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一部嶄新的詩集擺在我的書桌上:藍色的封面,內(nèi)文也是藍色。書名《西藏三章》,這難道是西藏那雪域高原上明澈、純凈的藍天嗎?就這樣,在重慶,在我的書房,我與遙遠的西藏藍天相遇了。詩人劉萱說:“空靈的藍提取我的魂靈”。在詩行里的穿行,給我?guī)韽娏业恼鸷澈蜕钌畹母袆??!段鞑厝隆返母枵咦弑楦咴倚星腋?。藏南,藏北,拉薩,阿里,文布,澤當,喜馬拉雅,珠峰,這些名字在詩的清洗下獲得新的生命。詩人登雪山則情滿于山,觀圣湖則意溢于湖,心與神會,情與靈通。她的詩,真是“不擇地而自出”了。
在這里,詩章絕不止于西藏風(fēng)俗的呈現(xiàn),這是詩人劉萱發(fā)現(xiàn)的西藏。劉萱說:“初來西藏的人只能觸摸到她的皮膚,只有真正深入西藏的人才能觸摸到她的溫度?!痹趧⑤婀P下,西藏的風(fēng)物都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如果說,散文是反映世界,詩就是反應(yīng)世界。在詩這里,客觀世界的一切都化為了詩人的主觀反應(yīng),萬物化為了情思。詩人反應(yīng)世界用的是內(nèi)視點。內(nèi)視點給與詩人的是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香,女中之態(tài),難以道破,只能會心。外在世界在心靈的過程中被分解和重新組合了,物理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詩人視于無形,聽于無聲。在《西藏三章》里,詩人可以披滿兩萬年前的陽光,看到遠古飄來的旗幟,詩人有可能將沉醉和悲苦從今世吹向他世,這就是詩??!
古代的象雄文化經(jīng)苯教傳播形成的藏族文化是中華文化寶庫中別具一格的一顆神秘璀璨的明珠。可以說,越遠離都市的喧囂,就越有靠近精神超凡脫俗的可能。越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地方,就越有可能保留人性的美麗,在神秘色彩的蒼涼里認知生與死的含義,顯示生命的強韌與芬芳。跟著《西藏三章》,讀者很自然地就踏入到了西藏的歷史深處,走進了西藏的文化精髓。這就是“詩與遠方”的“遠方”,呼喚淳樸、善良、信念、向往的遠方。
日光之城的拉薩,蒼茫肅穆,通透坦蕩。被詩的太陽重新照亮以后,更以詩的風(fēng)貌出現(xiàn)于我們面前了——“一直在世界最高處安住,每天都比黑暗準時到達。/這哈達潔白如歌,蔚藍如鏡,長遠如詩?!?/p>
澤當?shù)耐?jié),在詩人眼里,不只是一個民俗節(jié)日,詩筆披露的是感恩,是激情,是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村口的氆氌正踉蹌走過云彩,碰落黃昏的孤獨?!痹谏矫}分割遠古的天空的阿里,詩人仿佛再次醒來——“我是你生命的原野,你是我一世積蓄的淚光”詩人寫藏北歌聲:
云朵成了五彩的河流
居于高天之上
卻還能緩緩流動
左牽一只黃羊
右挽一個冬季
這使人自然會聯(lián)想到那個“左牽黃,右擎蒼”的“老夫”,當然,這里不是“老夫”蘇軾,而是高原變幻多姿的云彩。這里透出的消息,是詩人的古典詩詞修養(yǎng)。
神性、神秘、神奇的西藏,對于我們,是“更加遙遠的遙遠”,超出了一般的感知天地,成為跋涉與尋覓之地?!暗瓜虑甑娘L(fēng)雪也覆蓋不了你刻在高原上的悠久喘息”,對這“喘息”的聆聽與解讀是《西藏三章》相當動人的地方。詩人對人性對自然對生死對天地的哲思,使得這部詩集有別于那些只停留于展示少數(shù)民族風(fēng)俗人情的詩篇,顯示出了詩的厚度與深度。
二
沒有內(nèi)視點的人算不得詩人,同樣,沒有形式感的人也算不得詩人。
詩是以形式為基礎(chǔ)的藝術(shù)。從散文的眼睛看,詩根本沒有什么內(nèi)容,既無人物,也無故事,用德國美學(xué)家黑格爾的話來說,就是:“詩是說廢話的藝術(shù),走彎路的藝術(shù)”。詩人講的“廢話”走的“彎路”為什么會有人喜愛呢?其中的奧秘就在于它的言說方式。言說方式是詩的形式。對詩的讀者來說,形式也是鑒賞的重要內(nèi)容。魯迅曾不無幽默地說,假如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譯成“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shù)暮靡粚骸?,“那么到哪里投稿也會碰壁的”。抽掉《關(guān)雎》的形式,詩就變成抽去水分干枯的蘋果。
