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歇爾·科津 唐小玉
吉爾摩·格雷迪——著名莎劇演員,如果你相信這種介紹的話——怨懟地躺在舞臺上,已經一命嗚呼了。
“你是說,他是被倒下的雕像砸死的?”我問導演莫頓·海瑟薇。他骨瘦如柴,頂著一個與身體不成比例的碩大腦袋,看不出實際年齡。
他點了點頭,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格雷迪的尸體旁躺著一尊雕像,看上去像是某種帶翅膀的神話人物。據海瑟薇說,雕像是從上面的平臺跌落下來的,當時格雷迪正在獨白中,活活被壓扁了。
我抬起頭,問道:“平臺上的雕像本來是做什么用的?”
海瑟薇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上面是個儲物區(qū),用來擺放道具的?!彼D向死者,打了個寒戰(zhàn)。
我伸長脖子,只見平臺占了頭頂空間的四分之一左右,由4×4根黑色的、用螺栓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柱子吊著,從下方幾乎看不到它里面。平臺上沒有欄桿,至少我站的這邊看不到。
“怎樣才能上去?”我問道。
海瑟薇指了指一扇門?!拔枧_右側有個樓梯,但對著樓梯的門平常是鎖著的?!?/p>
“誰有鑰匙?”
海瑟薇緊張地笑了笑:“我有,”然后又很快補充道,“舞臺經理也有。還有,劇院老板也有?!?/p>
“劇院老板是誰?”
“梅爾文·桑頓?!焙I闭f,“他此刻在國外?!?/p>
我把注意力轉回平臺。“把雕像推倒的人得從那兒下來,并且不能被人看到。但樓梯是唯一的通道,我想不通那人是怎么做到的?!蔽铱粗I保氲玫絺€合理的解釋。
他撓了撓腦袋,半閉著眼睛說:“問得好。”
“沒人看到什么嗎?”
海瑟薇搖了搖頭?!皳宜獩]有。當時劇院里只有我們幾個人,舞臺經理雷金納德·波斯納、提詞員米莉和我?!?/p>
法醫(yī)和調查組已經到了,我拉著海瑟薇的胳膊來到了側廳。他似乎很高興跟著我。有幾個人擠在一邊竊竊私語,并沒有誰看上去特別煩躁不安。我想,可能他們還處于震驚之中吧?;蛟S,作為專業(yè)演員,他們善于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
“關于死者,你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我問道,“他的對頭中有沒有你認識的?”
海瑟薇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又聳了聳肩,然后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芭?,沒錯,”他說,“我想,干我們這行的基本上都有對頭,因為自負、同行間的嫉妒,等等。演藝事業(yè)上的成功很多源于天時、地利、人和之類的因素,我敢肯定有不少人覺得吉爾摩·格雷迪不配擁有現在的名望?!?/p>
“哦,”我說,“理解。我看過他的表演,但這能成為謀殺的理由嗎?”
他又聳了聳肩?!懊刻於加兄\殺案發(fā)生,有些理由更牽強?!?/p>
我咕噥了一聲,承認他說得沒錯。
“謀殺發(fā)生時,劇院里只有舞臺經理、提詞員和你嗎?”
“哦,不是,”海瑟薇忙道,“我們最近正在排練《哈姆雷特》,還有不到兩周就開演了,所有演員都在?!?/p>
我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翻到一張空白頁上,又拿出一支筆?!案嬖V我名字?!?/p>
“什么?”海瑟薇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格雷迪死時,劇院里所有在場的人的名字?!?/p>
“哦,這個啊,”海瑟薇抱怨道,“所有演員都在場,至少這一特定場景中的所有演員是在場的?!彼D了頓,皺著眉頭尋思,“還有置景師、技術人員、造型師、化妝師以及門衛(wèi)杰羅姆?!?/p>
我舉起手來示意他暫停。
“這樣不行。也許我們應該使用舊標準(注:謀殺案的三個基本要素)——手段、動機和時機,排除那些無法在閣樓上把雕像抬起來的人、事故發(fā)生時不在案發(fā)現場的人,以及沒有謀殺動機的人?!?/p>
“最后一項不會排除掉幾個人的。”海瑟薇苦笑著說,“幾乎人人都討厭他,沒幾個人會為他的死落淚?!彼刂氐貒@了口氣,“除了梅麗莎和喬治,可能還有安娜?!?/p>
“他們幾個怎么了?”
