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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日

        2019-09-03 05:09:44何霜
        牡丹 2019年22期

        何霜,祖籍四川達州,定居重慶江北。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江北區(qū)作協(xié)副秘書長。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春之生》。零星在《佛山文藝》《滿族文學(xué)》《微刊小說》《遼河》等報刊發(fā)表過作品。

        老爸來電話時,我正在做夢。

        夢中,我被副總?cè)蚊鼮槠焚|(zhì)部經(jīng)理。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令我有些發(fā)懵,對著一桌熟悉而模糊的面孔和潮水般的掌聲不知所措。我真恨自己。平日里,就職演說打了無數(shù)個版本的腹稿,一到關(guān)鍵時刻,腦子卻像抽了真空一般,一片空白。我抓耳撓腮,剛將嘴張成半個O型,吳克勤的聲音就像單放機卡帶一樣,再一次掐斷了我的腦電波。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別流淚心酸更不應(yīng)舍棄……”

        歌聲逐漸明朗,夢境卻趨于稀薄。半夢半醒中,我聽到老爸蒼老的聲音:“輝娃啊,是我。你爸?!蔽乙詾樵谧鰤?,生氣地揚起手,準(zhǔn)備把這惱人的聲音擲得遠遠的。不料,手剛一動,就招來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啊……劉成輝,你神經(jīng)?。∏宄堪它c亂打人。唉呦,痛死了!”

        我驀地睜大了眼睛,只見滿屋金光。陽光穿透廉價的滌綸布窗簾照進屋內(nèi),顯露出衣物桌椅凌亂破舊的本色。這廢品站一樣的狹小房間,是我居住了四年的窩。此時,我不認為自己身在其中。閉上眼,我想把臺詞背誦,那蒼老的聲音再度打斷了我:“喂、喂……你們啷個了?在吵啥子?輝娃……”

        聲音小心翼翼,還帶著討好的意味,從我手掌的方向傳來。沖著手機,我沒好氣地吼開了:“吵啥吵?都是你鬧的。跟你說好多回了,莫亂打電話,就是不聽。說嘛,又啷個了?雞飛了還是豬病了?”

        父親可能被我的火力嚇到了,好一會兒沒吭聲。正當(dāng)我要掛電話時,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了來意。原來,奶奶發(fā)病了,醫(yī)院又開出了病危通知。他要我們回家看看。

        看,在我們老家,就是送終的委婉說法。老人病重,都會通知子孫回家“看看”。按長輩們的說法,“看”了,老人才閉得上眼,到了那邊少受罪。若“看”不到,那亡者久久轉(zhuǎn)不了世,生者也會諸多不順。如今,農(nóng)村的生活結(jié)構(gòu)變了,親人間聚少離多,但送終這個風(fēng)俗還是沿習(xí)并遵從的。

        我說要回去,老婆卻把眼一瞪,咋呼起來:“回家?不行。浩浩要中考了,耽擱不得。還有,我不是跟你說了,周一去總部培訓(xùn),回不了?!?/p>

        浩浩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在鄉(xiāng)下父母帶大的,不愛學(xué)習(xí)。即使后來我在縣城按揭買了房,把他轉(zhuǎn)到城里上學(xué),學(xué)習(xí)也沒個起色,倒沾染上不少壞毛病。比如說打網(wǎng)絡(luò)游戲,什么“英雄聯(lián)盟”“魔獸世界”,沒哪樣不玩得溜溜轉(zhuǎn)。上初中時,我們把他接到身邊,送進了深圳一所貴族學(xué)校。原以為,在一學(xué)期用掉我三個月工資的環(huán)境中,他能有所改觀,結(jié)果成績還是一塌糊涂。除了游戲,別的他啥都不感興趣。我抱怨說網(wǎng)絡(luò)游戲是鴉片,毒害了一個時代。他卻反問我,如果是鴉片,國家怎么沒像虎門銷煙一樣銷毀它?還不無鄙夷地嘲弄我:“爸,你倒不吸鴉片,咋只是個打工的?在這個廠,我來時你是副理,我快畢業(yè)了還是副理?!?/p>

        這純粹是詭辯。老婆卻夸兒子思維過人。她說,要怪就怪我們沒盡到責(zé)任。如果不是荒廢在起點上,以兒子的智商,完全能考上清華、北大。抱著這個信念,也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她對兒子百般寵溺。兒子要什么她就給什么,還盡挑名牌,說是物質(zhì)包裝能樹立自信心。她還辭去拼了五年才混上的針車主管職位,跑起了保險。她的理由是工字不出頭,得趁年輕博一把,給兒子強大的經(jīng)濟后援。因為我安于現(xiàn)狀,成了攀比失落的箭靶。哪個閨蜜換車了,誰家孩子請家教了,等等,都成了射擊我的利箭。

        我堂堂一個大男人,在廠里謹小慎微,回到家還要受氣,真他媽的叫個窩囊!這窩囊像股氣,在我的體內(nèi)奔涌,時時尋找著突破口,想要宣泄、爆破。我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時時克制著,不讓它得逞。但也有憋不住的時候。比如現(xiàn)在,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老虎在咆哮:“有完沒完?回個家有這么難?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還是天上掉下來的?連起碼的孝道都沒有了,還養(yǎng)孩子干啥?少廢話,必須回!”

