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娘在兒子兒媳的簇擁下出了房門,下了臺階,向院門走去。
她蹣跚的腿腳使這一段并不長的路走了好一會兒,如果不是大兒子在旁邊攙扶,她也許會走得更慢。她腳上穿的黑平絨鞋底遲緩地擦著地皮,比平日的走動更顯得滯澀。
當走到中院,繞過莊廓院正中的小花壇時,她再也憋不住了,鼻子一酸,哽咽了一聲,旋即一串清亮的淚迸落在衣襟上。
大兒子木沙緊隨在側(cè),瞅到母親的情形,低聲叫了聲阿媽,明顯為她的傷感擔憂。這一叫,分明又是在提醒著她。是啊,如果她一抽泣,露出哭相,院門口的鄰舍就會瞧見,那樣的話,對兒子們不利,尤其對小兒子海比不好。她走也要走得體面點,不能讓鄰舍親戚們感覺到什么,擺明這個家并沒有什么罅隙,弟兄仨也并沒有發(fā)生牴牾的事,好像順理成章她被大兒子接去養(yǎng)老了。
她悲戚傷感,是因為她實在舍不得這院子??!這院子,自從18歲那年嫁給孩子他爸,到現(xiàn)在她68歲,整整50年,用海比的話說,半個世紀了啊。整整半個世紀她就待在這個院子里,生養(yǎng)拉扯大了三個墻頭般大的兒子,一一給娶了媳婦。她又給兒子們帶孩子,孫子們都長到半大了,她也老了,竟然今天要離開這個消耗了她畢生精力與年華的地兒,去另一個陌生的地兒養(yǎng)老,這咋令她不難過不傷心呢?她想不哭都難。
可是,本來像往常里某個日子一樣,在家里沒人的時候,要好好長唳一聲的,像公雞一早打鳴般哭出那么一嗓子,就不會有綿長的難悵哽在腔子里,胸膛里會敞亮些??捎采?,大兒子扶著她右手臂的手,那力道因她剛才的一聲抽噎而攥緊,捏牢實了,替她擔心,怕她撐不住。她知道,大兒子是臉面上的人,最忌諱給人撂話柄。她抬頭掃一眼院門外來給她送行的莊員們,無奈地抽搐了一下鼻翼,收住了一腔子的風起云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去年11月中旬的一個夜晚,10點鐘時賽娘睡下了,到了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什么搖醒了,下意識里手一伸,摸著燈繩先把燈泡拉亮了。房子在劇烈地晃動,心一凜,恐懼扼住了身體。知道地震了,這輩子遇上過那么兩三回。稍清醒些,試圖起身跑出屋,但身子沒準心左右搖擺,她喊了聲,真主啊!心想房子要是塌下來,她的無常就到了。
偌大的莊廓院里只有她一人,她環(huán)顧墻壁天花板,怕墻會裂開,檁子掉下來。燈泡在頭頂晃來晃去,晃得人暈乎乎的。過了三四分鐘才停下。頃刻間村子里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這時,二兒子舍木一家趕了過來。村里的廣播也叫大家起來,預防余震,一夜沒睡。
此后沒多久,一個月后,說中央給撥了錢,就有了重建房屋的事宜。
和賽娘同住的海比輕描淡寫地在她面前講了鄉(xiāng)上讓村民們重建房子的話,也沒聽聽她的意見,就擅作主張遞了申請,要拆了這六間房,重起。
在賽娘心里,這房子并不比新蓋的房子差多少,雖然這房子有些年份了,掐指算算有20年了。當年,孩子阿大出去搞副業(yè),趕上運氣好掙了些錢,就扒了茅庵房,蓋起了這六間兩溜水的瓦房。這是莊子上頭一個蓋兩溜水瓦房的,半莊子的人都來搭幫看稀罕,大家伙出謀劃策,孩子阿大也在興頭上,一心要把房子蓋出個樣來。
