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
一
遠處火葬場的煙囪噴出滾滾黑煙,在空中像有生命似的涌動著。已經放學了,鄭小龍漫不經心地收拾著書包,手機響了。
“小龍啊,今朝有急事。你回家自個把飯熱了吃?!眿寢寳畈示暾f。
“什么急事?”
“你爺爺死了?!?/p>
“哪個爺爺?”鄭小龍有些糊涂。按輩分,他要喊爺爺的人有好幾個。
“就是你家爺爺。”
“他死他的,你去做什么呢?”
“要去的。你該捧骨灰盒子呢?!睏畈示陣@了一口氣道,“不跟你說了,我和你爸先去那邊看一下?!?/p>
鄭小龍的心里有些憋悶,背起書包往家走。
學校后面的空地上,有學生在放煙幕彈,看見鄭小龍,就喊他一起玩。他搖搖頭,漠然地看他們點燃煙幕彈?;ɑňG綠的煙霧騰空而起,同學們的身影消散在煙霧之中,爆發(fā)出陣陣分不清是歡樂還是恐懼的尖叫聲。
鄭小龍以前也跟他們一起玩過,但覺得沒意思。他一路悶悶地走到家,飯也懶得熱,就往飯里倒點開水,端著碗進了里屋。
里屋不大,只放著床和五斗柜,還有一張小得可憐的書桌。五斗柜里放著鄭小龍和他奶奶李粉扣的四季衣物。柜子上的黑色相框里放著奶奶李粉扣的黑白照片,是五十多歲時照的。照片里的李粉扣瘦得雙頰都凹陷了下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上。大抵因為拍照的緣故,嘴角努力地向上揚起,卻還是一臉苦相。
“奶奶,爺爺是你帶走了嗎?馬婊子現(xiàn)在是寡婦了?!编嵭↓垖χ嗥f?!榜R婊子”是跟著奶奶喊的。那女人姓馬,長臉,奶奶每次說到那個女人,都恨恨地喚作“馬婊子”。
那女人,大名馬玉蓮,是劇團的,有時送文藝下鄉(xiāng),鄭小龍倒是望見過好幾次。身材極為高大,一張長臉,長得近乎離譜,眼睛極大,眼間距極寬。在臺上演老生。鄭小龍始終想不通爺爺為什么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莊上人說,是那女人生撲上去的。那個女的奶子大呢,屁股有磨盤大。
鄭小龍坐在床沿上,邊看著奶奶的相片,邊把開水泡飯囫圇吃下去了。要是楊彩娟在家,準要罵他是跟奶奶學的壞毛病。奶奶是不講究的,常常隔宿的冷飯,用開水一泡就吃將下去。
還記得從前楊彩娟常數落奶奶“懶得爬蛆,日子不像個日子過。要是當初把男的團住了,現(xiàn)在長生倒跟著享福了”。在高大的楊彩娟面前,奶奶李粉扣顯得極其矮小瘦弱,只默默地聽著,并不反駁。
鄭小龍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爺爺始亂終棄,被瞧不起的卻是奶奶。背地里都說她沒本事,團不住男人。即使是被男人天天揍得鼻青臉腫的張招娣,也覺得自己比李粉扣強一百倍。
莊上人雖然嘴上同情奶奶,說財貴沒良心,但是財貴有時把那馬玉蓮帶回來,個個還客客氣氣的,供她像供個仙女似的。奶奶聽說了氣不過,就一戶一戶地罵將過去,但莊上人卻說:“財貴在城里是大干部了,我們還指望他呢!你要聰明,也客客氣氣的,有好處的!”說得誠誠懇懇、坦坦蕩蕩,倒顯得奶奶是個不懂事的。
聽別人說奶奶年輕時也水靈過。鄭小龍卻想象不出來。從他記事起,奶奶就是極瘦的,傴僂著身子,腰永遠伸不直。
鄭小龍記得奶奶常常說:“老天爺怎么還不把那個壞心術的婊子帶走!還好不曾生得出小伙,就這樣還捧上了天?!蹦棠陶f這話時,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種驚人的怨毒。鄭小龍看了并不覺得可怕,只是覺得傷心。
奶奶一輩子不講究吃,不講究穿,到老卻講究起墓地來。楊彩娟被奶奶纏得沒有辦法,只好帶奶奶去了冷山公墓。那是全城最好的公墓。奶奶挑了最貴的一種,大理石砌的,漢白玉護欄,兩側各一棵小松樹。楊彩娟皺了皺眉頭說,太貴了。我不管,我就要這個。奶奶像個要糖的孩子一樣執(zhí)拗。鄭長生說,好吧。媽媽一輩子沒跟我們要過什么,難道她最后的愿望還不能滿足嗎?楊彩娟瞪了鄭長生一眼,還是答應下來。奶奶笑得心滿意足。鄭小龍在旁看著,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笑容,那笑容是從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里滲出來的,像鹽從海水中一點一點地析出。因為那張苦大仇深、飽經滄桑的臉已經太久沒有笑了,每一塊肌肉都是陌生的,擰巴的,笑得異常艱難而用力。