        這一來,倒把老婆唬住了。她呆怔了兩秒,馬上改變了態(tài)度?!盎?!”她說:“長孫嘛,當(dāng)然不能讓人笑話的。不過,老公啊,你想想,這幾年,咱們可沒少空跑啊?;鼗囟颊f見最后一面,結(jié)果見了一面又一面,奶奶不照常活得好好的?放心吧,奶奶命大福大,不會有事的。我覺得吧,就是你老漢想你了,借著這個理由叫你回家。哎……他只曉得按時領(lǐng)錢,不曉得打工的艱辛。這隔山隔水的,回一次家要丟幾個月工資的嘛?!?/p>

        或許是見我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她抓起一件外套就跑向了洗手間,丟下一句:“抓緊點,要遲到了!”

        副總辦公室在寫字樓里間,緊靠總經(jīng)理室。部門副經(jīng)理在公司十個職位等級中只是七等,正常情況下,直接受命于副總。

        拿著填好的請假條,一邊敲副總辦公室的門,一邊在心里糾結(jié),該怎么開口說看奶奶這個事由。畢竟,連著兩年,每次都以這個理由請假,自己都有狼來了的感覺。雖然自己也算副總隊列里的人了,但副總喜形不露于色,難以琢磨,在他面前,我還是得憋著嗓子說話的。

        哪知,副總今天跟變了個人似的,出乎意料的隨和。我才推開一道門縫,他就從小山樣的文件資料后抬起頭,沖我直招手。“劉副理啊,來來來,”他一向欠缺升降度的聲音變得明亮而高亢:“告訴你個好消息,星達有戲了!”

        星達是電子業(yè)知名企業(yè),行銷網(wǎng)遍及全球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是國內(nèi)頂尖的CPU制造商,不僅訂單量大、穩(wěn)定,價格優(yōu)勢也明顯。我公司是做電子周邊設(shè)備的OEM企業(yè),在行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但發(fā)展前景不是太樂觀。與星達結(jié)姻,是公司的規(guī)劃目標(biāo)。多年來,公司業(yè)務(wù)系統(tǒng)包括上層頭腦通過各種關(guān)節(jié)和渠道,試圖打進星達采購系統(tǒng)。然而,星達如同銅墻鐵壁,堅不可破。連月來,公司業(yè)務(wù)蕭條,找到一個穩(wěn)定的大客戶,更是刻不容緩。所以,副總喜形于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然而,這于我來說,不過是多建一個檔案夾而已。當(dāng)然,心里這么想,嘴里還是順溜地應(yīng)和著:“真的?那太好了!這么多年心血值了。”

        “不過,還有個關(guān)卡……”副總站起身,沉吟道:“客戶要驗廠,驗廠合格后才能拍板。我決定,由你來主導(dǎo)這個工作?!?/p>

        “我?”

        “對!你。你是品質(zhì)部副理、公司品質(zhì)體系小組組長,又主導(dǎo)了多次第三方認證迎審工作。有經(jīng)驗,有實力,完全有這個實力?!备笨傇谖颐媲罢径?,一對圓圓的金絲邊眼鏡鏡片直直地對著我。

        他個子偏瘦,比我高半個頭,平時沒覺得,這一靠近,我頓生出一種壓迫感。

        在這個上千人的民營企業(yè),雖然上有董事長、總經(jīng)理,但工廠的具體事務(wù)都是副總在打理。副總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加薪、升職、甚至在公司的幸福指數(shù),都憑他一句話。在這廠里干了四年,我空有一腔抱負滿腹經(jīng)綸,卻沒機會發(fā)揮。以前,被頂頭上司壓著,我就是條跑腿的老狗,功勞是他的,過錯是我的。他走了,那把椅子懸空著,像塊玻璃柜里的肥肉,讓我饞涎了半年。為了它,我兢兢業(yè)業(yè),把品質(zhì)部打理得井井有條,上頭卻遲遲沒有反應(yīng)。我跟工程部的催經(jīng)理算走得最近的,他說我是缺了個立大功的機會。此番,天賜良機,我又怎能錯過?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立馬接下了委任狀。

        “好!驗廠時間就在下周二,你抓緊?!备笨偱呐奈业募绨?,意味深長地說:“成輝啊,品質(zhì)部這經(jīng)理的位置空缺半年了吧?好好表現(xiàn)!”

