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年輕時的陳儆
陳儆是我的岳母,一位老新四軍女戰(zhàn)士。
2019年3月9日,老人與世長辭,享年93歲。老人在生前,經(jīng)歷的許多往事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卻有—樣東西,在她腦海里像電腦存盤,年年歲歲,歷久不忘。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竟是一碗價值5分錢的羊雜湯!
1942年,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殘酷的時候,正在上海讀書的廣東姑娘陳儆不顧家人的反對,舍棄了安逸的生活,和當時淪陷區(qū)的許多愛國熱血青年一樣,毅然參加了新四軍,奔赴抗日的戰(zhàn)場。那年她剛剛16歲。
平時最疼愛她的哥哥,好不容易才在小妹臨行前找到她,當意識到最后的挽留終不可能時,悄悄將一個小包塞給她,唏噓道,這點細軟你帶著,以后用得著。
陳儆卻像觸電似的把手縮回,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要!不……”
“好妹妹,你這一去關山重重,苦日子還在后面。”哥哥幾乎要哀求她了:“帶上這個好歹是個依靠。熬不下去了,或可留作回家的盤纏?!?/p>
陳儆哪里肯聽,堅辭不收,可又拗不過哥哥,只好象征性地留了一塊光洋,算是收下了家人的心意。
結局并不像哥哥期望的那樣,離開了城市生活的小妹,這一去從春到秋,從冬到夏,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從解放戰(zhàn)爭到全國解放,再也沒有回頭。
可哥哥的預言也在以后得到了驗證,年輕的陳儆這一去就是萬水千山,伴之而來的是那無法想象的艱難困苦的生活,風餐露宿,行軍打仗。
在艱苦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哥哥留給陳儆的那塊光洋成了她唯一的“財產”。
1948年,已是華東野戰(zhàn)軍第二縱隊政治部技術書記(秘書)的陳儆,與華野二縱文工團教導員何秋征喜結良緣。這塊光洋被用在了他們簡單而熱鬧的婚禮上。夫妻倆精打細算,沒有舍得花光,竟還留下了一點尾子。
誰知這點尾子日后派了大用場哩!
“那是1948年11月份吧,記得濟南戰(zhàn)役勝利結束不久,二縱在山東膠濟線上的益都(青州)待命。雖然戰(zhàn)爭不斷取得勝利,部隊的生活卻仍很艱苦,伙食里一兩個月見不到葷腥是常事。那時我已有了身孕,肚子里沒一點油水,讒吶!”60年之后的陳儆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記憶猶新——
“有一天,部隊行軍到一個集鎮(zhèn),駐扎下后我上街轉悠,忽然聞到一陣噴香噴香的味道,我忍不住過去一看,啊呀,只見路邊支著一口大鍋,鍋里燒的是羊雜碎湯,正咕嘟咕嘟冒著泡吶!那羊雜湯一碗5分錢,加面條1毛錢。我過去從來不吃羊肉,一聞到那股膻味兒就惡心,可那天不知怎么的竟饞得不行,肚子一個勁叫喚,嘴里直咽口水……”
23歲的陳儆終于經(jīng)不起羊雜湯的誘惑,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了一張山東解放區(qū)的北海幣——就是他們結婚省下的那點私房錢“尾子”——她的全部積蓄。陳儆用它買了一碗羊雜湯,迫不及待送到嘴邊……
這是多么鮮美的人間佳肴啊!
陳儆簡直不知該用何形容詞來贊美它了,海味山珍不過如此,瓊漿玉液不過如此。
她知足極了。
歲月蹉跎,經(jīng)歷過多少春秋冬夏,經(jīng)歷過多少雪雨風霜,陳儆和她的戰(zhàn)友一道,坎坎坷坷走到今朝,昨天那個青春煥發(fā)的少女已變成了皺紋如網(wǎng)的老人。上世紀90年代,一部描寫新四軍淮南文工團戰(zhàn)斗歷程的電視連續(xù)劇《半塔風云》,把她作為原型女主角寫入其中。我看到熒屏上那位穿著一身紅色旗袍,從大城市參軍來到艱苦環(huán)境中的新四軍隊伍中的美麗姑娘,不禁百感交集。
今年10月,共和國將迎來她的70華誕,翹首以待的陳儆老人——我的岳母,沒有能夠等到這個光輝的日子。她彌留之際,對世事已無所求。她清醒的時候,曾喃喃說道:“這輩子該失去的,已失去了。該得到的,都得到了。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再也沒能品嘗到70年前那碗羊雜湯的美味啦。”
3月13日,我和妻子何曉梅送別老人,我在心底默默地說:“讓我們記住這些為了信仰終生付出的人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