我很高興地看到,《西藏三章》在形式上有所尋覓。從形式上,詩集的一些作品顯然從散文詩那里吸取了比較多的養(yǎng)分。散文詩幾乎是新詩出世后不久就有的品種。在新詩發(fā)展史上,許地山、王統(tǒng)照、何其芳、郭風(fēng)、柯藍留下了優(yōu)美的散文詩。尤其是魯迅的《野草》,它以幽深峭拔的詩境、深刻獨到的神髓、縝密的藝術(shù)構(gòu)思與圓熟的語言藝術(shù)成為現(xiàn)代散文詩的經(jīng)典。散文詩在音樂美、排列美上不如抒情詩那樣嚴格,它有語言的自然節(jié)奏,而并無嚴格的規(guī)律要求。在詩的所有品種中,卷舒自如的飄逸美、疏放美,是屬于散文詩的詩美。劉萱曾師從柯藍,受到柯藍的指引。在《西藏三章》閱讀中就感覺到,富有散文詩長短自如、無拘無束的風(fēng)姿。
《西藏三章》的“三章”體就是詩人在形式上的創(chuàng)造。啟功先生曾說:“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詩是嚷出來的,宋詞是講出來的,宋以后的詩是仿出來的。”他講的詩是古詩,而新詩則是創(chuàng)出來的。《西藏三章》以西藏的地區(qū)和城市為題,每題都有三章。詩情澎湃,必須三章才得以放開胸懷。以《拉薩三章》為例,首先是序詩:“跋涉千里,乘星空的雨露投入你的懷抱”,然后是第二章《高原八月》,再然后是第三章《拉薩河的訴說》,詩情層層遞進。這種“三章”體,讓人想起鐘嶸《詩品》里“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盡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三章給了詩人和讀者廣闊的“感蕩心靈”的詩的空間。
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最早有三部曲是古希臘的“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由他的《阿伽門農(nóng)》《奠酒人》和《報仇神》組成的三聯(lián)劇《奧瑞斯提亞》問世以后,人們就把三部內(nèi)容各自獨立又互相聯(lián)系的作品稱作“三部曲”?!段鞑厝隆返摹叭隆笔窃姼璧摹叭壳?,三章從三個角度對同一抒情對象的吟唱,構(gòu)成一部完美的詩作。從中國來說,“三”可是神秘、重要的數(shù)字?!墩f文解字》這樣解釋“三”:上面的一橫代表“天”,下面的一橫代表“地”,中間的一橫代表“人”,而人是“天地之心”??!老子《道德經(jīng)》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妒酚洝ぢ蓵氛f: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所以,“三”是最具潛力、張力和魅力的數(shù)字,“三章”也可以看成賦予讀者無限想象空間的結(jié)構(gòu)。
對于詩人劉萱,“三”也是一個神秘的數(shù)字。十多年前,她從中央機關(guān)離開北京援藏三年,與雪域高原相遇的三年徹底改寫了她的人生。雖然生存條件嚴酷,但是西藏“悠久的混沌和今天的太陽”,對她產(chǎn)生了強大的磁力,喚醒了她生命深處的回應(yīng)。于是,她要求延長三年。六年后回到北京,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難以忘懷西藏“幾世的淚水,萬世的足音”了。她對西藏愛得疼痛,愛得入骨,她和雪域高原已經(jīng)不可分離,于是離京遷藏就成了詩人下半生的必然選擇。2013年,她定居西藏,擔任西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的新聞發(fā)言人。
說到西藏,必然會想起倉央嘉措,那個第六世達賴喇嘛,那個萬世流芳的愛情詩人。用他的詩句改寫的“最好不相見,便可不相戀”,用到這里真是最恰當不過了。離開首都,到達了缺氧、高寒、荒漠的西藏,在世界最高處尋找詩意棲居,這一選擇本身,不就是一首詩嗎? 援藏-再援藏-定居西藏,這正是詩意充沛的“西藏三章”呀!
