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源
在中山大學附屬第六醫(yī)院二樓門診大廳最深處的一間王磊診室,門口擠滿了人。每周二上午,是王磊的名優(yōu)專家門診時間。以往他一周坐診兩個上午,每個上午都要接待30位患者。而今,院方考慮王磊身體狀況,患者減為10位。
患者們并不知道,醫(yī)生本人就是一位重癥胰腺癌患者。唯一泄露這個秘密的,是白大褂里面的黑色羽絨服夾克。 2019年5月初的廣州,已有初夏的潮熱,但在接受手術和長期的治療后,王磊總是覺得有些冷,只好在白大褂里加了一件羽絨服夾克。
早上9時開診,每位患者的問診時間都將近20分鐘,直到中午12時,10位患者才看完。除了偶爾喝一口保溫杯里的水,王磊沒有中斷過診療?!八ε乱恍菹⒕蜁郏⒄`更多時間,不如一鼓作氣?!蓖趵谏磉叺娜私忉?。
診室不足10平方米,患者和家屬大多在進門前異常沉默,一坐下情緒和語言就像是泄閘的洪水。一位女士陪著母親來看病,患者剛坐下,沒等王磊詢問病情,女兒就開始啜泣。一位患者得了結(jié)腸癌,家屬特地囑咐護士先進診室告知王磊:只告訴患者腸道里有息肉。王磊應下了,故作輕松地告訴患者:是息肉引起的腸道狹窄。
一位82歲老伯需要進行直腸癌手術,他的腫瘤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肺部,而最大心愿是“保住肛門”。這一訴求并不容易,老伯輾轉(zhuǎn)了好幾家醫(yī)院,在報紙上看到王磊和他的老師——中山大學原常務副校長、中山六院首任院長汪建平創(chuàng)立的“超低位直腸癌NLT保肛新技術”,打算來此一試。就診時,老伯向王磊緩慢講述了自己的病情和之前求診情況,王磊條分縷析說明即使無法通過手術保住肛門,也有輔助辦法讓他“看上去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最終,老伯接受造瘺方案,辦理了住院手續(xù)。
接納疾病,甚至勇敢向疾病挑戰(zhàn),談何容易?
一個上午的門診,王磊對每位患者都說了一個詞——“生存質(zhì)量”。這是他患病后感同身受的4個字。
但人們不知道,就在出診的前一個晚上,王磊又因為疼痛而整夜無法入睡。
“直腸癌專家王磊病了?!边@個消息,在王磊2018年3月被查出患病后的長達一年里,一直沒有公開。
“剛開始,我不希望自己站出來,后來覺得,如果能用自己的經(jīng)歷提醒別人,生活的步伐可以慢一點,也挺好的?!闭f這話時,王磊剛剛結(jié)束電視臺的采訪,身上穿的是他特地脫去羽絨服夾克和白大褂后換上的深灰色西裝。
王磊得病后對妻子秋然(化名)說:“這20多年里,在我加速跑的時候,你如果能拖拖我的后腿該多好。如果我慢一點,或許也就不是今天的結(jié)局了?!?/p>
同為醫(yī)務工作者的秋然清楚,這種假設根本不會成立。從成為醫(yī)生的那一天起,王磊就駛上了人生的快車道。
護士長初麗麗以前問過王磊,他每周睡在家中床上有幾晚。王磊的回答是一晚或者兩晚。“每次回到家,他只要陪我聊天超過5分鐘,臉上就有一種沒有在工作的焦慮?!鼻锶徽f。
有一次,初麗麗因為早高峰堵車,上班遲到了幾分鐘,她向王磊請假致歉。王磊的回復不留情面:7點以前一點都不堵車。初麗麗知道,王磊每天早晨到達醫(yī)院的時間都早于7點,他甚至沒機會領教“早高峰”。
在過去的十幾年里,王磊和家人一直擠在醫(yī)院附近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即使后來家里購置了一套新房,可是王磊堅持不搬家:距離醫(yī)院太遠,沒必要去住。
就連得知自己患病的那個瞬間,王磊也照舊處于工作常態(tài):當時他剛下一臺手術,而此前3個晚上,他接連做了3臺手術。
