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帥
“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是先秦典籍《尸子》中記載的一個著名典故,這一典故在歷代文學作品和史書傳記中不斷被提及、引用,成為廣泛流傳的道德故事。范曄在《后漢書》中指出盜泉這一地名屬于卞地,即現(xiàn)在的泗水地區(qū)。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進一步明確了盜泉的地理方位,不僅指出盜泉在卞山之陰,泉水流入洙水,還第一次將泗水地區(qū)的盜泉與“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結合在一起,直接將傳說中的地名落實到泗水地理之上。此后,在全國性的地理志、郡國志、一統(tǒng)志的書寫中,盜泉與洙水、卞城(泗水)再也難舍難分,盜泉儼然成為這一地區(qū)的標志性景觀。
然而這一被歷代地理志言之鑿鑿、反復引用的地理知識卻在清代官方編纂的地理志書中出現(xiàn)了不同的說法。雍正年間編纂的《山東通志》記載,盜泉“水不遠于泗可知,而今不可考”(1)雍正《山東通志》卷六《山川》。,首次提出了盜泉不可考的說法。嘉慶年間重修的《大清一統(tǒng)志》在提及盜泉時,一反盜泉水流入洙的說法,并援引縣志指出泗水境內(nèi)的盜泉不再外流,其余泉水均匯入泗水。
實際上,古今史地學界對盜泉這一微觀地名早有關注。清代著名的史地學家葉圭綬在其《續(xù)山東考古錄》中考證高陘山時,也認同盜泉不可考的說法。顧頡剛先生考證春秋地名,專門為盜泉辟出詞條并將記載盜泉地理信息的古代文獻一一抄錄。值得注意的是,顧先生抄錄的最后一條記載便是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清統(tǒng)志卷一六五:盜泉在泗水縣東北??h志:縣境之泉凡八十有七,惟盜泉不流,馀皆匯為泗河”(2)顧頡剛編著、王煦華整理:《[未刊本]春秋地名考》(第五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215頁。。顧先生雖注意到了“惟盜泉不流”與其抄錄的前人所述“洙水西南流,盜泉水注之”有抵牾之處,遺憾的是并未就此發(fā)問,也沒有繼續(xù)考證前后文獻說法不一產(chǎn)生的緣由。
吊詭的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在全國性地理志、山東通志之中的盜泉,這一本應在地方文獻中大書特書的知名景觀,卻在地方志中鮮見其名,其具體方位更是難尋蹤跡。溪流、泉水、湖泊會因氣候之變化或漲或涸,其水勢、水量、流域也會隨之發(fā)生改變,因此也難免在不同時代的地理志中出現(xiàn)不同的記載。但是像盜泉這般為文人墨客所周知的景觀,即便在某一時段產(chǎn)生滯流乃至停涌的現(xiàn)象,也當有跡可循,有據(jù)可考,而記述盜泉不可考、不外流的文獻所憑之證據(jù)同樣值得考辯。
對地名的關注和研究在中國擁有悠久的歷史,《山海經(jīng)》便是最早的一部博記四海山川方國、奇鳥異獸的地理博物志(3)劉宗迪:《〈山海經(jīng)〉是如何成為怪物之書的》,《讀書》2018年第2期。,分畫九州山水圖景的《禹貢》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的神圣原型,《爾雅·釋地》最早對地名、丘名、水名等做出了規(guī)律性的總結和闡釋。從此地名在傳統(tǒng)經(jīng)學研究中便占有了一席之地,古代史地學家留下了如《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等卷帙浩繁的官修志書和私人著述,治學名家著述中對地名的關注可謂俯拾皆是,尤其清代乾嘉學者地名考據(jù)的治學方法影響深遠??梢哉f,在地名學成為一門現(xiàn)代學科之前,中國的地名研究便已成傳統(tǒng),尤其擅長對地名的文獻考證,這種考據(jù)見長的特點也被現(xiàn)代學者繼承。傳統(tǒng)的地名研究多考釋史地文獻所載地名,并以此對地名命名的特點規(guī)律、意義闡釋、歷史溯源和地名管理等方面進行研究,取得諸多成果。(4)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華林甫:《中國地名學源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華林甫:《中國地名學史考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尹鈞科、孫冬虎:《北京地名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陳橋驛:《論地名學及其發(fā)展》,《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1年第1輯;史念海:《論地名的研究和有關規(guī)律的探索》,《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5年第2輯。在文獻記載偏少的區(qū)域性微觀地名研究上,文本考據(jù)的功夫卻顯得力不從心,故研究成果并不多見。而微觀地名又是地名研究不能忽視的一部分,因此尹鈞科呼吁要廣泛而又深入地開展區(qū)域地名研究,這是擺在地名工作者面前的重要任務。(5)尹鈞科:《淺談區(qū)域地名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3年第3輯。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人文地理學界對地名學的研究發(fā)生了批判轉向,重視剖析地方命名的文化政治以及地名變遷背后的社會關系與權力斗爭。(6)紀小美等:《批判轉向以來地名學研究回顧與展望》,《地理科學進展》2016年第7期。批判地名學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更加重視區(qū)域性地名的個案研究,并將政治學、社會學等領域相關概念引入到地名研究之中,透過地名變遷探討國家與地方、族群互動等相關議題,以此探查各種權力形態(tài)間的互動形式和過程(7)葉韻翠:《批判地名學:國家與地方、族群的對話》,(臺灣)《地理學報》總第68期,2013年。,進而提出有別于傳統(tǒng)地名研究的獨到見解。如王振忠認為明清徽州地名的雅化與宗族社會背景下徽州社會的文化水準密切相關(8)王振忠:《歷史地名變遷的社會地理背景——以明清以來的皖南低山丘陵為中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李鵬、封丹通過對從化溫泉地名變遷的考察,認為一個地方的命名是一場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角力過程(9)李鵬、封丹:《地名變遷中的文化政治闡釋——以從化溫泉為例》,《人文地理》2015年第2期。。