“他們最不可能殺他?!?/p>
“為什么?”
“梅麗莎似乎真的很喜歡這個人。她也不像那種會殺人的人。”海瑟薇說。他撓了撓鼻子?!皢讨文茉趧≈邪缪萁巧?,要歸功于格雷迪。現在格雷迪死了,他很有可能被換掉?!?/p>
“那安娜呢?”
“安娜·格里斯沃爾德,”海瑟薇嘴角掛著會意的微笑,“奧菲利婭?!?/p>
“什么?”
“安娜扮演奧菲利婭。她以前總和格雷迪搭戲,因為格雷迪也找不到其他人搭戲?!彼D了頓,又說了些什么,然后嘆了口氣,陷入了沉思。
“好吧,”我說,“范圍至少縮小了一點兒。但是,”我盯著海瑟薇,繼續(xù)道,“這并不能排除他們的嫌疑,先擱在一邊吧?!?/p>
海瑟薇點了點頭。我把這些名字記在筆記本上,并在名字旁邊打上對勾,表示這些人不是主要嫌疑人。
“共有多少名演員?”我了解一點兒莎士比亞戲劇,估計有三十位甚至更多。我并不沮喪,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海瑟薇說的格雷迪的對頭是真的,那么就有三十七名嫌疑犯(不包括安娜、梅麗莎和喬治)。
事故發(fā)生時,有十三名演員——大部分是臨時演員——不在現場,我感到一絲欣慰,盡管還有二十四名潛在嫌疑犯。不過這只是演員,加上十一名工作人員,還是和原來的數字差不多。
我研究了下筆記本上的名單,太嚇人了,近四十個名字。要是想底氣十足地面對上司,最好每個人都詢問一遍。但這樣做太浪費時間了,無論是我的時間還是演員們的時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官僚主義的人,因此我決定集中精力研究謀殺的方式以及實施謀殺行為所做的計劃和努力。
把雕像從平臺上推下來,砸死可憐的格雷迪,這一定是有“預謀”的。如果是單獨行動,就必須找到機會把雕像搬到平臺上,確定好位置,并瞅準時間推下去。警察到來時,還得悄悄地溜掉,然后若無其事地去干別的事情。
這座雕像重達四十多斤,一個人很難順著樓梯把它搬到平臺上。僅這一點就排除了所有女性以及一半多的演員或劇組成員。我開始劃掉名單上的名字,但這些名字我只熟悉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得看到本人后才能判定。
貌似這會兒應該直接去平臺上看看,跟海瑟薇說了后,他緊張地表示同意。
“但是你什么都不會找到的,”他說,“那只是個平臺?!?/p>
“我知道,”我說,“但它是犯罪現場。”
海瑟薇帶我回到禮堂,穿過走廊來到舞臺上。格雷迪的尸體已經被搬走了,海瑟薇明顯松了一口氣。走到通往樓梯的門口時,他的精神狀態(tài)突然好了很多。
樓梯又黑又窄。我試探性地邁出了一步,想象自己抱著一座四十多斤、幾乎和我一樣大小的雕像。顯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到了平臺上,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邊緣處向下看。這個位置就在格雷迪的正上方,當時他正在念獨白,“生存還是毀滅”?他已經得到答案了,盡管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平臺距舞臺大約4.5米,格雷迪身高一米八左右。根據高中物理知識,雕像降落的速度大約為每秒9.6米左右,這樣的速度砸下去足以致命。
平臺本身很小,大概3×3.6米。一邊挨著那堵有門的墻,其余三邊懸在半空中,沒有圍墻和欄桿。它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樹屋,不過,那時我用蘋果而非雕像當武器,因為那棵樹是蘋果樹,就手而已。
平臺上四處散落著一些道具:一盞老式的燈、一張茶幾,以及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小擺設。不遠處的角落里還有一個枕頭和一條毯子。
我走到平臺邊緣,地板上有幾處新的刮痕,還有雕像移動時留下的石膏痕跡。我趴在地上,想看個清楚。幾根黑色的線頭遺落在裂開的地板上,我把它們撿起來放進證據袋里。
我最后又看了一眼,沒再發(fā)現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于是回到了舞臺上。海瑟薇正在那里來回踱步,他瘦骨嶙峋的雙手絞在一起,一張狹窄的臉鎮(zhèn)痛般地扭曲著。
