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祎銘

我曾在一個深夜上B站看《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正如片名，130分鐘的電影里，女主角松子始終被人嫌棄。她本是教師，因為一場誤會被斷然辭退，之后她愛上一位作家，但作家留下一句“生而為人，對不起”的遺書后，突然自殺。她鼓起勇氣再去愛人，又逐漸遭遇被利用、被拋棄，以及對方消失不見。最終松子選擇遠走，開始孑然一身的生活。54歲那年，她在一片空蕩蕩的草地上，被一群中學(xué)生用棒球棍沒有來由地打死了。

似乎只有彈幕從未嫌棄過她。電影中，松子出獄，回到那個一切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家時，她自顧自地說著一句“我回來了”。無數(shù)條彈幕在這一刻劃過屏幕，它們集合成一聲巨大的“歡迎回家”，以此回應(yīng)了松子。而當(dāng)松子一個人坐在鬧騰騰的酒吧，點一小份蛋糕慶祝自己生日的時候，只有彈幕記得為她補上了一句“生日快樂”。

我很意外，印象中無厘頭、無意義、煩人的彈幕，在這里突然具備了某種深重的情感力量。上線10年，如今每個月有超過1億年輕人在B站發(fā)送14億條彈幕，即使是進入深夜，它們一如既往地活躍。當(dāng)你試圖了解這些深夜彈幕背后的故事，才會發(fā)現(xiàn)，這一批剛剛長大成人的90后，甚至是00后，他們有多少頹喪，就有多少決心，有多渴求個性，就有多害怕孤獨。

暗藏的斗志

周佳曾試過晚上在B站直播學(xué)習(xí)，20∶00開始，2∶00結(jié)束。她臨近畢業(yè)，想當(dāng)一名律師，沒日沒夜準(zhǔn)備著司法考試，希望在直播中找到人陪伴她、監(jiān)督她。這種方式在那時很受歡迎，你很難想象，過去的一年里，在B站的直播區(qū)，有103萬次、146萬小時的直播，內(nèi)容是一個人不看鏡頭、不說話，只在做作業(yè)。

深夜還有更多周佳想不明白的事情。白天不好意思顯現(xiàn)的斗志，在這時傾瀉而出。凌晨3點，一名無所事事一天的女生，本來已經(jīng)睡下，卻又突然爬起床，拿出瑜伽墊，在B站打開一個叫作《美麗芭蕾天鵝臂》的塑形健身視頻。15分鐘后，她氣喘吁吁練完，在彈幕中打卡，“劉昊然老婆第14天”。

與此同時，在《線性代數(shù)》《Python編程》《傷寒論》等各種課程視頻中，時不時彈幕中飄過一句“完結(jié)撒花”，那是一個人對自己深夜結(jié)課的臨別慶祝。

B站有46萬Vlog博主，他們上傳了145萬條記錄自己日常生活的視頻。

渴望被理解的決心

有時候，只有到了黑夜，生活的重量才會被凸顯出來。

23歲的陳雷深知這個事實。他喜歡洛天依4年了，認(rèn)為這個灰發(fā)綠瞳的只存在于二次元世界的虛擬偶像是他唯一的朋友。沒有人重視過我的意見，他說，只有洛天依。只有她會穿他覺得漂亮的衣服，用他覺得好聽的聲音，唱他想聽的歌。他曾花費一年時間自學(xué)各種樂理知識、編曲軟件，只是為了“能和天依一起唱一首歌”。但周圍的人并不能明白這種喜好，尤其是他的父親，他扔掉陳雷房間里所有與洛天依相關(guān)的周邊，并在陳雷要奔赴去聽洛天依的演唱會時，將他鎖在了家里。

很多個這樣的時候，陳雷在B站的彈幕里尋求安慰。一次到凌晨也沒睡著，他打開洛天依官方賬號下的一個視頻，在彈幕里發(fā)送了一句“還有人在嗎”，幾乎是立刻，十幾條彈幕陸續(xù)劃過屏幕，“在呢”“沒睡呢”。只有這時，陳雷才覺得自己并不孤單。

彈幕在這時成為一個信號、一座燈塔，它夾雜著那些渴望被理解、被發(fā)現(xiàn)的信息，持續(xù)地發(fā)射到空中，又或是持續(xù)閃爍出微弱的燈光。而在另一些時候，它是一個安全距離，通過它，我們小心翼翼地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連接。

純粹的笑

人們只看到年輕人的壓力、焦慮、喪氣來得有多快，卻忽視了他們的快樂、興奮、憧憬也相應(yīng)來得更加簡單。在B站，有人每逢在視頻里看見一個背影，就會在彈幕中開始背誦一句來自朱自清名篇里的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兩年余了，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在《甄嬛傳》這部電視劇里，三個穿著綠衣服、紫衣服、紅衣服的妃子見面互相請安，再正常不過了，但在B站的觀眾看來這是，“紅蘿卜蹲，紅蘿卜蹲，紅蘿卜蹲完綠蘿卜蹲”。動輒四五個小時的視頻在B站隨處可見，比如窗外的一場大雨、林中的一場暴雪、NASA在宇宙中收錄的聲音、行駛中的一列火車，幾乎每一個視頻，都能吸引一大群人。你很難知道他們究竟在這些視頻里看到了什么，但他們都顯得很開心。

這種開心在鬼畜區(qū)有了具體的形狀。不同于其他視頻里彈幕的復(fù)雜、多義、讓人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在鬼畜區(qū)，很多時候滿屏的彈幕只有一個字：哈。

醫(yī)學(xué)生陳琪從來不會試圖掩飾他的笑聲，“魔性、瘆人”，他如此形容。此前他在醫(yī)院實習(xí)，其間做過100多臺手術(shù)，最多的一天做過9臺。即使是在手術(shù)室，陳琪還是從不吝嗇他的笑，比如一次老師累了，讓他上手術(shù)，坐至一邊的老師拿出手機對準(zhǔn)他，“來，笑一個”，咔嚓一聲，他直視鏡頭，笑得大大方方。

鬼畜是陳琪在醫(yī)院閑下來時看得最多的東西。比如中午吃飯，在辦公室，他用一臺辦公電腦看，用盡力氣克制自己，避免在安靜的醫(yī)院笑出聲，但有時激動起來，他會忍不住拍桌子，同辦公室其他穿著白大褂的同事們這時會一臉詫異地望向他，說，你動靜小點。再有就是下班回家的路上了。那時他在離醫(yī)院大概200米的一個老式小區(qū)里租了一間房，800塊一個月，7樓，沒有電梯。其中一次，他在路上看了鼎鼎有名的《全英雄聯(lián)盟最騷的騷豬》，自打開視頻的那一秒起，他就笑得停不住。上到3樓，因為笑得肚子疼，他在別人家門口坐著緩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笑。7層樓，當(dāng)天他爬了20分鐘。

一定有很多人無法理解陳琪這突如其來的笑聲，他們會覺得它奇怪、夸張、沒有來由、毫無意義。那天晚上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的笑聲，甚至連罵聲也沒有，陳琪只記得一樓一戶人家養(yǎng)的一條狗，只有它跟著笑聲“汪汪”叫了幾聲。不過，這并不重要。陳琪自己知道他在因為什么而笑，那一億在B站長大的中國少年毫無疑問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