在文史傳統(tǒng)發(fā)達的中國,很多區(qū)域性微觀地名,文獻中也有或多或少的記載,同時在田野中也流傳著許多關于地名的傳說故事,這些民間敘事作為歷史記憶對于地名學研究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資料。(10)施愛東:《五十步笑百步:歷史與傳說的關系——以長辛店地名傳說為例》,《民俗研究》2018年第1期。因此,對地理志文本的產(chǎn)生過程、對地名命名文化政治的考察,不僅需要發(fā)揮文獻考證的特長,對地名敘事的分析還需要借助批判地名學的視角和方法,而以往的地名研究多左支右絀,兩者不能兼顧。基于此,本文嘗試將地名文本考證與批判地名學的研究方法相結合,通過分析盜泉地名的文獻資料與田野口頭資料,探究地理志文本背后國家、地方、民眾對盜泉地名的敘事策略及其對歷史記憶的選擇。
記載盜泉最早的文獻是戰(zhàn)國時期的《尸子》,在《尸子》中,講到了體現(xiàn)孔子節(jié)操高尚的兩個故事,“孔子至于勝母,暮矣而不宿。過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11)(戰(zhàn)國)尸佼著、(清)孫星衍輯:《尸子》,中華書局,1991年,第23頁。。這里說的是孔子到達勝母這一個地方的時候,天色雖晚,但是孔子并沒有在這里住宿;當孔子路過盜泉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口渴了,但也沒有去飲用盜泉之水,這是因為他非常討厭這兩個地方的名字。到了漢代,盜泉開始在文獻中頻繁出現(xiàn)?!痘茨献印穼ΡI泉、勝母故事的講述與《尸子》有所不同,“曾子立孝不過勝母之閭,墨子非樂不入朝歌之邑,曾子立廉不飲盜泉,所謂養(yǎng)志者也”(12)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1142頁。。在這個版本中,不過勝母之閭、不飲盜泉之水的君子不再是孔子,而是都換成了曾子,除此之外,還加入了不入朝歌之邑的墨子。
在上述文獻中,盜泉均是在圣人言行、道德典故中出現(xiàn)的,并無地理方位的指涉。首次將盜泉落實到地理上的記載,是南北朝時期范曄所著的《后漢書》。據(jù)《后漢書·郡國志》,“卞有盜泉,有郚鄉(xiāng)城”(13)(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第3430頁。,“卞”就是現(xiàn)在的泗水地區(qū)。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進一步明確了盜泉的地理方位:“洙水西南流,盜泉水注之,泉出卞城東北卞山之陰。《尸子》曰:‘孔子至于暮矣,而不宿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故《論語比考讖》曰:‘水名盜泉,仲尼不漱?!此谷?。西北流注于洙水?!?14)(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正:《水經(jīng)注校正》,中華書局,2007年,第607頁。酈道元不僅指出了盜泉在卞城的東北方向,卞山山陰,泉水注入洙水,還第一次將泗水地區(qū)的盜泉與“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結合在一起,盜泉傳說由此落地泗水并一直流傳下來。
自《水經(jīng)注》后,歷代地理志、郡國志、一統(tǒng)志的書寫中,言及泗水,必提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傳說。盜泉與洙水、卞城(泗水縣)再也難舍難分,儼然成為這一地區(qū)難以遺忘的標志性景觀。
唐代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圖志》介紹泗水地區(qū)地理景觀時寫道,“盜泉,源出縣東北高徑山之陰?!痘茨献印吩唬骸鬃硬伙嫳I泉之水’”(15)(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第270頁。。顯然,李吉甫借鑒了酈道元的說法,不僅提出盜泉之所在,還要附上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故事。宋代樂史所著《太平寰宇記》又重復了《元和郡縣圖志》的提法,“盜泉,源出縣東北高徑山之陰?!痘茨献印吩唬骸鬃硬伙嫳I泉’”(16)(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中華書局,2007年,第445頁。。
到了明代,《明一統(tǒng)志》也延續(xù)了上述的記載,“盜泉,在泗水縣東北,高陘山之陰,《淮南子》云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即此”(17)(明)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二十三《兗州府》。。嘉靖《山東通志》言:“盜泉,在泗水縣東北,高陘山之陰,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即此?!?18)嘉靖《山東通志》卷五《山川》。不難看出,《明一統(tǒng)志》和嘉靖《山東通志》的編修者也是直接借鑒了《元和郡縣圖志》的表述,只不過將《元和郡縣圖志》中的“高徑山”變成了“高陘山”。想必此山在地理志中的更名,實為史籍引用時因字體相似而引起的訛誤,以致后世以訛傳訛。自《明一統(tǒng)志》始,高陘山便成為文獻上的權威,一直被沿用至今。萬歷年間纂修的《兗州府志》也是如此記載,“盜泉,在縣東北高陘山之陰,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即此”(19)萬歷《兗州府志》卷十八《山川》。。