劇院里擠滿了人,我已經跟海瑟薇交代過,調查沒結束前,不要讓任何人離開。
我快速清點了一下,大概有四十個人。我試圖根據海瑟薇的描述,把名單中的名字和人對上號。雖然只能辨認出三四個,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跟別人分開坐著的黑衣女人就是安娜·格里斯沃爾德。而喬治正懶洋洋地坐在后排座椅上,看上去就好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一樣。
我對大家說:“我是霍林斯探長,我想單獨見幾個人。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離開。我會盡可能快點兒,請大家耐心等待?!比缓筠D向海瑟薇,拿出一張名單。
“我想和這些人談談。”我說。
他掃了一眼名單,緊張地點了點頭,然后把我?guī)У轿枧_后面的一個小房間里。
“帶他們來,”我說,“一次一個。”
海瑟薇帶著些絕望離開了,他是在為格雷迪的死感到憂慮,還是為演出推遲造成成本超支而生氣呢?不過,那是他的問題。我腦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個死去的蹩腳演員、一尊墜落的仙女雕像,以及等著要約談的那些人。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沉思。
“進來?!蔽液暗?。
門慢慢打開,一個大塊頭的胖子出現在我眼前,我根據大廳里的照片認出了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
“感謝您的配合,”我指著房間里唯一空著的椅子示意道,“請坐?!?/p>
他點了點頭,重重地坐了下來,壓得椅子吱吱作響。
“我們親愛的王兄哈姆雷特新喪未久,我們的心里應當充滿了悲痛?!比龅隙蛩埂っ谞柫_斯用一塊精致的手帕擦了擦他那超大號的鼻子,然后仰頭看著天花板。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場,”他把目光轉向我,“正好適合這一幕,你認同嗎?”
我想我認同,但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不知道是所有演員都這樣,還是只有莎劇演員如此。
“事故發(fā)生時你在哪里?”我問道。
米爾羅斯噘起了嘴,皺了皺蓬松的眉毛?!霸谖业母率依?,”他最后道,“格雷迪一直在那兒喋喋不休地念他那可笑的獨白,好像只有他會似的——煩死人了。我不想跟他摻和在一起?!?/p>
他還想繼續(xù)說,我舉起手來示意他停止。
“你不喜歡格雷迪先生,我知道了?!?/p>
“我討厭他。他自私自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泵谞柫_斯挺直肩膀,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手,“我只在這個爛劇中出演了一個角色而已,因為合同中有一個模糊的條款。”他靠在椅背上,“我辭退了我的經紀人,這個傻瓜在讓我簽字之前,應該先看看這些細則?!?/p>
米爾羅斯煩躁地咕噥著,我靜靜地等待著。他照了下鏡子,把頭發(fā)捋回原位,然后看向我。
“但我并沒有殺他,如果你這么想的話,那太冒險了?!?/p>
“冒險?”我問道。
米爾羅斯把肩膀向后一甩:“真相終將大白,謀殺不能長久掩蓋。《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二場?!?/p>
我內心遲疑了一下:“然而,還是有人殺了他。”
“我不是惡棍,當然,也不是英雄。我既沒有手段,也沒有機會,盡管有這個動機?!?/p>
我嘆了口氣,問道:“當時更衣室里只有你一個人嗎?”
“兄弟,”米爾羅斯傲慢地答道,“我們只是演員,職責是啟蒙和娛樂觀眾,并沒有享用私人更衣室的特權,除了少數靠作品或恐嚇獲得‘明星地位的人?!弊詈笠痪湓拵в斜梢暤囊馕?,“我并不是一個人?!?/p>
“名字?!蔽艺f著把便箋本向自己胸前挪了挪。
米爾羅斯揚起右側眉毛:“什么?”
“還有誰?”
