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鐘立風
何平:立風兄,好像一般都把你放在“民謠”里來談的,你覺得這個參照系恰當嗎?
鐘立風:因為這年頭“民謠”“民謠歌手”實在太多了,簡直泛濫,任何事物一旦泛濫必然就變質(zhì),也俗氣了。我本身就不愛湊熱鬧,一直以來,我樂于待在某個邊緣又自在的地帶,有些時候我就自嘲:“朋友,請叫我情色歌手!”我的很多創(chuàng)作一定是情欲的涌動,但又通過旋律的流動、歌詞的隱喻、節(jié)奏的變換,使得欲念得以化解、循環(huán)往復。
這樣的感覺可以追溯到很久遠。小的時候,聽到母親唱起一些江南戲曲——婺劇、越劇、昆曲、高腔——我搞不懂為何一聽就呆住,陷入幻想!后來,我明白了那些幽暗、隱晦又熱烈、感傷的調(diào)子里布滿了情愛欲念的密碼,而那些唱腔、唱詞里的故事,實際上也有著民謠一樣的訴說,娓娓道來,留下意味,想象無限。多年之后恍然明白我的創(chuàng)作源頭正是這些。所以“情色歌手”這個稱謂也很適合。
前些年我開始特別喜歡法國哲學家喬治 巴塔耶,他的很多思考,我覺得逼近了人性的最深處,挺狠的。我曾經(jīng)寫過一句頗為自得的話:“你有多少少年時的貞潔,就有多少成年后的欲念,而紛紛欲念里依舊閃耀著少年時貞潔的光芒?!必M料,后來看到巴塔耶很簡短的一句就化解了我的這句:“貞潔,本身就是一個情色概念?!庇谑俏荫R上定義自己為“巴塔耶歌手”。一笑。當然情色、民謠、巴塔耶,抑或流行、搖滾,什么稱謂其實都無所謂,作品出來之后,聽者自己去感受最重要。
何平:我印象中你曾經(jīng)接受過一個訪談,你說當下很多“民謠”太土,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意義上談這個“土”,但你肯定對“民謠”有自己的觀察和態(tài)度。
鐘立風:我說的這個“土”,是聽到的大多數(shù)所謂民謠的作品,旋律沒有創(chuàng)新,不僅老調(diào)重彈,而且在倒退;歌詞沒有意境,很多人,包括音樂人,都以為說了一些大白話,彈著一把木吉他就是民謠。民謠的門檻哪里有這么低?民謠雖然樸素、簡潔,但也是豐厚和高貴,不是簡陋。民謠也是我名字里的“風”,我們都知道《詩經(jīng)》風雅頌里的風,就是民歌、民謠,創(chuàng)作者總是會提到一個詞——采風,就是采集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民歌、故事。
我一想到民謠歌者,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中世紀彈撥一把魯特琴一路采風、一路歌唱的漫游者。通常他的行篋內(nèi)還有幾本非常經(jīng)典、耐讀的書籍。他們在歌唱自己所寫的歌謠時,冷靜而節(jié)制,總是以一種不悲不喜的方式,聽者能感知到故事里面的情感暗涌、人性深度,這種克制而迷人的表達,也好比塞尚、福樓拜所說的,創(chuàng)作者應該躲在陰影、作品后面。當今的歌手們,一個比一個表現(xiàn)欲望強烈,恨不得把音唱到最高處,撕裂、變形,根本不懂得低八度、“微暗的火”之魅力。所以我喜歡的一些歐洲的創(chuàng)作者、歌手,都是學者、知識分子型的,只有具備豐富的人文涵養(yǎng),最好的旋律才能得到滋養(yǎng),流淌出來。你看,大家所熟悉的鮑勃·迪倫、萊昂納德·科恩正是這樣啊。實際上還有很多這樣含而不露的歌者,永恒的音樂人,比如我馬上想起一位,如今她已是八十多歲了,還在不斷地出專輯、巡演,歌曲依舊充滿了迷人的人性魅力,亙古而年輕,她叫朱麗葉特·格雷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巴黎小酒館演出,就吸引著當時最著名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她成了這些文人雅士的繆斯!薩特、雷蒙 格諾還為她專門創(chuàng)作過歌詞,薩特贊美“她的嗓子本身就包含了一百萬首詩歌”!我的內(nèi)在來源,或者說精神追求源于上述我講到的這一些。
何平:和一些刻意疏離大眾以顯示孤高的樂隊與歌手不同,你在大眾中有相當大的號召力,你如何理解藝術和大眾的關系,特別在今天許多文學藝術產(chǎn)品不斷觸探審美底線的背景下,和大眾過于密切卻又要保持自己的藝術品質(zhì)其實是需要勇氣和能力的。
鐘立風:其實在大眾中,我是較為“低調(diào)黯淡”的。我甚至跟自己的音樂同仁們接觸都很少,當然我也沒有刻意保持某種孤高的狀態(tài)有意疏離大眾,我只是找到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步調(diào)安然過活。我很明白,自己所做的音樂不會吸引“大部分”人的。我想你之所以對我有這樣一個印象,是因為我常常得到詩人、作家們的厚愛,經(jīng)常受邀參加與你們有關的文學、詩歌、藝術活動,所以,你就覺得我“出鏡率”比較高,誤認為我有大眾號召力!