清初著名學者、史地學家顧祖禹當然不會落下這泓大名鼎鼎的泉水,《讀史方輿紀要》在描述泗水景觀時云:“又有盜泉,在縣東北高陘山陰,《淮南子》‘孔子不飲盜泉’,謂此?!?20)(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中華書局,2005年,第1524頁。顧氏的表述也是與前面幾處一脈相承、線索清晰,不僅指出盜泉之所在,也重述了盜泉的傳說。康熙年間編修的《山東通志》也是如此記載,“盜泉,在泗水縣東北,高陘山之陰,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即此”(21)鳳凰出版社編:《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山東1》,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15頁。。
綜上所述,自《后漢書·郡國志》和《水經(jīng)注》后,后世地理志關于盜泉的記載文本都相當整齊、穩(wěn)定,內(nèi)容上基本一致,均認為盜泉在泗水高陘山之陰,且其泉水匯入洙水,最終流進泗水??墒沁@種穩(wěn)定的文本傳承到清代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其一,出現(xiàn)了盜泉不可考之說;其二,出現(xiàn)了盜泉不匯入泗水的說法。
提出盜泉位置不可考的官修地理志是雍正年間纂修的《山東通志》,該志云:“盜泉,《尸子》云:‘孔子止于卞城,渴矣,而不飲盜泉之水。’是此。水不遠于泗可知,而今不可考?!?22)雍正《山東通志》卷六《山川》。提出盜泉之水不再匯入泗水的文獻是嘉慶年間重修的《大清一統(tǒng)志》。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歷數(shù)記載盜泉之文獻,重新將雍正《山東通志》認為不可考的盜泉落實到泗水地理上。該志云:“盜泉在泗水縣東北?!妒印罚骸鬃舆^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端?jīng)注》:‘盜泉出卞城東北,卞山之陰。’《論語撰考讖》曰:‘水名盜泉,仲尼不漱?!此谷?。《(泗水)縣志》:‘縣境之泉凡八十有七,惟盜泉不流,余皆匯為泗河?!?23)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六五《兗州府一》。吊詭的是,在這則記載中,引用縣志之說,認為泗水縣一共有八十七處泉水,除了盜泉水之外,其他泉水都匯入了泗河?!拔┍I泉不流”這一援引縣志的說法明顯與前人所修地理志記載相悖,自《水經(jīng)注》明確了盜泉之水流入洙水,而洙水最后匯于泗河,之后的地理志都直接引用了酈道元的說法。
實際上,“盜泉不可考”與“惟盜泉不流”兩種說法都是站不住腳的。記載盜泉不可考的雍正《山東通志》在洙水詞條上還有“(洙水)會盜泉水又西至泉林合于泗水”(24)雍正《山東通志》卷六《山川》。的描述;清代康雍乾時期的浙江學者桑調(diào)元曾親自游歷洙泗之間,并寫下許多詩作,其中《洙河》一篇云:“洙河大且潔,乃受盜泉波。未受為盜泉,既受為洙河?!?25)(清)桑調(diào)元著、林旭文點校:《桑調(diào)元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56頁。上述文獻都標出盜泉的源流所在,因此盜泉不可考的說法以及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援引《泗水縣志》所說的“縣境之泉凡八十有七,惟盜泉不流,余皆匯為泗河”,顯然都是不準確的。
那么這兩則文本到底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回答這一問題,還要從志書修纂的方式談起。一般來說,在修全國性的地理志或者區(qū)域性的通志時,往往會因襲前人之說,一方面是因為志書規(guī)模宏大、編修人員精力有限;另一方面,山川地理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一般不會發(fā)生滄海桑田式的巨變,因此引用既有的權威文獻往往被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做法。地理志的編修者因襲前人之說,有兩種常用的辦法,一種是參考過去時代所編修的地理志書,另外一種就是搜集各地編修的地方志。在明代地方志纂修蔚然成風之前,既有文獻,尤其是歷代地理志,就成了書寫地理志極為重要的參考。
因歷代地理志對盜泉的記載言之鑿鑿,使得盜泉成為泗水地區(qū)知名的景觀,無論是雍正時期修《山東通志》,還是嘉慶年間重修《大清一統(tǒng)志》,每涉及到泗水地區(qū),盜泉還是一個始終繞不過去的地方。而一統(tǒng)志和通志對地方微觀地名的記錄往往要倚重地方志,正如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惟盜泉不流”的記載正是參考的《泗水縣志》。因此,上述兩則地理志文本記載是否準確,文本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或許可以從地方志中尋找答案。
泗水修志,自明代始。明嘉靖時,縣尹張祚根據(jù)郭潛山草創(chuàng)之本,厘定志略。過了四十年,到了萬歷丙申年間,泗水縣令尤應魯續(xù)修張志,補其缺漏,辨其疑舛,刪其繁蕪,與張志相比,頗有更易。又越六十余年,在清順治辛丑年間,縣尹劉桓又重新根據(jù)尤志加以續(xù)修,康熙壬寅年間由鄉(xiāng)宦盧應龍捐資刊刻。因此,在嘉慶朝重修《大清一統(tǒng)志》時,實際能夠參考引用的只有以上張志、尤志和劉志。
雖然明代張祚所修縣志已經(jīng)散佚,但萬歷《泗水縣志》、順治《泗水縣志》以及后來光緒年間所修《泗水縣志》,都保留了張志的部分序言,其中包括嘉靖辛亥年間泗水縣教諭李驥為張志撰寫的《始修泗水縣志序》。在該序文中,李驥寫道:
志刻方成,閱之,見邑東有卞城,西有東山;背負徂徠、泰岳,巉巖嵚崎,勢插天表;如斯亭,夫子臨之以嘆道體也;圣公山有曬書臺;北有盜泉,夫子之所經(jīng),以游息止渴也。(26)光緒《泗水縣志》“序”。
李教諭盤點了縣志所載的古跡名勝,盜泉也在其中之列,而且指出這正是孔子路過時喝水休息的地方。該縣志一反歷代文獻中“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說法,將盜泉與如斯亭都視作縣境內(nèi)孔子曾經(jīng)留下足跡的名勝。根據(jù)這一對盜泉“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新提法,我們基本可以判斷,張志在地理卷中,要么不提盜泉之所在,如若指出,對盜泉的描述應是贊譽之言,“夫子之所經(jīng),以游息止渴”的勝境泉水顯然應該是活水源頭,怎么可能是泗境唯一不流的一潭死水呢。但該志至今未見傳本,亦未見錄于公私各家藏書目錄,詳情已不可考。
