的湖南籍還是瘦弱的貴州籍工友,他們的名字我都記得:國,學,軍,磊,明,平,慧,青,生。時間,讓我跟他們熟絡(luò)。日復一日,久而久之,當我與他們相處時,早已去掉了他們的姓,直呼他們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這讓我想到我對親人的稱呼,比如,我喊妹妹時,也是喊她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
時間,讓來自五湖四海的我們,由陌生人過渡、上升到親情的界線。
望著沒有發(fā)出聲響的機床,我競渴望它再發(fā)聲。以前,總覺得它太吵,令在辦公室工作的我沒法安心工作。后來,當我習慣了耳朵邊有機床聲響起——這是一種被人為開啟之后才會啟動的聲音,這種聲音的響起,令我?guī)锥妊芯?,我為聲源尋找過屬于它的詞:轟隆隆、嗡嗡嗡、顫音……不管是哪一個詞,只要拿這個詞來反復地咀嚼,就覺得對不上號。
有一陣子,辦公室的同事,特喜歡玩抖音。我將抖音與機床一結(jié)合,似乎對上了眼。百度上是這樣解釋抖音的:抖音是一款音樂創(chuàng)意短視頻社交軟件,是一個專注年輕人的15秒音樂短視頻社區(qū)。用戶可以通過這款軟件選擇歌曲,拍攝15秒的音樂短視頻,形成自己的作品。和內(nèi)涵段子屬于同一家公司,素有“北快手,南抖音,智障界的兩泰斗”的美譽。
我所理解的機床與抖音,并非是指時尚新詞抖音。我這里說的抖音,是趨向于傳統(tǒng)意義的抖的注解,來自“百度漢語”是這樣解釋的:1.顫動:哆嗦。2.振動:甩動。3.(跟“出來”連用)全部倒出:徹底揭露。4.振作:鼓起(精神)。當我一次次從車間中走過,在車床前停下,我終于明白,車床所發(fā)出的聲音,其實就是“抖”字的詮釋。特別是注解中的“4”,特對,就是這個意思:振作:鼓起(精神)。
車間是一個創(chuàng)造產(chǎn)值的地方,車床的發(fā)聲,就是讓人心振作,鼓起精氣神的地方。這個地方,帶給我們許多人夢想和快樂!
車間的上方,是鐵皮屋的屋頂,在盛夏,就算牛角扇對著狂吹,車間的工人,還是有人要脫掉工衣,光著膀子干活。現(xiàn)在,車間的工友們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工位,眼神里各自裝著沉甸甸的心事。
我知道,工友們在擔心什么?
當我在幾天前攤開一張報紙,在深圳大分類密密麻麻的清算公告中,看到一則“終止營業(yè)并注銷”,我忍不住落淚。一家我跟隨它一起成長的模具公司,我們一起走過了四個年頭,說倒閉就倒閉了。
2
此刻,我安坐在辦公室。屋子內(nèi)的物品已剩不多,陪伴我多時的水杯,成了顯眼之物。我給水杯再一次添上滾燙的開水,拿它來暖我還在發(fā)冷的手。從公司對外宣布倒閉的那一刻,工友們眾說紛紜,“公司管理不善。”“公司選址太偏僻,大老板不經(jīng)常來盯緊,力不到財不到?!薄半y道是因為我們自己上班偷偷玩抖音,沒把活做好,竟然把公司做倒閉了?”“合伙的生意很難長久,股東撤資了對公司的運作肯定有影響?”