一溜兒六間大房氣派得很,房門左右兩旁立了兩根油了紅漆的檐柱;棚梢是用整木切出的平整光滑的木板,村子里還沒這先例,不用麻柳用木板,嘖嘖,平整嚴實不說,看著就美觀豁亮。不打仰塵也沒什么不好。雙層木窗,門楣屋檐雕了花草,漆上了一次又一次,色澤黃得就像田野里的油菜花開了。方圓幾里數(shù)她家的房子最好,那一兩年,鄰舍家來了親戚還慕名來她家瞅一瞅房子,眼里的羨艷,讓她這個女主人十二分的滿足。近幾年,蓋新房的多了,她家這房就落伍了。
心底里,她還看不上現(xiàn)在人家蓋的房子呢,沒多少木頭不說,只有鋼呀鋁合金呀水泥,手一挨上冰涼冰涼的。屋里又敞又亮,可不暖和,像進了冰窖,讓人打一哆嗦,哪有木頭蓋的房子熱乎。
可海比兩口子不認同她的想法,他倆早看不慣這房子,彈嫌這房子進深淺、頂棚低、窗子小等等。只是苦于沒有錢,如果有,大概要拆了按他們的心意修建一番的。這下,合了他們的心意,鄉(xiāng)上出錢,自己找人修建,這對他倆來說,不亞于天上掉下了餡餅。
翻過年,鄉(xiāng)政府有了準信,海比就吆五喊六砍了院子里的三棵樹,說做檁子用,用舊房的材料在原來樹的位置上蓋一大間畜棚。該騰的地兒海比一人一天找空搬,為建新房做著準備。
自從老伴走了一年后,海比的大姨姐在縣上,就慫恿海比兩口子,以孩子在縣上上學條件好為名,要海比媳婦到縣上來。
新一學期,海比媳婦收拾一番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老家,臨時租房住在了縣上,自己找了份商場營業(yè)員的工作。
自從海比媳婦離了家,家里的活無形中都落到了她這個老婆子身上。洗洗涮涮不說,自留地的洋芋、院子里的菜蔬,還有院門口的兩頭牛,她都得操心。海比是村會計,比鄉(xiāng)長書記忙,一早出去,全天就不見影。而且還要隔三差五去縣上和老婆孩子團聚,一去就三五天一星期,讓她一個老人守著一個大莊廓院子。好在二兒子舍木就住在不遠,不時過來探望她,和她說說話,有時,二媳婦做了飯,也給她送過來一份。
家里的媳婦常年不在家,這在村子上是極少的,鄉(xiāng)里人議論紛紛,串門的人什么話都能說出口,常讓她脹一肚子氣。村子里也有女人外出打工的,說來還不少,左鄰右舍就有兩三個,可那是有時間的,到了秋收或是開齋節(jié)都會回來,鳥雀回巢??珊1认眿D的心不在這兒,一年半載不回來,回來一次也是海比硬讓她來的,睨一眼那臉上,就知道是咋回事,眉眼耷拉著,一副很不情愿的樣。
賽娘一個人沒事,思來想去,常把自己弄得氣哄哄。這成了婆婆媳婦的導火線。一個嚷著讓兒子把媳婦叫回家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紅紅火火的,人前頭顯得精神。當然家里活總得有人干,得喂院門口的兩頭牛,得鏟畜棚里的牛糞,得拔菜地里的蒿草等等。莊戶人家的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要做起來,每天都有事做。一個卻圖縣上清閑,每月有千把塊錢使喚,比農(nóng)村活泛,還有不用聽婆婆差遣,今天干這,明天干那的,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錢,卻把人纏磨得死死的。各揣各的心事,話來話去的,一來二去,關系就僵了。