明萬歷年間泗水縣令尤應魯續(xù)修縣志,對縣志內(nèi)容做了較大的補充,并對泗境山水詳加考釋,還在縣志中將其撰寫的《泗水源流考》和《洙泗分合考》輯于藝文志中。其中在《泗水源流考》一文中寫道:“其山(陪尾山)以泉名者二十有三,而會流于卞橋河。卞橋之西南有泉二十一而北流入泗。卞橋之西北有泉一十三而南流入泗?!?27)萬歷《泗水縣志》卷九《藝文志》。并引《兗州府志》之語,言“大抵邑境數(shù)十里內(nèi),泉如星列皆泗水也”(28)萬歷《兗州府志》卷十八《山川》。。通過計算,尤志中泗水境內(nèi)“以泉名者”共計五十七處,且泉水均匯入泗水。此外,尤縣令僅在《洙泗分合考》中提及盜泉,也是引用《兗州府志》對洙水的介紹,“水經(jīng)出泰山蓋縣西南,至卞縣受盜泉水,又西南流于卞城西合于泗水”(29)萬歷《泗水縣志》卷九《藝文志》。,在此尤縣令并沒有否認府志所言盜泉水流入洙水的說法。因此,《大清一統(tǒng)志》所言泗水八十七處泉水,惟盜泉不流,顯然不是參考尤應魯萬歷年間所修的《泗水縣志》。且在該本縣志的《方輿》卷中,并無盜泉之名,其他卷中也沒有“惟盜泉不流”的說法。
剩下可供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參考的泗水地方志,只有清代順治年間縣令劉桓主修的《泗水縣志》了。劉志是為續(xù)萬歷《泗水縣志》而修,始于順治十八年(1661),同年修成,康熙元年刊行。后來,康熙六十一年(1722),時任建陽(今福建省建陽市)知縣的泗水人盧應龍,為保存故鄉(xiāng)文獻,個人捐出俸銀,將劉桓主修縣志增補后在任所刊行。在該縣志對泗水形勝、山川的描述中,有“泗地三面阻山,據(jù)勢上游,而名泉五十七,俱流入泗河,而直趨于運河”(30)順治《泗水縣志》卷一《方輿志》。的記載。這里所言五十七處泉水與尤志數(shù)量上正好吻合,且言境內(nèi)泉水匯入泗水。所以,“縣境之泉凡八十有七,惟盜泉不流”的說法不可能出自這本縣志,且遍覽該縣志也找不到這一表述。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想要考證盜泉的地名,除了洙水之外,還有一個參照物可以利用,那便是卞山或高陘山。前文已經(jīng)提及,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首次指出了盜泉的具體地理方位,“洙水西南流,盜泉水注之,泉出卞城東北卞山之陰”(31)(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正:《水經(jīng)注校正》,中華書局,2007年,第607頁。。酈道元除了點出洙水、盜泉在卞城,還提到了盜泉在卞山之陰。唐代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圖志》介紹泗水地區(qū)地理景觀時寫道,“盜泉,源出縣東北,高徑山之陰”(32)(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第270頁。。李吉甫所言“高徑山”在后來的文獻轉引時被訛誤成《明一統(tǒng)志》中的“高陘山”??梢哉f,只要在文獻中找到哪怕卞山、高徑山、高陘山中的任何一個名稱,便可以按圖索驥找到盜泉了。但是以上泗水志書均沒有這一山名的記載,清代著名的史地學家葉圭綬在其著作《續(xù)山東考古錄》考證高陘山時,也沒有找到具體的位置,他認為高陘山、盜泉都已不可考。
正是因為在上述明清時期的泗水方志中無法找到盜泉的絲毫線索,因此雍正《山東通志》的纂修者認為以往地理志所言的盜泉已經(jīng)不可考了。即使盜泉所處地域在乾隆年間就已屬泰安縣,但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卻仍堅持“盜泉在泗水縣東北”,而且還引用了縣志的話,言“惟盜泉不流”。但就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而言,仍然找不到支撐“惟盜泉不流”的證據(jù)。
雍正《山東通志》的纂修者和葉圭綬雖然沒能找到盜泉、高陘山的具體所在,但他們卻推斷了兩個地名不可考的原因。雍正《山東通志》認為盜泉的不可考是因“俗皆以名不雅馴棄之”,又言“焉知非后人之易其名,而故湮沒也耶”(38)雍正《山東通志》卷六《山川》。;葉圭綬也認為高陘山不可考乃是“后人惡盜泉而隱其名”(39)(清)葉圭綬:《續(xù)山東考古錄》卷二十八《山考》。所致。他們揣測“后人”因盜泉地名的不雅馴而隱匿或者更易這兩個地名,換言之,他們懷疑地方百姓和地方志書寫者存在為盜泉去污名化的行為。
盜泉這一名稱為何不雅馴呢?解鈴還須系鈴人,這還得從盜泉地名最早出現(xiàn)的圣人故事說起。
上文已經(jīng)說明,盜泉首次出現(xiàn)在先秦典籍《尸子》所載關于孔子的系列典故之中,孔子路過盜泉時,因為厭惡泉水的名稱,故渴而不飲盜泉水??鬃訛槭裁从憛挶I泉這個地名呢?或許劉向在《新序·節(jié)士》中講述的同類故事能說明緣故:
東方有士曰袁旌目,將有所適而饑于道。孤父之,盜丘人也,見之,下壺餐以與之。袁旌目三餔而能視,仰而問焉,曰:“子誰也?”曰:“我孤父之,盜丘人也。”袁旌目曰:“嘻!汝乃盜也,何為而食我,以吾不食也!”兩手擄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h名為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故孔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不飲盜泉之水,積正也。旌目不食而死,潔之至也。(40)盧元駿注譯:《新序今注今譯》,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51頁。
袁旌目僅憑盜丘這一地名就判定好心好意的孤父之是強盜,寧可餓死也不吃這個盜丘人的食物。從這個邏輯上來看,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必定是認為盜泉是強盜所占的水源,于是寧可忍著饑渴也絕不與強盜同流合污,以免喪失了自己的高潔之風。在泗水地區(qū)流傳的盜泉傳說中,孔子之所以厭惡盜泉,也正是因為此泉被強盜所占。