        我當(dāng)即表決心獻計策,悄悄把請假條揉成紙團,扔進了垃圾桶。

        這一天比平時哪天都忙,到掌燈時分才回到工業(yè)區(qū)外圍的出租屋。

        往凹陷的沙發(fā)椅上一倒,身子就像嵌進去的榫子,再沒力氣拔出來。然而,閉上眼,奶奶浮腫的臉像電腦屏保的幻燈片一樣,在我眼前不停地滾動。鏡頭緩緩?fù)平?,她嘴角那顆又黑又大的肉痣越來越刺眼,最后像一個不明飛行物,狠狠地撞進了我的眼中。疼痛漫過我大汗淋漓的身體,不知是自責(zé)、歉疚、還是恐懼,我再無睡意。

        這南方的九月,依然無比炎熱。即使街上路燈明亮如晝,屋內(nèi)還是悶熱難耐。風(fēng)扇像頭疲憊的老牛,呼哧呼哧晃著頭,喘出一屋子熱氣。我再也躺不住,匆匆下樓去市場買了幾樣老婆愛吃的菜。

        廚房很窄,一張臺面一個洗手盆,外加墻上一排不銹鋼掛鉤,剛好夠擺一個菜板一口炒鍋。我特佩服這些廣東人,三四個平方面積,就能隔出間廚房。真會精打細算。即使我是重慶人,個子不大,一進廚房,也甩不開膀子。一頓飯下來,火烤熱氣蒸,像洗桑拿一樣。不曉得那些北方大漢,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燒好飯菜,已快九點了。老婆并未按約定時間回來,打她電話,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那個手機,用幾年了,經(jīng)常出故障,估計是沒電了。

        我沖了個澡,坐下來等她??粗蛔雷语埐?,我忽然有些不安。

        在外漂泊了十多年,我們平時都是吃食堂、快餐,很少在家弄飯。倒不是說我們過得有多逍遙,而是沒那個條件。一來,從早到晚上班,沒時間弄;二來工廠包吃包住,不吃也不給補助,沒必要增加額外的經(jīng)濟成本。所以,我們只在節(jié)假日,浩浩在家時做做飯。

        今天,為了取悅老婆,說服她代我先回家探望奶奶,我特地按她的口味燒了一桌子菜。酸菜魚、紅燒排骨、西紅杮炒蛋、蒜蓉菜心,紅白綠黃,賣相喜人,葷素得當(dāng)。三菜一湯,像一群豐韻的少婦,搔首弄姿,誘得我本就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亂叫。我把超市打折買的法國干紅和上次停電點過的蠟燭放到桌上,重新窩回沙發(fā)床上,想象著老婆見到這頓豐盛的燭光晚餐時,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她一定會像年輕時那樣,驚喜地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轉(zhuǎn)著圈圈哇哇大叫:“老公,你真能干!”

        轉(zhuǎn)頭看到墻角堆疊的學(xué)習(xí)資料,這話風(fēng)變了。變成她像個母夜叉一樣,指著我的鼻子又吼又叫:“劉成輝,你行啊,廠里的飯喂不飽你了,要在家里開小灶。魚、排骨、紅酒……嗬,很會享受嘛。我問你,這個月的房貸夠嗎?兒子的復(fù)習(xí)資料買了嗎?”

        膨脹的成就感急速收縮,饑餓感趁勢泛濫,搞得我心亂如麻。唉,都是保險惹的禍。

        老實說,我是不贊成老婆去跑保險的。保險保險,把自己的錢拿去填別人的坑,保哪門子險?幾十年后的事,誰知道?遠的不說,就看新聞里頻頻曝光的理賠風(fēng)波,誰敢把自己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投到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去?可老婆聽了幾堂課,被洗了腦,對我的規(guī)勸嗤之以鼻,嘲笑我是膽小怯懦,跟不上形勢。她說保險是門神圣、崇高的職業(yè);是花最少的錢,實現(xiàn)最大收益的終身投資;是用今天的零花錢,買明天的幸福。她還給我列舉了保險的諸多好處,比如上班時間彈性;比如年輕時拿下單,老了躺著也能領(lǐng)傭金。但是,她風(fēng)里來雨里去,見人就擠出假笑派名片套近乎,搞得像個拉皮條的一樣,卻一個單都沒跑到。不,應(yīng)該說有三個,就是我們一家三口。要再去總部鍍鍍金,還不知要折騰成什么樣子。這次,我絕不讓她成行。

        十點半,老婆終于姍姍歸來,我趕緊去廚房熱菜。一個菜熱好上桌,她已經(jīng)在沙發(fā)床上睡著了。她像死豬一樣直挺挺地躺著,眉頭深鎖,右邊手腳垂在沙發(fā)邊沿??粗@幅樣子,我既生氣又心疼,伸手環(huán)過她松垮的腰,想把她抱到臥室去。她半睜開眼睛,嘟噥了一句,“靚姐,買份保險嘛”,又沉沉地睡了。

        慘白的燈光下,一根白發(fā)赫然暴露在染成紅棕麻的卷發(fā)中,格外顯眼。我輕輕扯斷那根白發(fā),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酸澀。

        這張厚厚的粉底都掩蓋不住歲月滄桑,干澀如黃花菜的臉,是當(dāng)初我魂牽夢縈的臉么?那粗糙如沙礫、關(guān)節(jié)腫大如煤球的手,是曾經(jīng)在粉紅色書簽的玫瑰花瓣上,寫下“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纖纖玉手嗎?