有一次,海比媳婦回家來,一進門她就感覺不對勁,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摔鍋摔盆的。她看媳婦出了院門,憋不住,數(shù)落海比,說你媳婦不在家,一個好好的家成了爛攤子,叫莊子上的人笑話……誰知海比媳婦端個簸箕進屋來,聽到了她的話,一掀門簾,和她對上了。數(shù)落她當家過日子細,上頓下頓頓頓洋芋,不知道給孩子們買件換洗衣服,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出去打工。
那次海比大概看母親淚眼婆娑的,沒看下去,過去摑了媳婦兩巴掌。媳婦跑到院子里,揚言再也不回這個家,騎上摩托車,捎上兩個兒子一溜煙走了。這一去,媳婦有一年沒來家了。兩個孫子倒是一放假,就回家來,回到她的身邊。孫子來了她高興,可兩個半大的小子,調(diào)皮搗蛋跟著操心不說,飯量也是可以,她得一天三頓做飯侍候著,她腰來腿不來的,這讓她對媳婦又添了幾分憤懟。
莊子上的人啥話不嚼,都說海比媳婦在城里享福呢,你一個老婆子常年守著這個家,說到底還不是為她守著,到啥時候倆,話語里替她不值。還有的說得更難聽,捕風捉影的,說怕是發(fā)發(fā)在縣城有相好的,要不縣城里的日子那么好過?頓頓沒錢開不了灶。真是,管閑事的人啥話都能說出來,她有時裝耳聾,不去理會。
重建房子的事定了,鄉(xiāng)上有限期,海比砍了樹,接下來要拆房,眼看著揭了瓦,媳婦還不見回家來。賽娘本來繃著,不想過問,看海比忙進忙出的,心里思量,屋里沒個主事的,那咋行?一天沒繃住就多了一嘴,你要搞修建,你媳婦不回家來,咋成哩?
海比吶吶了半天,清茶斟了一碗又一碗,看來有難言之隱。賽娘拿眼瞪兒子,頗費解,這是哪一出?
茶壺里的清茶喝了個底朝天,海比放下茶碗,起身從外屋舀了一瓢水,灌進茶壺里,出屋時紅著臉支支吾吾半天撂下一句話,發(fā)發(fā)說你不挪窩,她就不回來。然后拎起馬瓢出了屋,馬瓢沿上亮晶晶的水珠劃著弧線一顆顆跌落在地上。
發(fā)發(fā)是海比媳婦的小名。這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幾月前的那場地震也沒讓她這樣震驚,一下把賽娘打蒙了。一時語塞。這是她一向疼得連命都舍得的小兒子??!哦呵呵、哦呵呵,她抽泣起來。海比再沒進屋來,她淚眼婆娑盯著兒子松松垮垮的背影出了院門。
翌日,二兒子舍木來了,她跟舍木學了這話,頗冷靜地說海比兩口子借蓋房子這個由頭往外攆她呢,她這個歲數(shù)了,能挪到哪去?
舍木沉吟了半刻,說我的房子明后天也要扒了,這事情咋辦???要不大哥木沙來了商量商量?她也沒辦法,只能這樣。再說舍木就是不蓋房,也不一定接她過去,這幾年她爬鍋爬灶費勁巴力的,他們不是沒收在眼里,也從沒表示過什么。實情也容不得她住舍木家去,舍木家兒子媳婦孫子家大人多,只有四間房,哪里有她老婆子住的地兒。
過了兩三天,有車停在院門口,是大兒子木沙回家來了。木沙隔三差五就會回老家一次,帶的東西放到隔間,然后就脫鞋上炕,親昵地和母親偎一床被子,靠著被摞子半躺著,和母親暄個半天一上午,或是在母親身邊睡上一覺。這天,木沙也是上了炕,和母親像往常一樣拉家常。
賽娘心里憋得慌,提起了海比媳婦講的話,說這是兩口子一搭趕她走呢。賽娘揩著被頭抽噎。
母親的傾訴,話語里帶著蒙羞后的難堪,憂愁嘆息與無奈充斥其間。木沙不再隨意地躺著,騰坐了起來,半天沒出聲,他一下子也沒了措辭,定睛看著院子里那三棵躺倒在地退了皮白花花的樹身發(fā)怔。弟弟兩口子此舉無疑是對母親下了逐客令,令他窩火,慍怒烏云一般罩上他的臉。
