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女王的83歲

不管在中國還是美國，83歲都是一個定義老年的范疇。人們對于一個83歲的女人的預期是，她面容蒼老，語速緩慢，她不必也不會再去參與社會公共生活，她會出現(xiàn)在一個舒服的角落，曬著太陽，跟更年輕的孩子們講講往日的故事。

但這顯然不是席薇亞·厄爾。這位傳奇女性今年83歲了，但她完全沒有一點要安穩(wěn)度日的計劃。

就在去年12月，年過八旬的她還在率領(lǐng)團隊考察海洋，進行深海研究，她仍在深潛，即將達成自己總計8000小時的潛水紀錄。77歲時，她還在美國佛羅里達群島的“寶瓶宮”海底實驗室，完成了深海1000米的潛水，創(chuàng)下了單人輕裝潛水最深世界紀錄。

“深海女王”，這是潛水員們私下稱呼席薇亞的外號，也成為之后人們對她的稱呼。這并不是一個含混的恭維，而是對席薇亞最精確的定義——作為一個女性科學家，她既擁有征服科學世界的王者雄心，又將其付諸行動，攻下了許多里程碑式的成績，最重要的是，暮年的女王，還在繼續(xù)征戰(zhàn)。

直到83歲，這位深海女王身上依然有謎一樣的能量。今年4月底，她為了保護海洋的活動到訪中國。歷經(jīng)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連續(xù)近36個小時的密集工作，與她同行的年輕助理們幾乎都累倒了，而同樣全程參與工作的席薇亞依然精神抖擻。她不僅能精準描述關(guān)于海洋的每一項科學細節(jié)，還會在其他人休息的間隙繼續(xù)寫書。就連跟她打招呼，都能感受到那份滿溢的活力：“Hey！ Im Sylvia， from the ocean?。ㄠ?，我是席薇亞，來自海洋?。?/p>

如此特別的83歲，導致我不得不花了幾分鐘時間跟她確認，最后一次潛水，真的是去年嗎？她所描述的深海故事，并不是年少輝煌的回憶，而是數(shù)月之前的真實經(jīng)歷嗎？

“是的，是2018年的12月，不是別的年份。我當然還在潛水了，親愛的，我還活著呢！”席薇亞笑著糾正我，“只要還能夠呼吸，我就會開始下一次潛水?！?/p>

在海洋的世界里，席薇亞不僅是一名探險者，還是一位資深海洋科學家，一名致力于海洋保育的寫作者和演說家，她親自創(chuàng)辦了數(shù)家潛水相關(guān)的企業(yè)，研發(fā)幫助深潛的技術(shù)產(chǎn)品。

《紐約客》是這樣形容這位女科學家的：席薇亞擁有標準商業(yè)廣告般的笑容，乍看上去，她就像是最標準的淑女，苗條、標致、有教養(yǎng)，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個溫柔的美國甜心。但那些與她共事的人會知道，這是歷史上最為強悍、最有力量、最具魄力的潛水家。她近8000小時的深潛經(jīng)歷，絕大部分是在高度危險的狀況下完成的，她有時甚至需要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與困住自己的鯊魚搏斗，脫離死亡危機，這是絕大多數(shù)男性潛水家都無法企及的境界。

“女性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每天照鏡子時，你要盯著鏡子里的眼睛，認真去問，你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一定要記住，你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就去拼盡全力成為那樣的人。”席薇亞說，“不要妥協(xié)，也不要按照別人的期望去生活。你擁有力量，相信自己的力量，用好自己的力量，成為那個充滿力量的自己?！?h3>女王的孤獨

席薇亞擁有一座深海王國，這是她的特別之處，但恰恰是她的這種特別，也讓她成為大地上最孤獨的人之一——沒有人和她一樣，來自海洋。

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在深海解開纜索保護，在無纜狀態(tài)下自由在海床上行走超過兩個小時。所以，也只有她能告訴那些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們，深海深處長什么樣子：“你以為深海會是如同死寂一般的黑暗嗎？完全不是！海底有各種生物發(fā)出的五彩繽紛的熒光，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那一幕絕不遜色于觀看任何一場夏天夜晚的人造煙火表演，美極了?！?/p>