關于藝術與大眾,究竟和大眾保持一個什么樣的距離等,我其實沒有怎么想過。一方面,我特別欣賞周夢蝶先生的狀態(tài):“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另一方面(尤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因為那時刻總有一種歡愉的游戲狀態(tài)),我也會想到羅蘭·巴特所講:“我寫作是為了被愛,被某個遙遠的人所愛?!逼渌模覜]有怎么想,反正聽從內(nèi)心創(chuàng)作,我曾寫過一篇隨筆《殺死模特》,我以立陶宛猶太藝術家蘇丁為線索,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藝術觀點,一個作者就是一名刺客,他殺死模特(過往的重復、一成不變),賦予她(作品)新生。其余的,自己管不了了?;蛘呔拖裾l說的,一個作品出來就像是射出去的箭,箭已發(fā),這時候最重要的是找朋友們?nèi)バ【起^喝一杯,放松一下。
何平:就像有的訪談提到的,你的歌有些特別流行的主題,比如“愛情”,比如“旅行”,你覺得處理這樣的主題有難度嗎?
鐘立風:沒有難度。甚至我還看到有人說,民謠歌手寫來寫去就是姑娘、憂傷、旅途什么的,所用的詞匯太匱乏了,云云。我覺得這么說的人不明白創(chuàng)作為何。實際上最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同樣簡單無比的詞,比如“姑娘”,我覺得沒人能寫出我在《熱戀吧,姑娘》里的那一句:可是姑娘,你很悲傷,這悲傷來自你不確定的欲望。這正好比,音符只有7個,可是每個人寫出來的音樂、歌曲是那么不同,簡直像宇宙一樣包羅萬象。
那么在我這里,我寫愛情,也許并非僅僅在表達愛情,比如《愛情萬歲》,表達的更多的是世間情事,它甚至相當復雜,但是通過旋律又能令它變得簡潔流暢。這張專輯出來,詩人藍藍給我寫過一個樂評,她講到這首歌里的人物轉(zhuǎn)換很巧妙,很有文學的味道,又充滿了一些隱藏的有待于人們?nèi)フ页龅那楦须[喻,使她想到佩索阿。
同樣,我歌曲里有很多游蕩、旅人、迷途的意象,但實際上也不僅僅是寫旅行,我寫過一句歌詞,“聽說魔術師的女人走了/在冬天的海上/奔跑過去一匹馬,掉了下來幾本書”。我記得是在某段旅程里哼出來的調(diào)子,那之前我莫名想著李商隱的《錦瑟》,無限悵惘。所以從某個方面來講,是李商隱牽引出來了我的那首歌曲,很巧妙,自然而然。
何平:你有豐富的文學修養(yǎng),這不僅僅因為你寫隨筆,也出過好幾本書,而且讀你的歌詞,能感到你背后的文學藝術傳統(tǒng),尤其是西方文學藝術傳統(tǒng)。
鐘立風:我在音樂里的好處,其實是在旋律上……只是大部分聽者,畢竟是音樂外行,他們只是憑直覺去感受,不太懂得旋律和節(jié)奏的奧妙,再加上他們聽歌、聽音樂也許比較少,所以審美判斷力不高。而歌詞寫得好不好,只要有點文字功底的人大概都能看出來,加上我出過書,時常博得詩人、作家朋友的喜愛,所以大家都覺得我的歌詞好,而忽略掉我高明而獨特的譜曲功力。但透露給你,正是文學、詩歌的養(yǎng)分給了我旋律的一次次新生。如你所說,很多西方作家、詩人、導演都引發(fā)過我創(chuàng)作出歌曲,他們的思想、詞句、痛苦、矛盾、夢境進入了我的內(nèi)心,化為旋律和節(jié)奏。
何平:也正是你和西方文學藝術的關系,我們可以進一步談一個問題,你覺得歌詞能不能作為獨立自足的文學文本而存在?歌詞和詩人寫的詩歌有一條邊界嗎?