        一陣寒意自后背而起,沉睡的誓言一下子蘇醒過來。我答應(yīng)過要陪她去西藏朝圣,說過要為她蓋一間鋪滿鮮花和葡萄藤的大房子,到現(xiàn)在,一個都沒實現(xiàn)。甚至,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給她買過。我還算什么男人?她潑辣市劊、盲目虛榮,不都是為了擺脫現(xiàn)實的無奈嗎,我有什么理由嫌棄呢?算了,隨她去吧。

        至于奶奶,先緩緩吧?;蛟S真如老婆所言,只不過是一場虛驚呢?

        客戶驗廠說難也不難,關(guān)鍵在于平時品質(zhì)體系的維護程度。我很慶幸,自己一直以來嚴控按照品質(zhì)、環(huán)境、安全等體系國際標(biāo)準(zhǔn)運行,做到有規(guī)范、有記錄、有檢驗、有審查??蛻魧弿S,雖然工程浩大,執(zhí)行起來也不是無的放矢了。

        在這幾天里,我抽調(diào)各部門骨干人員臨時組成專案小組,夜以繼日地泡在廠里,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加上上層的壓力,各部門大力配合,一些平時難以落實的措施都很快落實到位了。周二,緊張而無懸念地通過了星達廠采購、工程、品保三部門的評審。接下來,寫8D報告,落實整改措施,一晃又是周末。

        可以說這是一個愜意的周末。老婆去杭州培訓(xùn)了,父親來電說奶奶病情有好轉(zhuǎn)也不用回家了,我終于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不想,卻被老黃一個電話攪黃了。

        老黃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如今是我的客戶兼兄弟,相交甚頻。當(dāng)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是副總的舅子。雖然是野的,于公于私,我和他都在一條船上。他交給廠里的貨有了問題,我給他處理了;廠里對供應(yīng)商有什么異動,我提前打招呼。他呢,不時請我出去腐敗一下,也讓妹妹幫我吹了點風(fēng),把我吹成了副總身邊的紅人。據(jù)他說,這次星達廠迎審的點將,就有他妹妹的一股枕邊風(fēng),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黃自己開了家小公司,搞貿(mào)易,也接點OEM單。生意做得不是很火紅,人卻風(fēng)流得過火,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勤。這不,電話一接通,老黃就給我出了道難題——要我去火車站幫她接女友。

        這叫個什么事兒?我自是不愿意,百般推脫。但是老黃就是個牛皮糖,只要粘上你,根本就甩不掉。

        “兄弟啊,你就幫幫哥吧!哥就你一個兄弟,不找你找哪個?什么?回來?我倒想啊??墒沁@上海跟東莞隔著幾千里,我又沒長翅膀,不能說到就到嘛。兄弟,你不知道,生意難做?。∵@打了幾年交道的老客戶,他媽的突然換了負責(zé)人,要調(diào)整合作伙伴,你說氣人不氣人?你曉得,你哥我肩上的擔(dān)子重嘛,要養(yǎng)家,養(yǎng)廠,養(yǎng)幾十號員工的家,容易嗎?呃,小晴,就一特有感覺的網(wǎng)友,沒見過。不知咋的,突然電話說要來看我,人在火車上了。玩笑,人家在東北,大老遠來一趟多不容易。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白白錯過?哈哈,算你小子說對了。反正,人呢,你給我招待好。費用嘛,你先墊著,我回來給你報銷。兩天,哦,不,三天。就三天,我一準(zhǔn)回來。OK?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Bye……”

        荒唐!太荒唐了!我頭大如斗,煩躁地在屋里來回踱步。

        “老爸,你能不能不要晃了?晃得我眼都花了。”兒子含著一大口方便面,不滿地嘟噥。

        “去去去,到自個兒屋吃去,誰讓你在外面了?”我惱煩燥地沖他擺手。

        “什么嘛,自己叫人家在外面吃,現(xiàn)在又怪人家……哼!更年期的男人,真是變化無常?!眱鹤诱酒鹕恚似鸱奖忝嫱昂桶雮€未啃完的雞腿,嘟嘟嚷嚷地向里屋走去。

        “回來!誰讓你進去了?”這小子一見到電腦就控制不住,我想一想改變了主意。

        “老爸,你干嘛?失魂落魄的。該不會是趁老媽不在,搞外遇了吧?”