“哦?!泵谞柫_斯說,“巴特利特·米勒、杰拉爾德·佛利和馬克西米利安·霍西?!彼p蔑地吸了口氣。
我在這幾個名字后面做了記號。如果米爾羅斯說的是真的,那么嫌疑人的數量就大大減少了。
看來,從這個演員身上問不出什么了,我揮揮手示意他離開。他對這個手勢有點兒惱火,但什么都沒說,這倒是稀奇了。
我高興得太早了。米爾羅斯走到門口時轉過身來,舉起一根戴有寶石戒指的手指?!拔沂且晃粦?zhàn)士,不會為命運的無常而哭泣或驚呼。《亨利六世》第五幕第二場?!闭f完,他夸張地鞠了個躬,然后走了出去。
從名單上又排除掉三個嫌疑人,這使我感覺輕松多了。我敢肯定,沒有一個女演員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需要相當大的力氣才能推動兇器。當然,除非幾個人合作。這一點還不能排除,因為我知道被害人非常惹人厭。盡管如此,考慮到時間和地點,我仍然覺得謀殺是單獨行為。因為平臺是開放式的,從舞臺和舞臺側面都可以看到,兩個人想要同時在上面活動且不被人看到幾乎不可能。
上午剩余的時間都在毫無結果的詢問中度過了。幾乎每個人都有動機,但幾乎每個人都有可被其他人證實的不在場證明。只有馬修斯和米切爾兩位演員無法解釋謀殺案發(fā)生時他們在哪兒。除此之外,女演員還沒有詢問。
無論是身體上還是智力上,馬修斯似乎都做不到這一點。穿著增高鞋的他只有一米六八,并不比兇器高多少。他那卑微的神態(tài),加上哈巴狗一般的舉止,沒有一點兒演員的氣質。當然,神態(tài)和舉止可能是精心排練的結果,但我相信我的直覺,雖然我沒有把他從嫌疑犯名單上劃掉,但也沒有給他特別高的評價。如果這是一場網球比賽的話,他絕對不是種子選手。
而米切爾卻具備所有必要的條件:身高、力量、個性和動機。他身材高大,有一米八高,看上去威武雄壯,胳膊上的肱二頭肌只有經過大量、長期的舉重運動才能鍛煉出來。他總是半閉著眼睛,噘著嘴巴,擺出一副沉思的姿態(tài)。
至于動機,米切爾是格雷迪的替角,據說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演員,迫不及待地想在戲劇節(jié)中占據一席之地。他只有二十五歲,照我對莎士比亞的了解,比哈姆雷特還要年輕。
而且,和大多數演員一樣,他也討厭吉爾摩·格雷迪。
“格雷迪被殺時你在哪里?”我問。
“我正在休息,只想把巴德托付給我的話通過波洛尼厄斯這個角色變成現實?!?/p>
“也就是說,你當時是一個人?”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抬起手來?!爸灰卮鹗腔虿皇蔷托辛?。”
他嘆了口氣道:“是的。”
再詢問下去也是徒勞,所有的問題他都是以莎士比亞的方式回答。每次聽到答案,我都沮喪不已,暗自咒罵巴德拿起筆的那一天。
禿頂的喬治坐在椅子里,身體很快放松下來。他兩眼空洞,對格雷迪的遇害似乎真的感到難過。對演員來說,“真誠”是很罕見的東西,我立刻感到和他產生了某種聯(lián)系。他在這里至少待了兩分鐘,既沒有演講,也沒有引用戲劇中的任何一句話。
“你是格雷迪的朋友嗎?”我問道。
一提到格雷迪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頓時有了生氣,馬上坐直了身子。
“他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彼f。
“你的同事中認同這一觀點的不多?!蔽艺f。
喬治哼了一聲:“嫉妒,幼稚,他們不像我那么了解格雷迪。他對我一直很好?!彼麖钠ü珊竺娴目诖锾统鲆粭l手帕,蓋在眼睛上?!拔业某删鸵獨w功于他,”他繼續(xù)道,“如果沒有他,我今天能坐在這里嗎?”
我環(huán)顧了下這個簡陋的房間,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話是認可還是抱怨。我假定喬治是無辜的,然后換了個話題。
“格雷迪被殺時你在哪里?”