他實在沒料到事情這樣嚴峻,到了這種地步,婆媳竟不能相容,要攆老母親走,這著實讓他愕然驚詫。
三個弟兄中,最小的海比可是父母親的心尖尖,多年來好吃好玩的都是他的,沒料到最后竟是這樣一個貨色。
賽娘知道,她給木沙出了難題。木沙的擔子也不輕,兩個孩子,小的還在上小學,一直是孩子的外奶奶照料,后來外爺走了,家里沒了人,外奶奶就常住下了。
木沙思忖片刻斷然決定,住我家去,你收拾下,明天我來接你,再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他還有一層意思沒表明,再這樣耗下去,恐矛盾激化,家丑外揚。
可是,賽娘面有難色,猶豫道,行倆,你丈母娘也在?。磕窃趺礃?,她媽能住,我媽也能住,有啥倆!木沙有些忿忿不平。自然賽娘清楚這氣里有大半是對弟弟有所不滿,又不好發(fā)作。
這個家有什么事,多半是他這個當大哥的料理,還不知足,竟然要攆走老母親。木沙真想和海比說道說道,可是稍稍一琢磨,如果兄弟為這事吵起來,莊子上的人可有看頭了。而且臉一撕破,什么話都有可能說出口,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木沙是見過世面的人,絕不會讓這樣的局面出現(xiàn)。
這樣吧,賽娘忖度迂回一下,說我先去你上洼舅舅家住幾天,你舅舅叫了我好幾次呢。你跟媳婦商量商量,再說,不急??!
賽娘在弟弟家住了十一二天,聽串門的親戚閑聊,海比的房子自從揭了瓦,就再沒往下拆,鄉(xiāng)上的錢拖沓著,沒錢就動不了,一鄉(xiāng)鄰的人都在等錢。
房子沒拆,海比也沒下來瞧瞧她,看看她的情形。木沙來了,趁屋里沒人,說你在這兒住著也不是辦法,還是上我家吧,先住上一陣子。賽娘問,你跟你媳婦說了?木沙點著頭,嗯,她沒說啥。那你丈母娘呢?賽娘問木沙。丈母娘,我沒問,又反問一句,那是我的家,問她干嗎?
木沙這回答,出乎意料,媳婦沒說啥,可她母親在家呢,當半個掌柜呢。她在心里估摸了一陣子,說還是不成啊,道出了自己的顧慮,說這兩天我左思右想,你丈母娘侍候了小的,又伺候我這個老的,時間長了,肯定話就出來了,我還是不去的好。
其實,她心里還有一個小九九,沒在桌面上擺。給木沙娶了媳婦后,小兩口就住進了家屬院,后來房改,買商品房,都是兩人東借西借拼湊的錢,老家沒出一分錢,不是不想出,木沙后面,又娶了舍木媳婦,實在拿不出什么錢。為了娶媳婦,幾年里囤下的糧食都賣了個光。
后來海比媳婦進了門,舍木單另過,又批了莊廓院子蓋了五間房,給安頓了下來。這地方上給兒子娶媳婦蓋房子是老人的責任,沒含糊的?,F(xiàn)在她一離家,無形中給海比留下了一院房子,說到頭,除了給木沙娶了個老婆外,再沒管過啥。雖然木沙不計較,不提這茬,但木沙媳婦未必不在意。這點,老伴在的時候,也常提念,覺得虧欠了木沙,做老人的沒盡到責任。因這點緣故,她也不情愿去木沙家。
她略一停頓,盤算一番,說我尋思在莊子上找一間房住下,誰也不為難不拖累,你們有時間了來看看我,就行。她說這話時,手指在掉了色的炕單上來回摳刮,像有個臟東西粘著。
母親的擔憂也有道理,要是住到家里岳母肯定也會有想法,要是岳母不想住了,要走,小兒子就沒人照顧了。母親的身子骨是照管不了的。妻子在基層,自己一向工作忙,顧不上這些,家里情形是這樣,不得不顧忌。