鐘立風:優(yōu)秀的歌詞我認為是可以作為獨立的文學文本而存在的。你看那年廣西師大出版社不就把鮑勃 迪倫的歌詞出版成了詩集嗎,那套“薯片裝”詩集出來,我覺得比聽他唱這些歌更有感覺,也許是我本來對他的美式唱腔、旋律并沒有太多的感覺,但那些歌詞,使得我進入他音樂之外的另一個領域。
就民謠類的歌詞來講,大多都是敘事型的,以一種高妙的方式講一個平凡也深刻的故事,使得聆聽者進入故事中發(fā)掘出故事背后更多的情感、線索。但詩歌的形式太多元化了,不僅僅只是敘事詩。我的很多詩人、學者兄長朋友,比如宋琳、藍藍、北島,唐曉渡,每次總說,鐘立風,你就是詩人!我很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歌詞不錯,但我寫這些歌詞的時候畢竟是和旋律同時完成的,這樣的話,也許就少了詩歌它內(nèi)部本身就已經(jīng)非常自足的一種存在。那個存在,那種詩歌內(nèi)部的“自足”,我覺得是詩歌的最重要的東西,一種無形、沒辦法說出來的奧妙。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某些歌詞里也有這種東西……我很幸福也很幸運,自己有很多詩人朋友,總會相互獲得某種奇妙,音樂和詩歌共振的奇妙,我覺得我和他們之間沒有邊界。
何平:許多歌手會選擇唱詩,比如程璧就唱過許多詩人的詩,如果你選擇唱詩,你覺得你如何去選擇合適的詩?
鐘立風:剛才我說的,有的詩歌它本身就有一種非常“自足”的東西,這樣的詩歌,再好的旋律,也進入不了,因為它本身就韻律無限了。我發(fā)現(xiàn)宋琳先生的很多詩作就是這樣的,詩句里飽含自給自足的旋律和節(jié)奏。每次讀,都令自己的情感音符一樣涌動、升華。也有一些詩人的作品,也是一等一的,但他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另外一種,他會留出一些“空隙”,等待作曲家進入,或者說,他詩歌里的某些格律,等待你的唱和,達到一個新的層次和境界,比如于堅、藍藍、龐培的某些詩歌,就可以將旋律融入其內(nèi)部。
說實話,我認為有的音樂人選擇詩歌創(chuàng)作歌曲,也許是自己沒有能力寫出一首上好的詞作。我個人來講,其實并不是覺得詩歌一定要譜曲,因為讀到一首好詩,那種快感、幸福感、神秘感不亞于聽到一曲好歌、好音樂。但是,這些年來,我的確也譜過一些詩作,有的已經(jīng)發(fā)行,有的還存放箱底:盧貢內(nèi)斯、博爾赫斯、于堅、陳東東、侯馬、藍藍……
我之所以譜寫這些詩歌,最大的原因是,我愛這些詩歌,于是它們就存放在了心里,沒有譜寫之前,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它們,每每經(jīng)過一些情感、思緒的波動,這些詩歌會發(fā)生一些奇異的跳動,產(chǎn)生變幻,很奇怪!我斷然沒有把這些詩歌拿出來,攤在桌子上,而后拿起樂器來譜曲。不是這樣的,我是因為某個時刻,有時在途中,有時在夢里,有時在燒菜,有時在公園跑步,突然一段旋律唱出了應和這些詩歌,于是將它們譜寫出來,當時寫張棗的《鏡中》也是這樣。都是旋律自動上門,自行涌出。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