席薇亞這樣描述她的深海王國。可是，對于生活在大地的人類來說，這實在是太遙遠的景象。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她的世界，在探索海洋的路上，她總是孤身一人。

她曾在讀博期間與一位動物學家結(jié)婚，并因此中斷自己的博士生涯。“他是一個標準的博物學家，在自己的小森林里安頓下來，這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我還想要繼續(xù)全世界的探險?！彼牡谝欢位橐鲈诰S系了9年、生了兩個孩子之后，以離婚告終。她后來又經(jīng)歷了兩段婚姻，但最終都以分手結(jié)束。而在第二段婚姻期間，懷孕4個月時，她還完成了深海下潛。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畢竟超出了大地上大多數(shù)人所能接受的婚姻內(nèi)相處模式，這讓她一次次失去同行者。

她開始追逐一種新的生活，目的地是深海的最深處。1964年，席薇亞報名參加了一場在印度洋進行的為期6周的科學探索，這是她一生至關(guān)重要的一次航海。當時船上有71名研究員，除了席薇亞以外，全部都是男性。當時的美國報紙用標題調(diào)侃她，“席薇亞要跟70個男人一起出海，她覺得這沒什么問題。”

“問題關(guān)鍵不在于是男人還是女人，最關(guān)鍵的是，我是一名職業(yè)的科學家。一旦認清這一點，你就應(yīng)當明白，不要去期望獲得額外的照顧，也不要去刻意逞強，做一個科學家真正該做的事情，這是你應(yīng)該做的，而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毕眮喺f。

她的確踐行了自己的信念，成為一個嚴格自律、自我驅(qū)動的科學家。1970年，她還帶領(lǐng)了一支女性團隊，參與美國探索海洋的“玻隕石計劃”。事實上，最初華盛頓方面并沒有料想到會有女性申請參加這項計劃，但是當席薇亞提交了申請，他們認真考核了這位申請者，發(fā)現(xiàn)她的履歷之優(yōu)秀讓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也因為此，美國政府最終資助了這支女性團隊，由席薇亞帶隊，讓女性科學家展開水下生存實驗。

這場航海改變了席薇亞，“過去的我只能抓住別人創(chuàng)造的機會，別人創(chuàng)辦了航海計劃，我能做的只是申請，希望自己能參加，但現(xiàn)在我意識到，我想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這個機會，我決心自己去帶來改變?！睆哪且院?，她逐漸擴大自己的領(lǐng)域，不再僅僅聚焦于科學探險。她創(chuàng)立了海洋裝備公司，去研制潛水器，她還創(chuàng)辦了“藍色使命”組織，向公眾做海洋知識的傳播。席薇亞被《時代》周刊評為“我們星球的第一英雄”。

“我逐漸意識到，我在大海所經(jīng)歷的一切，它賦予我的力量如此特別。人們在我身上投資了時間、機會、精力，讓我能夠經(jīng)歷這一切，而我有一種迫切的責任感，需要分享給其他人，我要去回報它?！毕眮喸?989年接受《紐約客》采訪時這樣說。

如今的深海女王似乎在利用她所有站在陸地上的時間，完成自己對海洋的回報，促成更多人參與到海洋保育工作中。她連軸轉(zhuǎn)地參加活動，去跟不同的人座談，不斷去面對投資人、銀行家、政府官員，甚至總統(tǒng)，一遍遍向他們描述海洋深處的場景，敦促他們做出改變。

“我不允許自己感到絕望，你要明白，對我來說，絕望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了，我還沒有資格去放棄?！毕眮喺f，“我的母親第一次學習下海潛水時，她已經(jīng)81歲了。當時她對我說，還等什么呢？我可得快點學了！這是我的信念——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時間，但還好我們還有時間?！?/p>

多年來，一年當中的大部分時間她不是在海洋深處，就是在趕往海洋的路上。她開玩笑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還需要氧氣呼吸，她更想居住在深海，一個人，自由自在。

（張年薦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