        “啥外遇?書不好生念,盡學(xué)些旁門左道?!?/p>

        “你們這些大人,真虛偽。不就是玩嘛?多大回事!老爸,你放心,我絕對幫你保密,不跟老媽說!”兒子嬉皮笑臉地靠近我,伸出手比了個數(shù)錢的動作?!拔?,只要你給我點……”

        “滾!”我一巴掌拍落他的手,又恨又惱。

        “切!”兒子聳聳肩,轉(zhuǎn)身進了屋,把門關(guān)得砰地一聲重響。

        屋子里安靜了,我的心卻亂了。去?還是不去?兩個聲音在耳邊交戰(zhàn)。去,有悖于我做人的底線;不去,又怕開罪了老黃。我他媽真是可悲,活了一大把年紀,還白白受人擺布。

        老黃的網(wǎng)友叫小晴,二十多歲,個頭不高但長得飽滿,是那種乍見不驚艷,越看越耐看的美女。小晴是個人來熟,見面就劉哥長劉哥短的,叫得我耳根發(fā)熱。小睛說話總愛帶個哈、嘛的尾音,聽著很嗲,一點不像我印象中的東北女孩。后來我才知道,她雖然是東北的,但母親是成都人,小時在成都生活過,跟我算半個老鄉(xiāng)。介于這一點,我對她非常和氣。在交談中,小晴聽說我愛寫幾個字,還有豆腐塊在晚報上發(fā)表過,立即做出傻白癡狀,說自己最崇拜文人。她還說,自己也喜歡文學(xué),大學(xué)時是詩社的成員。她甚至一口氣背出了《再別康橋》,“不過,徐志摩的詩雖然寫得美,但是他這人太渣了。始亂終棄。當(dāng)代陳世美。我討厭他!”說這話時,她的語氣很尖銳,小臉也繃得緊緊的,像跟姓徐的有仇一樣。

        我把小晴安頓在鎮(zhèn)上的七天連鎖酒店,一下班就坐出租車趕到鎮(zhèn)上,陪她吃飯逛街,到晚上十一點再趕回出租屋。日子過得忙碌而緊張,我卻覺得幸福而充實。

        四十多年來,我一直恪守本份,除了工作就是家庭,生活得循規(guī)蹈矩。歲月加深了臉上的褶皺,也淡化了內(nèi)心的激情。一度,我以為唯一能刺激自己感觀的,也只有工資單上的數(shù)據(jù)和名字后的職稱了。想不到,和小晴一起,我竟有了枯木逢春的感覺,滿腦子旖旎。

        不巧的是,父親又來電話催我回家。說奶奶吃不得東西了,只能靠點滴維持生命,他們已在置辦棺材、壽衣了。

        我訂了第二天下午的機票,老婆電話卻關(guān)了機。老婆昨天跟我說過,培訓(xùn)已結(jié)束,明天上午會飛回來,我就沒當(dāng)回事。

        我決定跟小晴道個別,于是約了她吃晚飯。飯桌上,小晴頻頻向我敬酒,感謝這兩天的陪伴。她還拿出手機,和我拍了幾張自拍,說是留個念想。

        小晴穿一件白色真絲連衣裙,凹凸有致,性感而不失溫婉。醉意漸濃,暗香浮動,我不禁心旌神搖,身體的某個部位越來越硬,心里的某個地方越來越軟??粗∏缜逍驴扇说哪?,想起老黃那口被煙熏黑了的大齙牙,我不禁有些莫名的痛感。

        “回去吧,小晴。別等了,他不是好人。他會害了你的?!痹捯怀隹冢殷@嚇了一跳,酒杯一晃,琥珀紅的液體就如跳珠一般濺到了小睛雪白的裙擺上。我窘迫極了,趕緊手忙腳亂地幫小睛擦裙擺。手指觸到她結(jié)實的大腿,身子像觸電一般直發(fā)抖。小睛有意打趣我,故意坐到我腿上,勾著我的脖子,半瞇著眼說:“劉哥,你說什么?我不懂?!?/p>

        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趕緊推開她,語無倫次地說:“沒,沒什么!”

        “嗤……”小晴笑了,笑得燈火搖曳。然后,她定定地看著我,歪著頭問:“劉哥,你喜歡我嗎?”

        我不敢說話,端起一杯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個底朝天。

        小睛見狀,哈哈大笑起來:“哎呀劉哥,你真逗!開個玩笑,瞧把你急的。我呢,只是出來散心,路過這兒,就順道來玩一下。我和黃哥,只是普通網(wǎng)友,不是你想的那樣?!毙∏缰棺⌒?,正色說:“不過,認識你,真的是我的意外收獲。這兩天讓你受累了。來,小妹敬哥一杯!”