那這樣吧,木沙思量了會兒,說我在縣上給你租一套小一點的樓房,你上去住,我閑了就過來,???賽娘還沒思謀過到縣上去住,有點發(fā)怔,呆望著兒子的臉。
木沙是她19歲上生的,現(xiàn)在49歲,額頭上的褶子一道一道的,擰在一起,在眉心那兒綰了一疙瘩。但那眉宇間的神情是真摯的,為她著想的,是真心為她分解憂愁的。她稍一忖度,沒什么不可以的,到這一步了,就嗯一聲,算是默認了。半晌又道,樓房花費大,一年住下來這個費那個費的。她不無擔憂地講出顧慮。這些她聽木沙媳婦提起過。木沙安慰她,這些你別管,有我呢。她感激地看了眼兒子,再沒說啥。
娘倆嘀咕半天,意見達成一致,木沙掏出手機打電話,一會兒老張,一會兒老李的,十多分鐘,擱下手機說成了,說有一幢樓有一套房,一層,目前沒人要,先借給我,我明天就叫人收拾。賽娘眨巴著眼,說借的,人家要是要開怎么辦?木沙寬解道,你先住進去,我留意再找個合適的。聽兒子這樣一講,她心定了。
因為有了著落,籌劃著新的生活,都比較興奮,賽娘幾天來的憂郁一掃而光,臉上有了少有的光彩。
一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木沙接她去新家。倆人先去老家,把換洗的舊衣服、一些廚房里用的鍋碗瓢盆收拾上。舍木兩口子聽聞此事也趕了過來。海比弄清了哥哥的意圖,面露尷尬,看著母親收拾東西,老半天沒吭聲,在當院里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毅然朝車后備廂里拎東西。
木沙唬著臉,沒給海比好臉色。一切收拾停當,看母親一行人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海比訕笑著跟在他們后面送出了門。
鄰居們聽說賽娘要被大兒子接去住,都來送行。聽著鄰居親戚們的美語,看他們和木沙親熱地打招呼,一時熱熱鬧鬧的。她算走得風光。她一直用微笑掩飾著心中的悲涼,和他們搭著話,寒暄著,鉆進車里。
車啟動了,緩緩地離開了院門,駛上了馬路。她低了頭,眼淚不由得流下來,她不再有顧忌,拉過蓋頭一角揩拭。木沙看了一眼,沒說啥,從紙盒里抽了兩張面紙遞給她。她接過紙捂住嘴巴,索性把掖著藏著的眼淚放開來,像個出嫁的女子舍不得家園離了娘老子般痛哭起來。
她不甘?。≡诳煲胪恋哪挲g撇下這個有她太多歡樂與憂愁的院子,離開家,不得已地走,她哪里是心甘情愿的??!為了這個家她操了一輩子的心,有她太多的心血在里面啊!臨了臨了,這個家竟把她硬攆了出來。遇了誰會好過啊,可是,沒辦法,這一步得走啊,不走不行啊。
她哪里能想到,她準備要在睡了一輩子的炕上歿的,像村子里無數(shù)個女人一樣,可是,家里的情形容不下她了,她不得不走這一步。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害臊,臉燒哄哄的,可是沒辦法,沒辦法啊。
想想,在這個院子里50個春去秋來,寒暑交迭,把她一個花骨朵一樣的女子熬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臉褶子,滿頭白發(fā),腰身硬得像張弓,腿腳宛若沒上油的縫紉機,澀滯的,得走兩步緩三步。