自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曾子不入勝母之閭的典故產(chǎn)生以后,后世史書的人物傳記中常用這兩個典故以臧否人物、彰顯道義。據(jù)《后漢書·鐘離宋寒列傳》記載,交趾太守張恢貪贓伏法,漢明帝將沒收的金銀財寶賞賜給朝中群臣,而鐘離意卻拒不接受,“臣聞孔子忍渴于盜泉之水,曾參回車于勝母之閭,惡其名也。此臟穢之寶,誠不敢拜”(41)(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四十一《鐘離宋寒列傳》,中華書局,2000年,第949頁。。鐘離意的一番言行備受世人仰慕。除了表彰大臣的清廉之外,史書往往還會在“列女傳”中利用“盜泉之水”的典故歌頌婦女的貞節(jié)和德行,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樂羊子妻的事跡。樂羊子在路上撿到了金子,回家給妻子,他的妻子說:“妾聞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況拾遺求利,以污其行乎!”(42)(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第七十四·樂羊子妻》,中華書局,2000年,第1886頁。妻子的一番話講得樂羊子羞愧不已,急忙出門把金子放回原處,并外出尋師求學,以求進益。如此看來,“盜泉之水”的典故在那時就已經(jīng)像“嗟來之食”的故事一樣,婦孺皆知了。史書中對“盜泉之水”的引用后來被地方志書寫延續(xù),在許多地方志中,以鄉(xiāng)賢名宦的嘉言懿行、烈女孝婦的操守高潔媲美孔圣人的“不飲盜泉之水”。
不僅史書的編纂者常引孔子不飲盜泉之水,以嘉獎官吏的清廉,后世文人騷客在詩文辭賦、筆記小說中也屢屢用此典故,更使得盜泉名噪天下。西晉時期的陸機曾用此典故寫下《猛虎行》一詩,“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43)(清)阮元輯:《苑委別藏·陸士衡文集》卷六《詩中》,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0頁。。詩人將盜泉與惡木視作有志之士必須遠離、不可沾染的邪惡誘惑。由此,盜泉之水除了與勝母之閭、朝歌之邑、嗟來之食、贓穢之寶同列惡名榜外,又與惡木之陰成為難兄難弟。物以類聚,這些象征著污穢、不潔、邪惡的典故便被文人打包存儲在與道德相悖的知識庫中,隨時被引入詩文之中,以彰顯作者高潔的君子之風。李白、白居易等大詩人都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運用盜泉的典故,如李白在《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中言“飲水箕山上,食雪首陽顛?;剀嚤艹瑁诳谌ケI泉”;白居易《感鶴詩》中亦有“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的詩句;盧照鄰《贈益府群官》也說“不息惡木枝,不飲盜泉水”。《白氏六帖事類集》《藝文類聚》等類書均收錄了許多如《猛虎行》等含有盜泉之水典故的詩文,足見文人用典對盜泉的鐘愛。后又通過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渲染,盜泉可謂名聲遠揚、“流芳”百世了,到了清代文人蒲松齡那里,盜泉已經(jīng)臭名昭著到不僅不能飲用,連碰都碰不得了,所謂“盜泉之水,一掬亦污也”(44)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401頁。。
在儒家文化中,一山一水皆蘊含有人性的特質(zhì),所謂“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水有清濁,人分善惡,把水的特質(zhì)與人的品德相聯(lián)系也是中國文人群體普遍的做法。在文人心目中,水不僅僅是自然之物,更是倫理學意義上的喻體,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歌頌高尚、鞭撻卑污的符號。而盜泉恰恰正是濁水中的代表,卑污的象征,自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后,盜泉自然成為圣賢君子紛紛抨擊、避而遠之的惡水。雖然是微觀地名,但這一地名因為孔子的緣故,成為儒家文化的著名典故。而當文學典故中已經(jīng)被污名化的盜泉被落實到地理上以后,這種污名化的標簽就不可避免地轉移到地方地名之上。高陘山、盜泉不再是單純的地理學意義上的地名,更是倫理學意義上的“窮山惡水”,成為文化地理學上的精神文化景觀,與區(qū)域性的精神文化密切相關。(45)唐曉峰:《文化地理學釋義:大學講課錄》,學苑出版社,2012年,第53頁。
因此本文認為,雍正《山東通志》的編修者和葉圭綬正是基于盜泉已經(jīng)被打上了污名化標簽,從而判斷兩個地名之所以不可考乃是盜泉所處地方的去污名化實踐所導致的。而實際上,隨著后人對盜泉和高陘山的考證以及更多關于盜泉敘事的發(fā)現(xiàn),也愈發(fā)印證了地方各群體為盜泉地名的去污名化事實,乃至現(xiàn)今地方上圍繞著盜泉展開的敘事也仍然是這一行為的延續(xù)。
污名(Stigma)這一詞匯經(jīng)由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闡述,成為社會學領域的重要學術概念。戈夫曼所說的污名指的是各種身體殘廢、個人性格缺陷,以及可以通過血統(tǒng)傳播的與種族、民族、宗教相關的集團意識強的污名。(46)[美]歐文·戈夫曼:《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宋立宏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5頁。隨著社會科學對弱勢、邊緣群體權益的關懷,污名的概念及理論不僅在對殘障、精神疾病、艾滋病、癌癥等特定疾病人群的研究中發(fā)揮作用,在對性別、種族、同性戀等群體的研究中也成為重要的學術工具(47)中國特殊群體的污名研究中,學界尤為關注艾滋病、農(nóng)民工群體的污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劉能:《艾滋病、污名和社會歧視:中國鄉(xiāng)村社區(qū)中兩類人群的一個定量分析》,《社會學研究》2005第6期;管?。骸渡矸菸勖慕嬇c社會表征——以天津N轄域的農(nóng)民工為例》,《青年研究》2006年第3期,等等。,同樣污名應對(控制)策略也成為學者思考的重要方向。(48)關于污名應對策略的思考,可參見楊柳、劉力《污名應對研究:發(fā)展脈絡、理論取向與展望》,《心理科學進展》2008年第5期。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借用“污名”這一概念,是因為盜泉在文人敘事、儒家文化中被貼上了污名的標簽,正如戈夫曼所言的污名個體或群體一樣,盜泉所在的地域也成為了身份受損者。很多地名變遷都是由粗俗到雅馴的過程,地名的雅化實際上就是地名的去污名化。
