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雪
船靠岸了,我仿佛到了莊子的無何有之鄉(xiāng)。
廣袤之野,寂靜而遼闊。黑色火山熔巖被海水恣意雕琢成拱橋、隧道,或孤立于水中央宛若盆景。
拱橋下的海水極為清澈,時而游過一只周身泛著玳瑁光的巨龜,在赤道的驕陽下,給人一種泠然懸浮于空氣中的錯覺。仙人掌旁落腳的鳥長著鮮藍色的蹼,像是從童話里飛出來的。
這一刻,若是巨鯤騰躍出海面,大鵬扶搖而至,仙子御風而歸,我也全然不會驚訝。南緯l度,西經(jīng)90度,我在太平洋一個酷似海馬的小島上,墜入如仙界般的初始狀地球。
加拉帕戈斯群島位于太平洋東側(cè),距離南美洲大陸約1000公里,這個酷似海馬的伊莎貝拉島是其中最大的島。
加拉帕戈斯群島進入人類視野的時間并不長。1533年,印加帝國淪陷,征服者弗朗西斯科因領(lǐng)土劃分問題產(chǎn)生內(nèi)亂。1535年2月,巴拿馬主教貝蘭加從巴拿馬出發(fā)前往秘魯調(diào)停,不料途中因無風而停航。強勁的洋流將他們送至一個小島,上岸后才發(fā)現(xiàn),島上一片荒蕪,唯有海獅、海龜和一種殼大到足以馱人的巨龜,還有很多像蛇一樣的鬣蜥。
他們一連登上好幾個島都沒能找到淡水,危難之時,靠吃島上的仙人掌活了下來。最終,他們在一個島上發(fā)現(xiàn)了淡水潭,裝足水后啟程返回大陸,21天才抵達。在這個傳奇故事的結(jié)尾,我總一廂情愿地相信,他們返程中一定遇到過翼展達兩米的忠貞海鳥信天翁的指引,一如《古舟子詠》所敘述的那樣。因為,世界上唯一的熱帶信天翁——波紋信天翁,有99%只會飛到加拉帕戈斯的西班牙島繁衍,多么詩意的巧合!
隱匿在大洋深處,加拉帕戈斯原本可以做一個悠然遁世的隱士,但造物主卻將它安排在特殊的位置——多股寒流和暖流的交匯處。這使它注定不平凡,成為奇珍異獸的天堂,而姍姍來遲的人類則在這里看到了生物的進化和地球的演變。
自從被發(fā)現(xiàn)后,加拉帕戈斯曾一度淪為海盜藏匿之所、犯人流放之地以及商人倒賣龜油之處。在其不長的歷史中,最傳奇的一筆則來自達爾文。1835年,26歲的英國博物學家達爾文乘坐“小獵犬號”從英國出發(fā),開啟為期5年的環(huán)球航行,中途在加拉帕戈斯群島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考察研究。
多年以后,達爾文的巨著《物種起源》出版,闡明了物種是由共同的祖先演化而來,演化的機制則是自然選擇。在達爾文看來,荒蠻而原始的加拉帕戈斯是他著作靈感的源泉,這里因此被譽為“達爾文和上帝分手的地方”以及《物種起源》之源。
給達爾文靈感的是加拉帕戈斯諸多動物中最不起眼的鳥雀。它們在島上隨處可見,常常大膽地停落在游人的飯桌上。如今它們有著令其他鳥獸羨慕的名字——達爾文雀。
達爾文在《小獵犬號航海記》一書中還記錄了他在島上遇見的兩只重達200磅的象龜,這種被他稱為“來自古老而陰暗世界”的生物也給了他不少啟發(fā)。雖然島與島相距咫尺,但象龜?shù)南嗝蔡卣鲄s迥然不同。在伊莎貝拉島,甚至連生活在不同火山上的象龜都有所差異。
在這個“生物大熔爐”中,海鬣蜥可謂是進化論最獨特的展示。
達爾文曾經(jīng)提起一只海鬣蜥的尾巴,盡最大力氣把它扔進海里。隨后,那只海鬣蜥竟又游回到原來的位置。它們寧可被人類倒拎起來也不肯去海里躲避。達爾文由此推斷,大海對于海鬣蜥而言遠比陸地危險,兇殘的鯊魚和冰冷的海水是它們的死敵,這大概是人類抵達以前“自然選擇”塑造的習慣。正如島上奇笨的鳥,它們對人類的警惕還沒有嵌入基因。這片群島的生命太原始、太單純,對人類世界沒有一丁點防備。