方才走出院子時,她低頭看自己的兩只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個院子,腳踩在地上,踩出一個個粗拙的腳印來。那腳印跟她一樣的沒精神,拖泥帶水邊緣毛毛糙糙。而旁邊兒子的腳印就清晰多了,腳掌印子棱的條的圓的一是一二是二的分明。嗯,老了,老了,連腳印都潦潦草草的。瞄一眼走來的一串腳印,她推測,她在這個院子里來來去去的腳印,如果數(shù)得過來的話,大概比南墻根那三棵樹上的樹葉子還要多上許多。她尋思到這兒,抬頭向那三棵樹望去,可那兒空蕩蕩的,那三棵樹早在開春時就叫海比砍了。沒膝的雜草間,三個樹墩子還在,光禿禿的,像三張沒人光顧的閑凳子,有兩只麻雀輕快地在樹墩子間蹦來跳去。她的心被誰揪了一下,沒來由地痛了一下。
樹墩背后是單挑的蜀葵,一束束花順著墻根長到半墻,葳蕤成一片,人一進院門,它們很醒目,喜氣得很。它們像照壁一樣照著坐北朝南的一溜兒北房。這些花皮實,也就幾年前,她從鄰舍家要了點花種子,栽蔥時隨手撒上了,誰知幾年工夫,就長成了這樣。她知道,這些花也免不了和樹一樣的命運,過不了幾天,海比就會鏟了它們。她低頭兩腿僵硬地挪動,老半天,花殷紅的色澤還在她的眼前閃動,有一股香氣隨風漾起,鉆進她的鼻子里。
她一向喜愛花花草草,小花壇里的宿根花年歲長的恐怕也有十多年了,此刻,正開得旺實啊。那墻角落萱草枝頭上明亮的黃花都耷拉到花壇外邊了,隨風搖曳;金絲蓮喇叭形橘紅的花和荷葉一般田田的葉從藍磚的鏤空里竄出來,說不出的風情別致;更別說相互擁擠在一起的花們朵們,白天惹得蝴蝶啊蜜蜂啊繞著花壇嗡嗡個沒完。那朵朵花兒宛如人的一張張笑臉吶,平日它們可是給她解了不少的悶呢。
她的身子繞過花壇時,感覺花們宛如向日葵一樣,轉(zhuǎn)著臉兒正巴望著她呢,指著她來給它們澆水施肥鋤草,可是,以后是不能了。這些花的命運和她一樣莫測呀,誰知道以后會是怎樣。運氣好點,挪一下窩再接再厲地活下去。運氣差點,大概與蒿草一起丟到院門外枯死,當燒柴用。海比媳婦不喜歡花,常說費那力氣還不如栽兩溝油菜,還能調(diào)幾頓飯呢。海比媳婦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推測到這兒,她這一離開,這些花們就如孩子們離了她這個親娘,一時腔子里熱辣辣的,刺一樣扎著她。
車向城里疾駛。賽娘的身子在向城里出發(fā),但她的心還在老家,還在那個院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先前離開時的情形在她眼前晃啊晃,尤其那三棵樹似乎還在原地,三棵樹并在一起,迎風沙沙呼嘯。
那三棵樹,是在海比一歲多時她和老伴栽種的,今年海比39歲,如果樹能這樣算歲數(shù)的話,也有三十六七歲了。本來是種了六棵,南墻根一溜兒,那時她三十一二歲,心氣兒高,一心想著把家拾掇得有模有樣。讓孩子他阿大巴結公社的兩名干事,她搟了青稞面長面,宰了一只肥母雞,叫到家里來美美吃喝了一頓,央及人家想法子從公社的樹捆子里給抽了六棵樹苗子,就栽在南墻根。
一年一年,樹長高長粗了,樹蔭能遮擋住陽光了,像半大的小伙子,能指上些事了??上У氖?,有兩棵叫圈養(yǎng)的羊給啃了樹根,死了;一棵一天半夜叫雷電給劈了,只留下東南面挨在一起的三棵,活到了現(xiàn)在,壯壯實實,高高大大。老伴每兩年就叫人踩著木梯子砍去斜逸出的樹枝,三棵樹直溜溜的,像三個敦厚樸實的漢子,私下里,她覺得那三棵樹更像她的三個兒子,讓人看著喜愛。
一到夏天,半院子的樹蔭轉(zhuǎn)著圈兒,雞在樹的陰涼下捉著蟲子,她在樹蔭下洗洋芋擇菜,做針線,漿洗衣物,真是涼快得很。孩子們以及孫子們在樹底下支了方桌寫作業(yè)、玩耍,麻雀在樹枝上宛如串串銀鈴鐺被風吹響了,喳啦啦,喳啦啦,聽著悅耳。