如果說前文對盜泉地名的考證延續(xù)了傳統(tǒng)地名學的文獻考證路數(shù),那么下文對地名敘事的話語分析,將汲取批判地名學的精神,把地名當做地方的文化符號和象征資源,剖析官方、文人及民眾圍繞著盜泉地名進行的去污名化實踐,透過盜泉地名歷史變遷的軌跡,觀察各色人群對歷史記憶的選擇。
因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盜泉在文人群體中的知名度頗高,故歷代全國性地理志言及泗水必提盜泉,將典故一并附上,哪怕雍正《山東通志》考證不出盜泉的位置,也仍將其列入志書之中,言明當年孔子忍渴于此的故事。一般來說,在地方志書的編寫過程中,本地知名的景觀定會留下濃墨重彩的記載,甚至還會將文人墨客留下的景觀詩作收錄于藝文志中??稍幃惖氖?,明清時期的地方志均沒有對盜泉這一知名景觀的地理位置作明確記載。明代第一次修志,嘉靖年間泗水縣教諭李驥撰寫的《始修泗水縣志序》中有“北有盜泉,夫子之所經(jīng),以游息止渴也”之句,這句與盜泉典故完全相左、試圖美化盜泉的話語拉開了地方志為盜泉去污名化的序幕。
萬歷年間,知縣尤應魯撰寫的《泗水源流考》和《洙泗分合考》雖引用《水經(jīng)注》關于“(洙水)水經(jīng)出泰山蓋縣西南,至卞縣受盜泉水”的說法,但歷數(shù)該志五十七處名泉,并無盜泉之名。改朝換代之后,順治朝縣令劉桓主修的縣志除了在《藝文志》中將上述三篇文章收錄,《方輿》卷山川記錄中對于盜泉只字未提,同時也回避了洙水和高陘山的存在。乾隆年間纂修的《泰安縣志》,也未對已屬本區(qū)的盜泉山水登記入冊。
隱匿的手法不只體現(xiàn)在對地名的湮沒,還體現(xiàn)在對盜泉典故的遺忘。比如民國時期修成的《重修泰安縣志》雖然指出了盜泉和高陘山的詳細位置,“盜泉,縣東南一百八十里,出高陘山陰盜泉峪,水流入洙”(49)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二《輿地志·山水》。,但這一表述與歷代地理志、一統(tǒng)志的記載不同的是,這本縣志描述的僅是純粹的地理方位,而不再提及孔子不飲盜泉水的陳年往事。
在這些地方志的書寫中,不僅不會提及盜泉、卞山、高陘山的所在,記載盜泉等地名的既有地理志文獻也一概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更不會在地方志中援引為證。經(jīng)過明清泗水、泰安數(shù)代修志人的努力,盜泉對地方文化形象帶來的負面影響幾乎已經(jīng)降到了最小限度:雍正《山東通志》認為盜泉已不可考;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將泗水呈報的“惟盜泉不流”文本不加分辨地收錄;清代著名史地學家葉圭綬也認同了雍正《山東通志》盜泉不可考的說法,在他看來高陘山也成為不可考的地名了??梢?,地方志通過對盜泉地名的隱匿,已經(jīng)起到了去污名化的效果。
地方志是記載某一地域的沿革、地理、社會、政教、文化等方面情況的官修文獻,是地方性知識的權威。作為一種歷史敘事,地方志是地方生活實踐的現(xiàn)實映射,地方志撰寫本身就是一種敘事策略。(50)李向振:《重回敘事傳統(tǒng):當代民俗研究的生活實踐轉向》,《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地方志的編纂具有鮮明的政治色彩,地方官員除了可以借此更好地了解本地域的社會人口、自然資源等地情,以便于行政治理和征收賦稅之外,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地方志向上級行政單位乃至朝廷,展示地方的吏治民風、文化形象,同時對地方民眾進行倫理的規(guī)訓和道德的教化。常建華認為當方志文本本身也成為研究對象,研究者便可以通過文本考察地方修志人員的觀念及其對地方事物的看法。(51)常建華:《試論中國地方志的社會史資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七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桑薈也認為在地方志編修過程中,士紳階層主導了地方文化的話語權,將自己的價值觀化為社會文化控制的機制以維持基層社會的秩序。(52)桑薈:《明清時期江蘇士紳與地方志編修》,《中國地方志》2010年第9期。從這一視角看,明清時期泗水、泰安的地方志之所以統(tǒng)統(tǒng)隱匿盜泉,乃是地方士紳階層在盜泉這一地名上達成了價值觀上的共識,即不允許帶有污名標簽的盜泉進入志書,更不允許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發(fā)生在本鄉(xiāng)本土。
在民國《泰安縣志》道明高陘山和盜泉地理位置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考證出了這兩個地名。而這個人并不是異鄉(xiāng)學者,正是前文曾提及的泗水縣土生土長的清末進士——王廷贊。王廷贊是泗水縣文化史上的一名重要人物,他于光緒十八年(1892)考中進士,歷任四川平武、長寧、南部等縣知縣,著有《排云詩集》《泗志鉤沉》等。王廷贊晚年對家鄉(xiāng)的歷史和山水詳加考證,足跡遍布泗境古跡名勝,留下眾多風土詩作,對家鄉(xiāng)山川地理可謂了然于胸。作為進士出身的王廷贊對于常見的史地文獻也自然十分熟稔,因此,他才能在《泗志鉤沉》中將歷代史地文獻涉及到的泗水地名,一一考證,揭開了盜泉和高陘山的秘密。王廷贊在《泗志鉤沉》中考證高陘山時寫道:
高陘山,即北老寨,俗名云頭山,又名熨斗山,在(泗水縣)治東北二十五里……山南又起一小圓山,曰埠山。又東南十余里,連起兩小山,曰朝陽山。埠山之間,左右各有一水:左水源于山陰,即盜泉,東南流經(jīng)星村之東,與華胥山西南簏之水會,南流經(jīng)陳家莊東,至姜家村南入泗,名金線河。(53)(清)王廷贊:《排云詩集》,團結出版社,2014年,第297頁。政協(xié)泗水縣委員會于2014年組織翻印王廷贊所著《排云詩集》,并將王氏所著《泗志鉤沉》附于詩集之后。
作為鄉(xiāng)土地理知識,高陘山和盜泉終于在王廷贊的筆下顯山露水,以真實面目示人了。此外,王廷贊還為家鄉(xiāng)景觀寫下了眾多的詩篇,其中便有《高陘山》一詩,其文如下:
何處是高陘,遙山列玉屏。盜泉埋走石,金線繞遺星。
側簇云頭紫,平連岳尾青。同生分惠跖,不必問鐘靈。(54)(清)王廷贊:《排云詩集》,團結出版社,2014年,第260頁。