        “哪里,應(yīng)該的!”我不自然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劉哥,你是個好人。俗話說人生難得一知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來,小妹再敬一杯……”

        舉杯。碰杯。豪飲。

        幾輪下來,身子被酒燒得火辣辣的,感覺四肢百骸都麻酥酥的,舒泰極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難怪那些達官貴人酒桌上都要美女作陪,原來跟美女喝酒就是不一樣。轉(zhuǎn)而又罵自己下賤,虧你平時還翻翻圣賢書,怎么見了女人就想入非非,變得跟老黃一樣失格呢?呸呸呸。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小晴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罵:“男人,就真他媽的不是好東西!”我心里一驚,酒醒了一半。又聽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南方旅游嗎?他不要我了。不要了。嗚,他要跟別人結(jié)婚了。這個國慶節(jié)。五年哪,五年的感情,說完就完了。嗚嗚……來,喝,一杯解千愁。喝!”

        我只有陪著她喝,一杯接一杯。

        關(guān)于這晚上和小晴有沒發(fā)生什么,我說不清楚了。反正,當(dāng)老婆把衣衫不整的我堵在出租屋的門外,要我交待徹夜不歸的罪行時,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這種事,只有傻子才會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女人們通常會誘供,說吧,說了就原諒你。其實不然,你說的越多,她就恨得越深。到進棺材的時候,她還要在子孫面前罵你不是個東西。當(dāng)然,這不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是從書上總結(jié)出來的。

        我依稀記得,我把小晴扶回酒店,正要離開,她從身后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像蛇一樣纏著我,喃喃低語著什么。我沒聽清楚,也沒記清楚,只有一個字特別有印象,就是“怕”。至于后面的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但有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早上醒來時,我身上還穿著頭天晚上的行頭,而小晴那件白裙子卷到了腰上。我看見她肉色的三角褲,精巧的肚臍眼,血脈噴張,逃一樣滑下了大床。

        老婆年輕時喜歡看推理小說,一套《福爾摩斯集》看了不下五遍。本來,她一見我買書就挖苦“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會兒卻按書上的推理來治我的罪。對我襯衣上的口紅和手機里的照片,她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一口咬定我在外面養(yǎng)了小三。我的閃爍其辭節(jié)節(jié)退讓,助長了她的氣焰。她步步進逼,撕爛機票,非要我交出小三她清算,不成就又跳樓又抹脖子的鬧。

        我有口難言,疲憊不堪,只好又告訴父親要延后。跟以往不同,父親什么也沒說,匆匆掛了電話。

        正鬧得不可開交,老黃:“劉成輝,你個狗娘養(yǎng)的!虧老子把你當(dāng)兄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他媽居然是個偽君子!”

        老黃沒頭沒腦的臭罵弄得我一頭霧水。愣了好一陣子,我才從那些刻薄、粗爆而惡毒的言語中得知,小晴走了。沒聯(lián)系我,也沒聯(lián)系老黃。老黃QQ和電話都聯(lián)系不上她,認為是我挖了他的墻角,找我使氣。

        “你他媽裝得人模狗樣的,裝得假正經(jīng),骨子里就他媽一個垃圾!沒本事泡女人,挖兄弟的墻角,算哪門子男人?對,你他媽就不是男人!”

        雖然是電話里,老黃的辱罵還是如鐵砂掌一樣,摑得我生生地疼。小晴不辭而別的失落,和著這些年像狗一樣夾著尾巴圍著他轉(zhuǎn)的屈辱,讓我失去了理智。對著手機,我第一次對老黃爆了粗口。結(jié)果,老黃撂下一句,“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就省下了兩千多的報銷。

        這叫個什么事?幫人忙,到頭來卻惹火燒身。如果當(dāng)初我不答應(yīng),哪會惹出這么多麻煩?

        這個薄涼的城市,容不下我的溫情。我要回家。

        小長假的票可不是一般的緊俏,網(wǎng)上網(wǎng)下地倒騰了好一番功夫,才弄到三張長途汽車票。剛喘口氣,還沒來得及給父親報個喜,班主任伍老師就提前來報憂了。

        三年來,伍老師的電話就是我的追魂曲,可以不分時間地點場合地擊垮我的驕傲和希望。遲到、作弊、開小差、違規(guī)……似乎只要是列上校規(guī)處罰條例的,浩浩都犯過,弄得我一度懷疑自己的遺傳基因有變異。唯一僥幸的是,浩浩犯的都是小錯誤,沒出過大亂子。可是這回,浩浩刷新了自己的記錄,也撲滅了我的僥幸。

