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涵漠
那些微不足道默默死去的人,如同展開一大疊訃告時無意間抖落出的灰塵,在刺眼的陽光中慢慢飄落,從此消失不見。
因何而盡
潘鴻強死在他最熟悉的地方:工廠。
一個月前,在一個旁人看不出什么征兆的深夜,潘鴻強在車間里用一把機床刀揮向自己的脖子,死得決絕。工友們起初并不相信這是一起自殺事件,只是遺書太刺目了,這個外人看來“挺硬氣”的男人,在遺書中稱自己為“孤獨者”。在人生的最后幾行字中,他仍然告訴自己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兒子,“要全力地工作,為人做事一定靠本人,善待別人。”
你知道,他只是一個老實、勤快工作的人,但他卻無法為這則生活信條給出一個成功的樣本。留在身后的,是九百元欠賬,“誰看見誰幫我解決一下。”還有他父親,那個老工人的《骨灰寄存證》。直到今天,他仍未能給十四年前去世的父親攢下一塊墓地,完成最起碼的生養(yǎng)死葬。
他四十九歲,是西安老國企華山廠的工人。月工資八百五十元,他不可能給兒子留下任何遺產(chǎn)。當然,除了一張工資存折,余額0.46元。
那些同樣經(jīng)歷著漫長而煎熬的生活的人,開始回憶這個“孤獨者”的故事。他們想起,他的妻子離開了他,因為這樣才能“辦上低保”,兒子的大學學費也能順理成章地由娘家擔負;他們想起,自己偶爾會接到潘鴻強的電話,“說是沒飯吃了”;他們想起,這個男人“有股老工廠工人的勁兒,縮著縮著的”……
有些人將這個決絕死去的男人,視為“中國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工人彷徨轉(zhuǎn)型的失敗案例”。而他那一直沉默的兒子卻突然發(fā)問:“我只是想弄明白,壓垮我父親的究竟是什么?”
緣何而沒
它們都是遇難者。水鳥、貝殼、螃蟹,曾經(jīng)金色的海灘和藍色的海浪,這些屬于大連黃金海岸的一切如今只有一個顏色,黏稠的黑。當然,還有那個穿著迷彩服被卷進污濁海浪的年輕生命,他也是黑色的。
大連新港一條輸油管道發(fā)生爆炸后,泄漏原油污染大面積海域。搶險中,一個攝影師抓住了消防員張良的最后一組鏡頭。慘劇發(fā)生得太快,你只能看到,這張年輕的臉龐,迅速地消失在這一大片絕望的黑色之中。最終回到岸上的是一具尸體,自原油的沼澤中被撈出。他只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對他來說,生活才剛開始,就這般結(jié)束。新聞報道中,他被描述為一個“不顧個人安?!钡挠⑿?。但從未有如今日,我如此痛恨這六個字。在巨大的災難面前,年輕的士兵和他的同伴,居然沒有穿上防護服,或者起碼系上一條救命的繩索。
災難還在繼續(xù)。但對于張良來說,一切都已在7月25日被死亡帶走。這個日期本有其他含義,那是他和自己新婚三個月的妻子,約定拍攝婚紗照的日子。
為何而殉
請容我提一則舊聞,這是我每每想到有關(guān)死亡的話題,便想要轉(zhuǎn)述的故事。
據(jù)說,這一切發(fā)生在1968年的夏天,一條裝滿了建筑材料和中國士兵的船,漂流在中國東北的圖們江上。不幸地,船翻了,岸邊就是蘇聯(lián)領地。落水的士兵想要活下去,只能從那里上岸??墒牵@群倔強的士兵都放棄了這個選擇,最終,他們溺死江中,無一生還。
那些尸體,不久后被人們打撈起來。其中的一個,至死還抱著一尊已經(jīng)破損的毛主席像。士兵們被埋葬在一座墓園,按照慣例,他們被稱為“烈士”,懷抱毛主席像的人被記二等功。此后的每一年,新入伍的年輕人都會被帶到這座墓園,聽人講述這段慘烈的往事。新兵中的一個,后來成為英語世界中最重要的華裔作家——他的名字叫哈金。在他用英文寫作的第一首詩里,這個故事被記錄下來。
哈金接受采訪談創(chuàng)作時,會講起這件往事。但幾乎可以肯定,知道這個故事的人如今已寥寥無幾,和讀過這首詩的人一樣。
【原載《中國青年報》】
插圖 / 為辦低保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