那天手術很成功,王磊在下手術臺時笑著告訴自己的學生、主治醫(yī)師馬騰輝:年紀大了,到底有些體力不支,一臺手術下來累成這樣。
就在幾個小時后,馬騰輝才明白:老師的生命正在被癌細胞透支。“很后悔,我們都是學醫(yī)的,卻在一臺接著一臺手術中忽視了他的身體。”馬騰輝自責不已。
畢竟,王磊的檢查結(jié)果是在被他一拖再拖的體檢后知曉的。腰疼無力、感冒發(fā)燒久治不愈,這些癥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大半年,但這位像是長在手術室、門診間里的外科大夫,直到愛人再三催促,才完成了員工體檢。結(jié)果是那么突然——“腫瘤標記物CEA異常升高”。進一步檢查后,確診為胰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肝臟。
之后,王磊選擇在本院接受治療。他沒有正式的病假手續(xù),沒有脫離每天的工作軌道。治療期間,患者依舊可以看到他在線上咨詢平臺的細致回復。
無論是線上咨詢平臺的咨詢留言,還是手機短信、微信好友申請,王磊總是覺得,“都是患者,能幫就幫”。
2019年5月初,一位患者家屬在平臺上給王磊留言:“爸爸確診胰腺癌,患病已經(jīng)超過半年,微信看過關于您的文章,跪求胰腺癌的診療建議……”王磊在當日就迅速回復:“我本人不是胰腺專家,個人建議先化療……人生都有低谷,我們只能完全接受現(xiàn)實,重新調(diào)整心態(tài)、生活、睡眠,提升免疫力,積極治療,來延長生存時間、提升質(zhì)量!”
在這一平臺上,患者對王磊的咨詢將近1000條,多達30多頁。王磊留下了好幾段身為病友的感悟與勉勵,顯得多少有些“非主流”。
2007年,王磊從美國學成歸國后,和30多位同事創(chuàng)辦起一所廣東省首屈一指的胃腸肛門??铺厣t(yī)院。他在院內(nèi)培養(yǎng)了30多人的胃腸疾病專業(yè)研究團隊,年接收結(jié)直腸癌手術患者5000多例,創(chuàng)立降低放療引起損傷的直腸癌近側(cè)擴大切除術“天河術”。在過去5年,他帶領科研團隊在世界級期刊發(fā)表SCI論文近100篇……大量科研成果的背后,是大量休息時間的等價交換。
“目前,我的科研團隊還缺乏有權威的中堅力量,除了我,最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還只是主治醫(yī)師,我得托著團隊趕緊成長……”在上午坐診、下午接受采訪的次日,王磊又穿上羽絨服,拎起吊瓶,去23樓的結(jié)直腸肛門外科病區(qū)參加每周的課題組例會。秋然說:“每次他手術成功回到病房,臉上都是泛著光的,你就會明白,只要是和患者相關的事,即使再掙扎,他依舊慢不下來?!?/p>
王磊患病后,秋然叮囑兩個孩子要多關心父親。大兒子發(fā)來微信回復:有些不知從何關心,因為爸爸最大的樂趣其實就是工作。
在和王磊交流時,他的手緊緊拽著妻子的手,時而把手掌在妻子的手背上摩挲幾下,時而抬頭專注看著妻子——這也是王磊病后慢慢發(fā)生的轉(zhuǎn)變?!耙郧拔液推拮幼呗范家3?米左右的距離?!边@句話,秋然的理解是,王磊以前覺得在公眾場合夫妻不宜表現(xiàn)過分親昵。而今,不一樣了。
一次,王磊靜靜坐著時發(fā)現(xiàn)妻子消瘦不少,便叮囑妻子:你要多吃一點,要是身體底子差了,以后孩子們不在身邊照顧,該怎么辦?這是秋然記憶里,結(jié)婚20多年來丈夫難得一說的軟話。
王磊患病后,對自己的治療方案毫不干涉,全方位信賴醫(yī)生。“我把一切都托付給你們。”這是王磊對同事們說的一句話。要讓一位資深的腫瘤專家成為“配合良好”的患者,的確不易。對于治療,王磊有許多自己的判斷。目前,給王磊治療的團隊,大多數(shù)醫(yī)生都是他的下屬。王磊深知,如果他對治療方案表露太多個人想法,會影響醫(yī)生的獨立判斷,讓他們舉棋不定。