        浩浩打了架。把自己打進了醫(yī)院。

        我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腳踹死他。然而,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所有的火氣,都轉(zhuǎn)化成了驚懼和心痛。只見他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兩眼盯著天花板,入定了一般。老婆撲過去,哇哇大哭著又叫又搖,他連眼睛都不轉(zhuǎn)一下。這光景,嚇得我不輕,趕緊跑去找醫(yī)生。

        醫(yī)生三十來歲的樣子,戴幅無框眼鏡,人很和氣。他耐心地給我看CT報告,告訴我浩浩雖然頭上縫了十幾針,但幸好沒傷及要害,不會有大礙。至于腦震蕩,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可能性不大。他說,相比之下,浩浩的對手陳鑫就要嚴重些,他鼻梁骨折了,需要做修復(fù)手術(shù)。

        半信半疑地回來,病房里已是硝煙彌漫。

        只見支起身子,頭歪向一邊,正跟臨床的一個小胖子吵嘴。小胖子跟浩浩同齡,背靠在床頭,鼻子上打著石膏,看不清臉,只見他像一堆泡沫般的身子。毋庸置疑,這就是陳鑫。

        不知是遺傳基因問題,還是有錢人家的通病,陳鑫一家人都胖。一間本來不大的病房,他家三人一站,讓人感覺空氣都稀薄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們的態(tài)度。我伸出手去跟陳鑫爸打招呼,他握著從香港才能買到的最新款土豪金蘋果7,手都不抬一下。

        孩子的爭吵無非是互相指責(zé)對方的不是,推委自己的責(zé)任。

        陳鑫怪浩浩拿了他新買的蘋果6,浩浩反駁是陳鑫自己拿給他打游戲。陳鑫說是浩浩摔壞了手機,浩浩則辯白說是陳鑫自己輸了生氣砸壞的。兩人都有傷,一說話就齜牙咧嘴的,像動物園里的猩猩。尤其是陳鑫,聲音嗡嗡的,像是從脖子上層層的項圈中擠了來的一樣。

        老婆不斷地勸慰著浩浩少說話,陳鑫的母親卻尖著嗓子一個勁幫腔。她頭看著天花板,鼻子朝天,對老婆道歉的話一句也不回應(yīng)。蹩腳的普通話夾著不堪入耳的潮汕方言,從那具緊身蕾絲裙勒成肉粽樣的肥大軀體里噴出來,傲慢而低俗。胖小子因為有了老媽撐腰,越發(fā)放肆,三字經(jīng)像炒豆子一樣嘎嘣嘎嘣地從他嘴里吐出來。母子合唱,不堪入耳。

        就在陳鑫第五次罵出“死撈仔,北方佬”時,浩浩突然”嗵“一聲跳下床,向陳鑫那頭撲了過去。在老婆的尖叫聲中,我一個箭步跨上去抱住了他。他對我又踢又咬,發(fā)瘋般尖叫著:“放開!我不是撈仔!我要抽死他!”

        伍老師說,這次事件,造成的影響非常惡劣。學(xué)校考慮到孩子馬上面臨中考,分別給浩浩和陳鑫作了通報并記過處分。

        我們所在的醫(yī)院是該區(qū)最好的醫(yī)院,但陳鑫的父母認為級別不夠,當(dāng)天就把孩子轉(zhuǎn)到了市里的專科醫(yī)院。隨后,提出要我們五萬元手機和醫(yī)療費賠償。我再三求情,又經(jīng)過伍老師從中調(diào)解,他才作了退讓。我把存折上僅有的三萬塊取出交給他們時,陳鑫爸卻輕慢地說,區(qū)區(qū)三萬元,還比不過他家阿灰一個月的狗糧錢呢。若不是幾個老師拉著,我當(dāng)場就要把他啤酒肚里的豬腸肥腦踢開花。

        我做了這么多,老婆還不滿意。她說又不是浩浩單方面過錯,憑什么要我們賠償?她還罵我懦弱、無能、混賬王八蛋,罵我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不是男人。

        自從受傷后,浩浩像變了個人一樣。他不再玩手機了,也不愛說話了,總是靜靜地看著某個地方發(fā)呆。跟他說話,他像聾了一樣,半天沒回應(yīng)。我們急壞了,擔(dān)心是腦震蕩后遺癥。醫(yī)生卻堅持傷口恢復(fù)得很好,建議我們看心理醫(yī)生。

        直到小長假結(jié)束,我都沒跟父親通過電話。我不想讓他知道了浩浩的事操心。我猜想,他沒再來電話,應(yīng)該是奶奶脫離危險了吧。

        剛回到家,為交房租,老婆又跟我吵上了。我說你別吵了,你老公我都要當(dāng)經(jīng)理的人了,你給我留點自信和尊嚴成不?她嗤之以鼻:“就你那樣兒,能當(dāng)上經(jīng)理?”