作為公司的財務(wù)人員,我深知,資金是保障公司發(fā)展的基礎(chǔ)之一。當幾筆累計超過六位數(shù)金額的客戶款無法追回之后,意味著將會給公司帶來資金鏈的影響。在接待供應(yīng)商催款時,一位來到公司催款的女孩,聲音很尖地叫著“我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催款了,只不過8000多塊錢而已?!?/p>
三角債,是我對公司破產(chǎn)前的財務(wù)狀態(tài)總結(jié)。
如何來挽救一間明知存活率不高的公司?老板唐曾做過努力。他曾說,不想被人家看笑話,既然開了公司就要堅持做下去,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要堅持做。在公司最困難的三角債時期,唐的合伙人老鄉(xiāng)竟然選擇退股,理由是持久虧本,不愿意再經(jīng)營。唐在幾度掙扎后,他做出了一個選擇,一是賣掉湖南老家的一套房子,二是拿深圳的房產(chǎn)做抵押,以換取流動資金來周轉(zhuǎn),讓公司繼續(xù)運行。按理說,有了資金的注入,公司完全可以跳出困境,得到反彈,可是,任何一個行業(yè)都有淡季,當?shù)九c客戶款難以追回這樣的老難題再次襲來,公司再也撐不住了。
我跟老板唐打交道的次數(shù)并不少,通常,我們的交流方式是打短號。有時,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感受得到他在那頭的聲聲嘆息。我記得,當他跟我說,“公司做不下去了”時,我能接聽到他的眼淚。做為打工者,在以往頻繁地跟老板通過電話接觸之后,我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的不容易。我因此特別感謝他,我老板唐:是他,從湖南出生的他,1969年出生的他,帶給了我們一家叫“易達”的模具公司,還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四年的工作機會。
他的履歷很簡單,25歲,從湖南來到深圳后,先做業(yè)務(wù)員,先用20年的時間去積累人脈,相當于青春期全放在接單上。在他45歲那年,和老鄉(xiāng)合伙開辦了公司。按照他所理解的思路,“我那些年跑過的路,接下的單,從龍崗、公明,松崗、沙井、長安、虎門、黃江、寶安,這一連串的數(shù)字,累計相加的數(shù)字,能夠得上京基100的高度?!?/p>
一個從事做20年業(yè)務(wù)員的資深者,最終選擇來開公司,他的訂單估計不會少?的確,自開公司以來,公司沒有業(yè)務(wù)員,他是老板,卻還是像以前一樣,繼續(xù)干著接單的活。因為他老板這個身份,他的訂單金額足夠大,我曾經(jīng)見過一張客戶的訂單,足有六位數(shù)之多。生意最火爆的時候,車間要開兩個班,就是白班和夜班,才能完成他接下的訂單量。
我曾試著去解讀,公司為什么會倒閉?是資金鏈的連接?肯定不全是。材料的上漲,員工工資的上漲,廠房房租的上漲,也就是物價的上漲,也許是導火索之一。但這個肯定不是最終的原因。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3
最后一個工作日,我安坐在辦公室。我不時抬頭,看車間里的工友。貴州的學,真勤快,他拿起掃把,在掃地。這里,明天就是個未知數(shù)。也許,會有大型挖掘機進駐,將這里一鏟子鏟除,之后,這里也許會建起一幢嶄新的適合新時代的高層建筑,是那種帶電梯的高層建筑。
我拿起抹布,一遍遍地擦拭我的辦公桌。其實它已經(jīng)被我擦拭過至少三遍以上,這時候的它,跟鏡子一樣,我對著它,甚至能看到我的影子??晌疫€是想擦拭它,它陪伴了我四年,我在這里敲打鍵盤,我在這里哭泣過,所有我的心事,甚至我的脆弱,只有它最懂,我一定要拿一塊最干凈的布,再次擦拭它,讓它透亮,如同我此刻正在敞亮的心。
越到最后,越堅強。我以為,我會哭出來。原來,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我會選擇微笑地面對。
唐的短號打進來了,“把所有員工的工資全部發(fā)放。你再檢查一遍,看還有沒有哪個供應(yīng)商的貨款沒有付款的,一個也不能漏。我說過,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不要欠任何人的錢?!?/p>
結(jié)束通話,我仿佛吃了定心丸,我脫下棉外套,對工友們說,“開始發(fā)工資?!?/p>
之前,我就想像過這樣的場面,要如何撤離?我想,腳步一定要輕,手勢一定要穩(wěn)(不能發(fā)抖)。
當所有的細節(jié)都已落實,公司到了真正關(guān)閉時。唐的短號再次打進來,我按下接聽之后,對方一度沒有聲音傳來。以我跟他多年的打交道,我能理解,這時候的他,處于一個假堅強的狀態(tài)。我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等他開口。
“公司的牌子摘下來了嗎?”
“摘下來了?!?/p>
“幫我對著公司的牌子拍個照片給我?!?/p>
“好的?!?/p>
“等等,幫我給機床也拍幾張照片。”
“可以?!?/p>
“照片發(fā)給你了,行嗎?”
“機床都生濃濃的銹了,公司牌子上的名字易達……”說到易達,唐的聲音發(fā)抖了,是那種久久的抖,是那種極度顫動的抖,抖到最后,聲音變形、異樣,我無法聽清他的發(fā)音。
我立馬給唐發(fā)送了一條微信,寫上:“保重?!?/p>
大約一分鐘之后,唐給我回了信息,“我學會玩抖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