王磊所鉆研的直腸癌領域,致死率極高、被稱為“癌中之王”的胰腺癌,至今尚無世界通行的規(guī)范治療標準。對王磊的治療方案,大多也是效果不明的,甚至連一個完整的臨床案例也沒有的方法,王磊也愿意一搏。最近,在王磊治療團隊和美國相關醫(yī)療界朋友的溝通下,他正在采用免疫治療方法。
秋然說不清楚,這是王磊經(jīng)歷的第幾個治療手段。王磊在和妻子閑聊時談起:“千萬不要讓我成為一個抗癌斗士的形象,我就是一名想要尋找更多生命可能性的癌癥患者?!?/p>
王磊對給自己治療的醫(yī)生如此,對護士也是如此。午夜掛完點滴后,他看到值班護士有些睡意,都會自己起身拔掉針管?!拔姨郎钜蛊饋砉ぷ鞯母杏X了,讓她們稍微輕松一點吧?!比缃?,就連病房里最年輕的護士也要語重心長對他說:“王院,您不舒服就一定要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自己忍著?!泵慨斶@時,王磊都憨憨一笑,對護士說:“好,我記住了?!?/p>
2019年5月,王磊的生存周期從檢查結(jié)果剛出來時判定的3個月,延續(xù)到了一年又兩個月。對于他的病情而言,這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
在生與死之間,多少病人在疼痛中掙扎。他們不是“生活”,只是“活著”。
“我現(xiàn)在的疼痛級別應該在7級左右,你知道現(xiàn)在全國有多少人正在忍受這種疼痛嗎?如果還有時間,我能夠把疼痛做成一個研究課題?!蓖趵谠谝粋€疼得無法入眠的晚上,忽然有些興奮地和妻子聊起“疼痛”。
然而,就在癌痛過后的每一個白天,王磊依舊伏案工作。他忙著評選醫(yī)學論文,給自己安排的節(jié)奏是一天看2篇。他已經(jīng)漸漸找到與疼痛和平共處的方式。
王磊說:“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大致的生命期限了,就只能倒著生長,把每一天當成是最后一天來活。”就在王磊成為患者的這一年,他牽頭制定發(fā)表了《中國放射性直腸炎診治專家共識(2018)》,旨在減輕癌癥患者在接受治療過程中產(chǎn)生的放射性損傷。
“所有外科醫(yī)生都喜歡做更有成就感的事情,比如完成一個漂亮的直腸癌手術。而這些患者術后的生存質(zhì)量,卻是瑣碎而麻煩的事情……”秋然說,丈夫投入大量精力,做這樣瑣碎又麻煩的事,正是因為“看到患者活在煎熬之中,他就要管”。
2018年4月,王磊的上腹腔切除了近半。手術后,他身體需要的營養(yǎng)80%以上都靠輸液維持。即使這樣,他還是在妻子的支持下,在手術僅僅2個月后,就帶隊站在了美國臨床腫瘤大會的發(fā)言臺上,帶來了消化道領域唯一一個來自中國的口頭報告。
這是一次艱難的出發(fā),妻子全程隨行時帶了4大箱藥。在飛往美國的十余個小時中,王磊沒有進食,全靠輸液袋維持基本生命機能,等到航班著陸時,他的雙腿因為乏力已經(jīng)無法行走。大會前,王磊在賓館里幾乎不敢出門,掛營養(yǎng)鹽水、長時間閉目養(yǎng)神……大會當日,他在沒有任何支撐物的情況下,在臺上站立20多分鐘,完成英語演講。他的發(fā)言緩慢、有力、沉著,目光帶著自信。在大會現(xiàn)場,如果不是知情者,僅憑他的發(fā)言表現(xiàn),很難看出王磊是一位癌癥晚期患者。大會發(fā)言結(jié)束后,當所有發(fā)言者都去參加熱鬧的晚宴時,王磊默默離開會場——那場發(fā)言,他幾乎用盡了十多天里積蓄的全部能量。
如王磊所說,他就是一名想要尋找更多生命可能性的癌癥患者。
編者附注:本刊編發(fā)此稿時,王磊已于2019年6月23日不幸逝世,享年50歲。王磊英年早逝,讓人們倍感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