        我怎么就當(dāng)不了經(jīng)理了?好歹我也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尖子生,在沿海摸爬滾打了十幾年,輕的重的都能拎得動拿得下。我之所以遲遲不得重用,不過時運不濟而已嘛。人家高適五十歲才得到重用,我才四十歲,路還長著呢,怎么就判我死刑呢?

        心里郁悶,就著一包鹽焗花生,一個人喝干了一瓶老白干。沒多久,就感覺渾身燥熱,頭昏腦脹,憋得難受。我下了樓,沿著工業(yè)區(qū)的柏油馬路,一直往前,竟晃悠悠地來到了公司門口。

        我看到工程部催經(jīng)理站在寫字樓門口,沖著我直招手,焦急地說:“唉呀,怎么才來?怎么醉成這樣?快,馬上開會了,就差你了!”

        開會是公司的慣例,周會、月會、早會、晚會、總結(jié)會、檢討會、例會、臨時會議……各種名目的會議接連不斷,像開政治局常委會一樣,弄得人疲憊不堪。不過,開會也有個好處,就是能有效地提高凝聚力。尤其是節(jié)后,可以治療節(jié)后綜合癥。

        只是,今天這個會很奇怪,是總經(jīng)理親自主持。寬大的會議桌前,還多了位陌生的中年男子,看樣子,是公司的新成員。

        總經(jīng)理在一番例行性的宣導(dǎo)和總結(jié)后,指著那個人鄭重地宣布:“經(jīng)過大家的不懈努力,現(xiàn)在,我們終于成功拿下了星達。這是好事!”下面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偨?jīng)理的手對著空氣壓了一下,接著說:“但,這只是起點。眾所周知,星達對供應(yīng)商品質(zhì)要求嚴格。為了保證公司品質(zhì)系統(tǒng)的完善和提升,我引進了一員大將。”總經(jīng)理說到這里,頓了頓。我緊張極了,挺直背脊,焦急地在腦海篩選用哪個版本的就職演說?!斑@位,張衛(wèi)鋒先生,”聽聽總經(jīng)理不緊不慢的聲音繼續(xù)響起:“是我專程從上海請來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的品質(zhì)高管。從現(xiàn)在起,他就是我公司的品質(zhì)部經(jīng)理……”

        我的頭嗡地一聲,似爆炸了一般,再也聽不進一句話,看不見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會議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怎么結(jié)束的。我沿著閃爍著詭異燈光的馬路不停地走,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岔路口。貨車、客車、小車、三輪車不斷從身邊駛過,呼嘯著,一輛接一輛,卷起漫天塵土,卻沒有一輛車減速。

        我想要回身,卻找不到來時的路,也看不到路標(biāo)。我全身無力,感覺再下一秒,就得栽倒在車流中??只膨?qū)散了醉意,我用力地招手,試圖攔下一輛車。然而,沒人理我。車輛依舊呼嘯而過,一輛接一輛,卷起漫天塵土。

        就在我絕望得快要倒地之際,一輛客車緩緩在我身邊停下。我一陣欣喜,趕緊打起全部精神,向車門靠去。這時,一輛車呼嘯而來,強烈的車燈照亮客車,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一位老嫗,坐在車門后的位置,松馳浮腫的臉緊貼著車窗,一顆黑色的肉痣在玻璃的擠壓下,顯得特別顯眼。那是奶奶特有的肉痣,圓溜溜的,很光滑。小時候,坐在奶奶懷里,我常摸著它,想把它摳下來。聽父親講,浩浩小的時候,也喜歡摳那顆肉痣。

        奶奶怎么在這兒?奶奶來接我了!

        客車突然啟動,呼一聲擦著我的腳尖開走了。我看到奶奶映在窗玻璃上的眼睛,空洞、冷漠,似沒看到我一樣。

        奶奶!

        我追趕。我相信奶奶不會獨自離開。小時候上山撿柴,天黑了,奶奶總要等到我一起回家。母親打我時,我往奶奶懷里一鉆,母親的掃把頭就在空中劃個弧線,又回了門背后。奶奶怎么會丟下迷路的我不管呢?

        “奶奶,奶奶 ……”我大聲呼喊。

        回答我的,是一串熟悉的歌聲?!耙簧袕潖澢乙惨哌^從何時有你有你伴我給我熱烈地拍和像紅日之火燃點真的我……”

        我聽著,覺得呱噪又遙遠。我要追趕奶奶,盡管客車已被魑魅的路燈吞沒。

        “搞什么鬼,電話響這么久也不接。喝不得酒就不要喝嘛。又吐又倒的,害我打掃了一晚上。喂,九點了你還不起床,不上班了?”

        我打個激靈,一翻身坐起來,一束強烈的白光射進我眼里,不由得一陣刺痛。這南方的十月,陽光依然火熱如夏。

        手機屏幕上,閃爍著一串熟悉的號碼。

        責(zé)任編輯? ? 婧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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