世界上很難找到這樣奇妙的自然實驗室,加拉帕戈斯獨特的生命形態(tài)給年輕的達爾文很大啟發(fā),他在書中寫道:“島上大多數(shù)物種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甚至同一個物種在不同島上都有所差異……這個群島自身就是一個小世界。”
當巴拿馬主教抵達加拉帕戈斯時,他曾以為自己到了地獄。黑色熔巖的地表上碎石嶙峋、寸草不生,加之奇獸異怪逡巡其中,森然欲搏人,宛若地獄入口的守護者。
不過,并非所有的島皆如此。西側(cè)伊莎貝拉島一角是仙人掌的國度,中部圣克魯斯島和東側(cè)圣克里斯多巴島上則已生出茂密森林,而有的島還是一副天地混沌初開的模樣。
地貌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島的年齡。由西向東,漸漸遠離火山熱點,島嶼也越發(fā)滄桑。最年輕的費爾南迪納島和最年長的西班牙島之間相差數(shù)百萬年,是好幾個人類文明史的長度。
這是比生物進化更震撼的場景。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踏足年輕海底火山的頂峰,尋找地球最初始的模樣,被譽為“最像月球”的巴特洛美島便是最熱門的島嶼之一。
的確,這里不像地球。一塊傾斜的巨石停靠在島的一側(cè),像是一艘天外飛來的星際艦艇,隨時準備啟程。巨石旁有一個近乎圓形的“隕石坑”,正中心有一處凸起的“裝置”,仿佛是外星文明某種測量宇宙的神秘儀器。
年輕的巴特洛美島上沒有土壤,只有熔巖。一種近乎白色的地衣植物像一塊塊凝雪掩住小島荒瘠的皮膚,令人驚訝于它們的生命力。在熔巖縫隙中,偶爾能看見幾株仙人掌奮力地爬出地表。我在島上還遇見了一只頻頻向人們點頭示意的熔巖蜥蜴,在偌大荒蕪的島上,顯得格外孤單,表現(xiàn)出對一切活物的友好。
在島上漫步,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時間蟲洞,蟲洞的出口是生命方才萌芽的古老地球。離開時,我問導游:“土壤何時才能抵達巴特洛美島?”“還要再等上百萬年吧。”他說。
除了時間穿越,這片“被施了魔法”的群島還令人混淆天與海。
在天空上掠過圣克里斯多巴島的綠野,仿佛行船海上,纖云是細浪,島上的長林古木則是水底的海藻。潛入海中,菱虹魚在一旁優(yōu)雅地游過,竟宛若迎風翱翔的風箏。于是,海是天乎?天若海乎?令人茫茫然迷失在時空深處。
然而,人類的出現(xiàn)正在改變這一原始的自然。以島上的標志性動物象龜為例,自從該群島被發(fā)現(xiàn),象龜便淪為海盜、水手和捕鯨者的航海美食。在沒有電燈的年代,龜油還曾是商人逐利的對象。
不僅如此,當加拉帕戈斯聲名鵲起,更多游客不遠萬里而來,隨之而至的還有成噸的垃圾,這些正悄然影響著島上生物的自然演化進程。例如,隨處可以獲取的米粒和面包屑,或許會讓著名的達爾文雀停止進化或出現(xiàn)退化現(xiàn)象。
加拉帕戈斯饋贈給人類一方桃花源,而每個人的回報方式將決定這片島嶼的未來。所以,當荷蘭船友浮潛時拾起珊瑚中的塑料碎片,我感動了很久;所以,登陸無人島時,沒有人會離開規(guī)定的木棧道,更沒有人帶走島上的沙子、石頭;所以,島上的動物再惹人憐愛,人們也會自覺地保持距離,更沒有人去撫摸或投喂,因為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它們保留自然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