自從三年前老伴撇下她走了后,沒人的時刻,她盤腿坐在窗前,看南墻根處的蜀葵,瞧花壇里的花,瞄高入云端的樹,聽樹枝間麻雀的聒噪聲,思謀著自己的一生。這人的一生,說長,長得很,說短,也短,一眨眼的事。自從老伴沒了,她獨處的時間大把大把的,她的思慮也就多了,多得無處排遣。這時,不爭氣的眼淚就糊住了兩眼窩,眼前的花兒們樹們就朦朧模糊了。
砍樹這事同樣叫她心碎,誰也沒征求她的意見,說砍就砍了,理應如此,誰叫老伴沒了,小兒子海比做了家里的主。
砍樹是今年的事,海比叫來幾個人在院子里咋咋?;5乜常谔组g的炕上抹著淚。那斧子一下一下劈下去的聲音,砰砰砰,砰砰砰,她能想象出樹身皮開肉綻的樣子,心不由得一下下抽緊。她想出去制止,下了炕,趿上鞋,又沒出去。她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她,她說了也是白說,說不定,還叫海比在人前給搶白幾句呢。海比是小兒子,是奶肝兒,比老大木沙整整小了一輪,就有些沒大沒小,不知道高低,都是他兩口子給慣的寵的。
有些事情就是講給別人,別人也未必明白她的心思,她與這三棵樹的感情就像她的三個孩子一樣,她是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大的。當年是她親手挖了樹坑,一棵棵栽下去的,樹圍跟鐵锨把一般,現(xiàn)在有水桶粗了。
對這三棵樹,她也費了心思的,前些年那三棵樹遭了難之后,她也學城里人,每年費勁巴力地弄來半桶白石灰,把三棵樹一棵一棵一下一下細細地刷到腰部,怕再一次叫羊或牛給啃了。叫村子人笑話、搶白,說她干什么都跟城里人學,城里人的屁就那么香。她聽聞,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村里人閑話多,一不留神就是一場是非。她不想理也不想論,有那工夫,不如做點什么家務活呢。
可現(xiàn)在這事,該好好論論的,可在大兒子的執(zhí)意下,她顧著面子,沒有理論,就這樣有點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門。和院門口的親戚鄰舍們強顏歡笑一番后,鉆進了大兒子木沙的小車內(nèi)。
車行駛了十多分鐘,她還覺得被什么拉扯著,不時回頭瞅來時的路。蜿蜒的路越扯越長了,像舞蹈者手中的帶子向路的盡頭向村子里延伸,村子中央去年新建起的大寺檐角在一抹綠的田野里影影綽綽。
木沙沉默著,車在柏油路上行駛,宛如在水上滑行,輕飄飄的。一切似乎在做夢。路兩旁蔥蘢的青楊緩緩圍攏了來,又徐徐打開,在頭頂上樹的空隙間,天很藍,云很白,樹葉綠而茂盛,而賽娘的心被什么攥住了,咽喉被扼住了,讓她感到一陣一陣的窒息。
作者簡介:馬玉珍,回族,70后,青海門源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散文、小說發(fā)表于《民族文學》《回族文學》《青海湖》《朔方》《西藏文學》《瀚海潮》等多家刊物。2013年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藝術獎。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