三
西藏抒寫是新詩具有強大潛力的部分,藏族詩人的歌唱表現(xiàn)出的是對雪域高原的家園意識,漢族詩人則在西藏高原上尋覓著生命的真諦。人們記得當年在拉薩的馬麗華的詩句,也記得海子那首《西藏》。近年出版的《李瑛詩文總集》第7卷收入的西藏題材的詩高達49首。將軍詩人朱增泉新出的選集《憂郁的科爾沁草原》有一輯《仰望雪峰》,編入寫西藏的詩歌13首。劉萱的出現(xiàn),是西藏新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它預(yù)示了在世界的屋脊上,新詩會走進更多人的碉房和帳房,新詩藝術(shù)將會遍地開花。
讀《西藏三章》,會感覺到劉萱的詩筆很老到。這不奇怪,她其實已經(jīng)寫詩多年。八十年代是詩的年代。八十年代初,劉萱就讀的西南師范學(xué)院(現(xiàn)在的西南大學(xué))的校園詩人成立了五月詩社,劉萱是詩社的活躍成員。我作為詩社最早的指導(dǎo)老師,手里保存的五月詩社的刊物《五月》創(chuàng)刊號,就刊發(fā)了劉萱的幾首抒情詩和散文詩。
劉萱是業(yè)余詩人,在繁忙的公務(wù)和詩歌寫作卻在鐘情西藏上神奇地交融了。她創(chuàng)建了微信詩歌平臺“雪域萱歌”,幾年里開展了多種多樣的詩歌活動,使詩壇不但對西藏的新詩不敢忽視,而且對西藏新詩的未來充滿期待。我祝福劉萱,也祝福西藏詩歌!
我的評論也寫成了“三章”體,這是劉萱的魅力嗎?
附:劉萱的詩(二首)
藏北三章·藏北的風(fēng)
你在云端將牧歌撥亮,猶如暗夜里睜開的眸子,上面灑滿甘霖,我的心頓時溫暖起來。
在帳篷晨煙的盡頭,依偎你
的霞光,成群的牛羊閃耀光芒。
可是,不一會兒,你忽然手握愁苦張開往日的嘴唇,從雪山深處刮起了癡癡的狂風(fēng),天地摔打著帳篷的寂寥,山脊的骨骼直刺鳥兒的鳴叫,萬物停留在時光的兩端,我的愛戀被凍醒。
一切都被你拋進虛空。
一切都被你趕進寒冷的夕陽之中,只剩下撞擊蔚藍的石頭。
我想奔跑,和你一起跑過天空:
——我想讓你萬年的呼嘯卷走都市魑魅的光影;
——我想讓你被鏤空的干枯在天邊起舞冰川的蘇醒;
——我想將你擁入長發(fā)般飄逸的思緒,將你的悲苦和我的沉醉從今世吹向他世。
——我想踩著海底的冰雪,讓山巒抖動翅膀,在烏云降落之前,灑落冬日的寂靜,覆蓋溪流,野草,荒原。
我一直在迎著你,希望你伸出悠久的氣息,包圍我兒時不愿睡去的花朵。
太陽的聲音呢?你夢醒時分的激流呢?
我想躲過你的日月,卻躲不過你的星辰。
讓云朵穿過我的心……
澤當三章·望果節(jié)
青稞揚起風(fēng),煨桑如一條河流,記錄著一年又一年的收成,一次又一次俘獲憂傷。
太陽的光線埋入土地,高原人扛著從遠古飄來的旗幟,把豐盈的秋天抬進喜悅。
這當兒,田野里回蕩山的歌謠,青稞酒在醇香中蘇醒,村口的氆氌正踉蹌走過云彩,碰落黃昏的孤獨。
山、青稞,羊群變成沖刷成骨骸的江岸,果諧之舞從天而降,斟滿映照古老的酒杯。
拂去遐想,確定地醉入星空。喃喃地
下一季大地
在懷里復(fù)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