聽到這個問題,喬治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我在……”他剛張開口,我舉手示意。
“例行公事,”我忙道,“也許你當時的處境能給謀殺案提供一些線索。你最近有沒有注意到什么事情或可疑行為?”
喬治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說:“沒有?!?/p>
“有沒有和同事爭吵過?或者受到過恐嚇?”
喬治眨了眨眼睛,說:“沒有。格雷迪曾找我傾訴心事,我似乎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還有呢?”我追問道。
“他和菲奧娜之間有問題。還有米切爾。”
“菲奧娜?”
“是的。這個是藝名,真名叫安娜。”
我翻了翻名單,“安娜·格里斯沃爾德?”
喬治點了點頭:“對,就是她?!?/p>
“但據海瑟薇先生說,安娜是格雷迪的‘奧菲利婭?!?/p>
“沒錯,”喬治答道,“但她已經老了,化妝的作用有限。格雷迪覺得該換搭檔了?!?/p>
我仔細思考了這句話。是的,她一天比一天老,但格雷迪也是啊。哈姆雷特年輕而充滿活力,格雷迪本人也要依靠化妝和體能訓練來保持年輕的外表。啊,虛偽的戲劇。
“他對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嗎?”
喬治搖了搖頭:“和安娜肯定說過,其他人我不敢肯定?!蔽疫€沒來得及思索,喬治又開口了,“還有米切爾?!?/p>
我又對了對名單。米切爾是少數幾個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之一。我暗自記在心中,然后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喬治身上。
“米切爾怎么了?”
喬治長嘆了一口氣:“格雷迪對米切爾的表演很不滿意。他找海瑟薇抱怨過,說要是不換掉米切爾,整個演出都會受到影響。米切爾聽說后非常生氣?!?/p>
“他們吵架了嗎?”
喬治搖了搖頭:“我覺得沒有。如果吵了的話,格雷迪會告訴我的。不,米切爾不是那種會與人當面對質的人,他會用其他方式來處理他的不滿?!?/p>
“比如?”
喬治聳了聳肩。“不是謀殺?!彼喍痰卮鸬馈N业戎^續(xù)說,但喬治似乎覺得他已經回答夠了。我沒有逼他,任何能把一句話控制在幾個字以內的演員都值得我尊敬。
我結束了詢問,將話題轉向謀殺本身。平臺?雕像?受害者?雕像是怎么跑到平臺上的?還有,什么時候上去的?當行兇者獨自一人時,雕像肯定早已放在那里了。
我回到舞臺上,站在格雷迪曾經站立的位置,在那里,他的表演被粗暴地、永久地打斷了。兇器已經被送到犯罪檢驗室里進行檢查、除塵和儲存。唯一的證據就是地板上散落的幾片石膏。
我走到舞臺后部,拉開沉重的舞臺幕布。幕布離后墻有一米多遠,演員可以從這里穿過舞臺,而不用擔心被觀眾看到。我抬起頭來,看著那個邪惡的、邊緣微微伸出幕布的平臺。
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幾乎沒有什么陳設,為了讓演員們順利通行,這里必須整潔。靠墻處放著一張小凳子,狹窄的壁架上放著一臺滅火器和一個手電筒。不遠處的角落里還有一束電線掛在天花板上。我記得幾年前在波士頓看過《彼得·潘》,彼得的出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也許是拉闊戲劇史上最激動人心的一幕了。這個獨特的彼得是由桑迪·鄧肯飾演的,他以鴿子般的優(yōu)雅和敏捷從觀眾席上一躍而出,吊著他的是一根隱形的電線。
我最后一次環(huán)顧四周,然后去找海瑟薇。我在劇院后面的小廚房里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張桌子旁,正悠閑地把奶油攪拌進已呈黑泥狀的咖啡里。
“雕像砸死格雷迪之前,放在哪里?”
海瑟薇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邊回答我的問題,邊朝禮堂方向點了點頭?!霸谝粋€角落里的窗簾后面,以防擋路?!?/p>
“為什么放在那兒?”