無論是《泗志鉤沉》還是詠景詩,王廷贊雖然指出了盜泉和高陘山的具體方位,但是仍然隱匿了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進士出身的王廷贊不可能不知曉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他只不過是想極力避免盜泉典故與盜泉山水的結合,實際上《高陘山》一詩中“同生分惠跖,不必問鐘靈”即道出了王廷贊的難言之隱。在這句詩中,王廷贊提到了兩個著名人物,分別是柳下惠和盜跖。在《莊子》的故事中,惠跖二人雖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但柳下惠是坐懷不亂、道德高尚的圣人,而盜跖卻是暴戾恣睢、“膾人肝而哺之”的巨匪。在當?shù)氐膫髡f中,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原因便是該泉被盤踞于此的盜跖強占;在泰安地方志中,“和圣故里”便在盜泉北面不遠處的柳里村(今新泰市宮里鎮(zhèn)西柳村),“和圣故里,縣東南柳里村即古柳下,有墓存焉”(55)乾隆《泰安縣志》卷三《山川志》。,“柳下惠墓在州治東南百里,至今村人尚多展姓者,名曰柳里村”(56)康熙《重修泰安州志》卷一《輿地志》。。王廷贊借用惠跖兄弟都生活在高陘山一帶,試圖為帶有污名標簽的盜泉、高陘山辯護,告訴人們不必追問這處山水是不是鐘靈毓秀、人杰地靈,雖然匪首盜跖橫行于此,但這方水土也孕育了柳下惠這樣的圣人君子。王廷贊為家鄉(xiāng)山水去污名化的行為并非僅此一例。如果說他為盜泉、高陘山的去污名化的說法還有些委婉,那么他在為泗水“庚宗”地名的辯護上顯得更為直白?!案诩唇胥糁?,通志訛作虛朾,虛朾為魯宋界,不應在此”,為此他也賦詩一首,“庚宗舊地誤虛朾,想見流傳父老情。為產(chǎn)豎牛羞叔豹,不教城郭被污名”。(57)(清)王廷贊:《排云詩集》,團結出版社,2014年,第86-87頁。
文人的地理景觀書寫對于地方文化意義重大,往往能產(chǎn)生巨大的文化效應,為地方增色。與盜泉類似,廣州的貪泉地名也曾飽受污名之苦,傳說飲用貪泉的人,即使是清廉之士也會變得貪得無厭。但操守清廉的吳隱之在上任廣州刺史之際,卻酌而飲之,在此留下“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的詩句,貪泉之水反倒使吳隱之“清操愈厲”(58)(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九十《吳隱之傳》,中華書局,1997年,第2340-2344頁。,貪泉污名被徹底洗脫。后來,再經(jīng)王勃《滕王閣序》經(jīng)典名句“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的傳頌,貪泉美名得以千古流傳。
實際上,受到盜泉污名標簽影響最大的群體是生活在當?shù)氐拿癖?,而他們也有自己的敘事策略來化解地名帶來的尷尬。前文曾提及民國《重修泰安縣志》記載了盜泉、高陘山的地理位置,“盜泉,縣東南一百八十里,出高陘山陰盜泉峪,水流入洙”(59)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二《輿地志·山水》。,需要注意的是,除了高陘山、洙水這兩個熟悉的地名外,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地名“盜泉峪”。在該縣志對放城地方37個村莊的記錄中,盜泉峪赫然在列,且在該村莊外有一處明代古墓,“張興邦墓,在放城地方盜泉峪莊外,明主簿”(60)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三《輿地志·古墓》。。由此可以推斷,盜泉峪的村名正是得名于盜泉。
有趣的是,村名盜泉峪在這本縣志中還有另外一個“版本”——道泉峪。在該本縣志《政教志》中記載了崇禮區(qū)道泉峪村設立于光緒年間的義塾(61)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五《政教志·鄉(xiāng)區(qū)初級小學校表》。;在卷十《節(jié)孝表》中有道泉峪村民劉克貞之妻劉王氏的記錄(62)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十《節(jié)孝表》。,且村中至今尚存立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的“御賜敕褒節(jié)孝碑”。該碑額題“圣旨”楷書二字,首題“泗邑王自方之長女 劉克禎之妻”,碑文為“敕褒節(jié)孝”四個大字。
一個村名在縣志中竟然有兩種說法,從這個現(xiàn)象中便可洞察該村對村名的態(tài)度。如王振忠所言,在地名雅化的過程中,人們通常會充分利用方音的相近,將“鄙俗”的地名改用更為“文雅”的字眼。(63)王振忠:《歷史地名變遷的社會地理背景——以明清以來的皖南低山丘陵為中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顯然,村民對于盜泉峪的村名并不滿意,并利用諧音將村名改為道泉峪。之所以會出現(xiàn)新舊地名同時出現(xiàn)在志書上的現(xiàn)象,大概是更名剛完成不久,新地名尚未流行開來,而舊地名仍未被遺忘之故。有村民稱這次更名發(fā)生在民國十三年(1924),由本村村民將“盜”字取諧音改為道德的“道”字,而在此之前,該村還曾更名為“倒泉峪”。(64)詳見“齊魯大地和泰山”的新浪博客文章:《我的家鄉(xiāng)——道泉裕村的歷史》,2011年06月10日,網(wǎng)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1b51f60100wge3.html,瀏覽時間:2018年10月5日。自更名為道泉峪村后,該名一直沿用至今,而“盜”與“道”僅一字之差,意義卻有天壤之別,可以說完成了從陋鄙到雅馴的完美轉身。
當?shù)剡€有關于盜泉的故事,這些故事大部分都借用或改編了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其中有一則故事是這樣講的:
泗水縣東北六十里,有座大山,名為青龍山,山后有個道泉峪,道泉峪里有座名泉,叫盜泉,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故事就出在這里。
相傳春秋末期,青龍山的道泉峪,住著幾十戶人家。一天,孔夫子帶領他的弟子們到洙水出游,路過這個小山村,見位五十來歲的村婦,手里拿著把苕帚疙瘩,抽打著位年過古稀的老頭兒,這事怎能讓人看得下去吶!孔子向前邊攔阻邊勸解道:“你這婦道人家,理應孝敬老人,方能受到鄰里們的稱贊,你在這大道上抽打老者,這不讓人笑話嗎?”那婦人聽后,氣得將苕帚一摔,指著孔子罵道:“你這過路的人真不曉事,眼珠子難道是泥巴蛋子捏的,他是我兒子,叫穆求道,才三十歲,我是他娘親,都年過半百了,你怎么糊二倒嘟地老少不分呢?”孔子一聽,當時傻了眼。他一面向村婦賠禮,一邊驚奇地問道:“那他長的怎么這樣老相?看起來你又比兒子少相呢?”那婦人家咳了聲說:“要不為了這事兒,今兒還沒這一出呢。”