“我不知道,”他說,“放在那兒很久了,已經成了裝飾的一部分。我想莎士比亞的某部劇可能用到過它,很可能是《仲夏夜之夢》?!彼闷娴乜粗?,“這很重要嗎?”
我擺了擺手:“并不是。但它似乎是一件很古怪的兇器?!?/p>
海瑟薇聳了聳肩:“方便?!?/p>
這一點我也考慮過。方便,是的。但肯定不容易搬運。把它搬到平臺上,力氣要很大才行。我仍然在想一個人要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合謀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在這個案件中,受害者仇敵很多。但一想到有多個嫌疑犯,我還是感到不寒而栗。
“你最后一次看到這尊雕像是什么時候?今天早上之前嗎?”
海瑟薇皺著眉頭思索。“我也不確定。我不常去那里。就算去,估計也不會發(fā)現它不見了?!?/p>
“好吧,不管是誰搬走的,都得注意不能讓別人看到。要么就在所有人都離開劇院之后,要么就在所有人早上到達劇院之前。誰能做到呢?”
海瑟薇又皺起了眉頭?!拔蚁氩怀稣l能進到劇院里面?!?/p>
我站起來,朝舞臺走去。“告訴我雕像被移動之前放在哪里。”
海瑟薇跟在我身后,但并不熱心。我穿過舞臺,拉開窗簾。海瑟薇躲開窗簾,走到平臺正下方某個位置,伸出手指。
“就在那兒,”他說,“能看到底座的輪廓?!?/p>
我跪下來仔細查看。這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圖形,正好與雕像的底座相吻合,它留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人行道其他沒有被覆蓋的地方滿是灰塵。
我站起身來,望著上面的平臺。墻上有幾處凹痕,似乎還有石膏的痕跡。我不知道這是演出的標記還是因為多年使用的緣故。
海瑟薇看了下表:“你問完了嗎?”
我把詢問忘了個一干二凈。這會兒,劇院的人肯定已經焦躁不安了,但我懶得管。我翻了下名單。
“除了安娜,其他人都問完了。”我轉身朝海瑟薇的辦公室走去,“請叫安娜進來?!?/p>
等安娜時,我在腦子里把犯罪現場又過了一遍。一座雕像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搬到舞臺上方的一個平臺上,犯罪嫌疑人在推倒雕像后趁亂逃走。唯一的逃生路線是舞臺上的那扇小門,離格雷迪·吉爾摩的尸體只有一米多遠。
我直直地站起身來,一個設想剛在我腦海中形成,門就開了,安娜·格里斯沃爾德幽靈般的小身影出現了。她站在門口,像等著挨罵、犯了錯的孩子。我示意她坐下。她側身走到椅子旁坐下,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她穿著一身黑服,甚至連頭上緊緊裹著的頭巾也是黑色的,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一點兒也不像我想象的女演員的樣子。她唯一露出的部位是臉。我看到她的眼睛周圍已有衰老的痕跡,下巴微微下垂。她和奧菲利婭有多像,我說不出來。
我沖她笑了笑,想讓她知道我并不會傷害她。對此,她報以轉瞬即逝的微笑。
“放松點兒,安娜,”我說,“我只問幾個問題?!?/p>
她點了點頭,但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把記事本推到一邊,身體前傾,雙手放在桌子上。
“你和格雷迪先生是什么關系?”
她眨了眨眼,皺了皺眉,看著地板。
“沒有任何關系,”她說,“我們都是演員?!?/p>
“他堅持要你扮演奧菲利婭,是嗎?”
“我想,”她說,“我倆還一起演過其他戲劇。”
“他是不是想換掉你?”
她一聽到這個問題就僵住了,但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據我所知并非如此。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我沒有回答。要么是她對我撒了謊,要么是她還不知道格雷迪的打算。我覺得還是不告訴她為好,有些話題很沉重,尤其對那些靠臉吃飯的人。于是,我換了個話題。
“格雷迪先生死的時候你在哪里?”
聽到這個問題,安娜渾身顫抖,她雙手合十,嘆了口氣:“在我的更衣室里?!?/p>
“你有私人更衣室嗎?”
她點了點頭。
“當時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
“昨晚你在哪里?”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恐慌,為了掩飾,她迅速看向地面?!盀楹螁栠@個?”
“回答我的問題?!?/p>
“我在家?!?/p>
“你一個人???”
“是的?!?/p>
“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家嗎?”
“是的?!?/p>
“我不信。”
她抬起頭來,雙眼熠熠生輝。“那是,你不是覺得我和這件事有關嗎?”
我沒理她,繼續(xù)說道:“我認為你一直藏在劇院里,等到大家都走了,你就把雕像搬到平臺上。那天晚上你可能一直都待在這兒,這兒有枕頭和毯子?!?/p>
“你在開玩笑吧,”她喊道,“瞧瞧我,我不可能把雕像搬到平臺上?!?/p>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靠在椅背上,盯著這個心中藏有秘密的女人。她在我的注視下顯得局促不安,干脆站了起來。
“我沒必要坐在這里。”
“坐下。”我用命令的語氣說道。她考慮片刻,又坐了下來,雙手疊放在膝蓋上。
“你沒有理由懷疑我?!?/p>
我對她匆匆一笑,這是我最后的友好姿態(tài)。
“我有充分的理由,”我說,“你肯定知道格雷迪正在尋找替代你的人選,因為他跟喬治說過很多次?!?/p>
一提到喬治的名字,她哼了一聲:“喬治在造謠?!?/p>
我又換了個問題:“格里斯沃爾德小姐,你為什么穿黑衣服?”
她低頭瞅了一眼,聳了聳肩:“我喜歡這套衣服,穿著很舒服?!?/p>
“而且在黑暗的地方,比如說平臺,別人也不容易看到你?!?/p>
她猛地抬起頭來。
“你是一位演員,一位演過很多戲劇的演員,但并不都是莎士比亞的劇,對吧?”
她點了點頭。
“有音樂劇嗎?”
“有?!?/p>
“演過《彼得·潘》?”
“你怎么知道?”
“我看過你的簡介。明尼阿波利斯。1987年,評價很好?!?/p>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對威亞(注:俗稱吊綱絲)很熟悉。用威亞把雕像吊到平臺上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挨著平臺的墻上有些痕跡,是你用威亞吊起雕像時不小心碰上去的。然后你用威亞把自己移到那兒……”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說,“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用威亞把自己吊起來的。如果你了解威亞,就該知道人在里面根本沒法控制它,必須得別人來操作。”
我點頭表示同意:“你說得對,但你并不是這樣用的。你先把自己吊起來,然后把雕像推到平臺邊緣處,砸向可憐的吉爾摩·格雷迪,最后你順著威亞滑到人行道上,趁亂混入人群中。因為你穿著黑衣服,所以沒人看到你。黑衣服和混亂的人群掩蓋了你的行蹤?!?/p>
“一派謊言,”她說,“你沒有證據?!?/p>
我從口袋里拿出證據袋,俯身向前。
“能讓我看看你的腳嗎?”
安娜的臉漲紅了?!案蓡幔俊?/p>
“你只管給我看就是?!?/p>
她慢慢抬起雙腿,露出穿著襪子的腳底。我繞過桌子,跪下來仔細查看。
絲襪上有多處勾絲。我把在閣樓上發(fā)現的線頭放在絲襪旁邊,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站了起來。
“安娜,我在閣樓上找到的線頭和你的絲襪很匹配。你當時就在那兒,我可以證明?!?/p>
她望著我,眼中閃爍著淚光。她連忙閉上了眼睛,防止淚水奪眶而出。和我對視了片刻后,她移開了目光,雙手捂住臉龐,哭了起來。
“格雷迪憑什么換掉我,我仍然能夠扮演好奧菲利婭。我還能去哪兒?看看我,”她站起來,張開雙臂,“我什么都沒有,又丑又老?!蓖鲁鲎詈笠粋€字后,她又坐了回去?!拔抑挥羞@份工作!這是我的生命?!彼涯樎裨谑种型纯蕖?/p>
對坐在我對面啜泣的這個女人,我感到一陣同情。通常,我對行兇者只有鄙視,將他們繩之以法后,回到家我會感覺良好。但也有例外,這次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她很小,但她是兇猛的?!薄吨傧囊怪畨簟返谌坏诙觥O嘈盼?,我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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