原來,青龍山的后山凹里有座明泉,這對山里的人們來說,比搖錢樹、聚寶盆還值錢,人吃畜用,挑水栽秧,祖祖輩輩靠它生活,更稀罕的是這泉大旱之年常流水,雨水連天不見長。人們喝這泉水,養(yǎng)得青年人水靈靈地,老年不見白頭衰老,很少有那病啦災了的。后來有個叫盜跖的,帶著人馬,占了青龍山。孔子帶領弟子面見了盜跖,勸他歸順魯國,但盜跖就是搖頭不應,孔子一氣下得山來,時逢六月晌午,天氣炎熱,他師徒走得嘴干舌燥,徒弟高才(柴)勸說孔子喝點泉水,樹蔭下歇歇腳再走,孔子說:“山為盜占盜山也,盜山之泉盜泉也,君子不飲盜泉之水?!闭f罷揚長而去。
誰知這話傳到了穆求道的耳朵眼里,求道的父親老早去世,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可他本想到曲阜拜孔子為師,孔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彼刻炀桶灿诜N那二畝山嶺薄地,伺候老母。聽說孔子“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的話后,從此他再也不飲那盜泉水了。山溝里,水源缺,十里八里很難有眼水井,因此穆求道喝水極少,十年過后,他就變成這個老樣。
村婦說完這番話兒,孔子向前深施一禮,說明了自己的身世(原文如此——筆者注),并對他母子說:“這是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盜跖也不在這青龍山啦,這泉水怎不能飲呢!”說著命徒弟從明泉中舀了一瓢水來,一飲而盡。穆求道見是孔子就在面前,納頭便拜。從此,也就喝了這山泉的水兒。只到穆母去世,他才到了曲阜拜門求師。這時孔子已經(jīng)很老了,可穆求道變得頭發(fā)烏黑,眼睛雪亮,看上去有四十來歲的樣子??鬃庸恍φf:“求道真的返老還童了。”穆求道聽后,再拜孔子。(65)山東省泗水縣民間文學《三集成》辦公室編印:《泗水縣民間文學:集成資料匯編二分冊》,山東省泗水縣印刷廠印刷,1989年,第52-54頁。
這一故事雖然沒有否認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典故,但通過引入孔子山村奇遇、求道立廉不飲盜泉、孔子改飲盜泉水、求道返老還童等情節(jié),再加上三人之間的對話,巧妙地借孔子之言行將盜泉的污名洗脫,同時還渲染了盜泉駐顏有術的神奇功效。這一敘事為村民飲用盜泉水解脫了道德上的束縛,提供了合情合理的說辭。除了這一故事外,有的故事為盜泉的“盜”另作注解,說該泉是勇敢的村民在鐵拐李的幫助下從惡霸那里“偷”到村里的;還有故事為盜泉改名“倒泉”作解釋,說是盜泉水流剛出村落的方向與最后所入河流的方向相反??傊?,流傳于此地的盜泉敘事無一不在為盜泉、為村落的去污名化而努力,可以說民眾在情感上也不接受家鄉(xiāng)存在著這樣一個帶有污名標簽的山水。
全國性的一統(tǒng)志、地理志之所以一定要記載盜泉這一微觀地名,是因為修志者欲借盜泉之典故行儒家道德教化之事,通過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事跡來啟發(fā)人們必須要有正確的價值取向,善惡分明,潔身自好。而省志和府志亦可將孔子的足跡載于書冊,其初衷更是向世人展示孔子故里的圣人事跡和文化景觀。因此,與其說以上兩類志書在意的是盜泉的具體地理信息,不如說它們更在意的是孔子不飲盜泉之水的儒學典故及其文化效應,所以修志者并不會考慮盜泉之所在的地方感情。就泗水而言,泗水與曲阜比肩而立,古稱尼父鄉(xiāng),昔日孔子設教于洙泗之濱,這里還是卞莊子、仲子的出生之地,文教傳統(tǒng)可謂源遠流長。泗水縣也因此標榜“洙泗淵源之地,圣化融液之區(qū)”(66)此語出自明代嘉靖年間泗水縣令張祚為嘉靖《泗水縣志》所作序言,雖然該志已經(jīng)散佚,但后來泗水修志均將此序言保留。詳見光緒《泗水縣志》“序”。。在當?shù)匚娜搜壑秀羲巧袷サ?、不可玷污的一條文脈之河。在這樣一個“德化涵濡、淪肌浹髓”(67)此語出自清代光緒年間泗水知縣趙英祚為光緒《泗水縣志》所作序言。詳見光緒《泗水縣志》“序”。的地方,怎么可能會有盜泉這樣令圣人厭惡、為君子不齒的地方呢?地方長官當然不會允許盜泉這種“名聲在外”的惡水出現(xiàn)在地方志中,泗水自修志開始就利用洙泗流域與儒家文化的淵源,極力打造和維護泗水的文化形象。如果放任盜泉這股已經(jīng)污名化的惡水流入洙水,便會隨著洙水一直匯入泗水,那么洙泗二水也就被“污染”了,對泗水的“洙泗淵源”之名恐有折損。而泗水不僅是當?shù)孛癖婏嬘?、灌溉所依賴的母親河,泗水流域也是儒家文化的發(fā)祥地,貴為“海岱名川”(68)此語出自明代萬歷年間泗水縣令尤應魯為萬歷《泗水縣志》所作序言。詳見萬歷《泗水縣志》“序”。。與其說泗水地方官員不愿意讓世人知曉盜泉外流,毋寧說他們極力阻止的是帶有盜泉污名標簽的意義之水流入圣脈泗河。
謳歌故鄉(xiāng)風土,為家鄉(xiāng)地名去污名化,泗水、泰安如此,想必其他地方也是同理。這便是地方士紳們的“戀地情結”,他們必須要表達并強化地方的文化形象,因為這種文化景觀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其成員的感知、態(tài)度和環(huán)境價值觀”(69)[美]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369頁。。通過這種邏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地方志書和文人筆記一定不會記載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典故的發(fā)生地,也就能明白盜泉不可考、惟盜泉不流、盜泉地名變遷等敘事背后的良苦用心了。
地名極富文化內(nèi)涵,是一個地方精神文化的集中呈現(xiàn)。一個地方一旦被命名,便被賦予了某種意義,代表了某種精神文化,從而被納入到當?shù)氐奈幕刃蛑校蔀橐环N象征符號。地名的生命力在于其象征意義的表達和接受,而人們所處的立場的不同,導致了對地名意義解讀的見仁見智。地名的命名和變遷都與其蘊含的文化使命密切相關,地理志的書寫并不總是真實地理知識的客觀呈現(xiàn),其中有著強烈的政治意圖、文化表達和精神訴求。對于微觀地名的研究,不僅可以通過對比地方志等文獻,考證地理志文本是否存在錯訛,了解地理志文本生產(chǎn)的機制,還可以結合田野中的地名傳說故事,分析圍繞在地名意義上的不同敘事,觀察民眾、文人、官方對地名符號的操弄,以及因這種操弄引起的地名的命名、埋沒、變遷及其背后的敘事邏輯和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