后來,奶奶就經常那樣笑了,有時還會跟鄭小龍說:“小龍啊,想到那塊墓地,我恨不得立刻去死?!彼f這話時是舒展的,帶著開玩笑的況味的,就像別人說渴望過年穿新衣服一樣自然。
二
天色都漆黑了,鄭長生和楊彩娟兩口子才到家,臉上黃巴巴的,頭發(fā)被冬天的大北風吹得亂蓬蓬的。鄭長生的嘴唇都吹得裂口子了,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像是哭過了。
“老頭子糊涂了,還立個遺囑,財產全留給馬玉蓮,骨灰盒子還讓鄭劍虹捧,這不是埋汰人嗎?人家還以為老鄭家沒有子孫。財產我們不爭,但這口氣不爭,也太窩囊了。”楊彩娟氣得胸口起伏。
“算了,別氣壞了身子?!编嶉L生說。
“你個窩囊廢,人家只當你是個沒氣的死人。我倒不相信了,我們吃過了再去。搞不好,那個遺囑是假的?!?/p>
“別瞎說,是爸爸的字,我認得?!编嶉L生一臉氣咻咻的樣子,鼻翼直顫。
“算了,爺爺又不跟我們來往,去捧什么骨灰盒子?”鄭小龍覺得很無謂。
“去去去,做作業(yè)去。小孩子懂什么?”楊彩娟把鄭小龍一推。
鄭小龍跑進里屋做作業(yè),心里亂糟糟的,不時抬眼看一看柜子上的李粉扣。奶奶臨走前那夜,鄭小龍就睡在她身旁。奶奶痛苦得一直用手捶床板,一邊捶一邊喊著“財貴、財貴”。鄭小龍想起自己小時候生病時,奶奶總把他摟在懷里。他起身把奶奶摟在了懷里,才發(fā)現(xiàn)奶奶比想象中還要瘦弱。被抱著的奶奶安靜了下來,閉著眼睛,也不說話,就像個孩子。她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后半夜,鄭小龍坐得腰痛,實在受不住,就把奶奶放到了床上。他醒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去世了。他時常想,如果早知道那就是奶奶的最后時刻,就是腰痛得斷掉,他也會一直抱著奶奶,抱著這個一生一世都沒被人愛過的奶奶的。他總覺得對不住奶奶,明明在旁邊,卻不知道她是幾時停止呼吸的。這種內疚的情緒,讓他葬禮那天哭得比誰都撕心裂肺。
家里房子小,小龍從記事起一直跟奶奶睡在一張床上。奶奶最喜歡給他講一些蕩婦遭報應的故事,說像馬玉蓮那樣的女人死了,是要下油鍋的。
“你爺爺人是很好的,脾氣也好,愛干凈。就是耳根子軟,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崩罘劭壅f起財貴,還是一臉的溫柔。
前幾年,奶奶還去找爺爺要過一次贍養(yǎng)費。然而,奶奶根本就沒有見到爺爺,而是被馬玉蓮轟了出來。多少年了,奶奶的贍養(yǎng)費一直是每個月十五塊。到2015年的時候,只夠買一斤豬肉。奶奶本來是硬爭著一口氣不想去要的,但她那時已經病了,得的慢性病,光吃藥每月就得四五百塊錢,兒子長生不過是個打工的,也不富裕。
“是馬玉蓮把錢看得死死的,要不然,你爺爺不可能只給我十五塊錢的。他現(xiàn)在退休工資都拿到五千多了。我知道他這個人,良心是軟的。硬是被馬玉蓮轄制住了,要不然不可能不問我們的?!蹦棠陶f。
小龍在心里冷笑,財貴有手有腳,還去老年大學上課呢,哪里是轄制得住的?就是絕情。但他并不跟奶奶說。
鄭長生和楊彩娟一吃過飯,就讓鄭小龍別寫作業(yè)了,說要一起去那邊討個說法。
“能不去嗎?有什么捧頭?”鄭小龍說。
“不上道子的東西!”楊彩娟恨恨地說,“你不去捧,人家還以為老鄭家沒人了,那個唱戲的才開心呢!我們必須去,礙她的眼,戳她的心,讓人家都知道她是小三?!?/p>
這話打動了鄭小龍,他乖乖地跟著去了。
去了,馬玉蓮并不露面,說是哀傷過度,讓女兒鄭劍虹跟他們談。鄭劍虹長得很像爺爺,高挑白皙,如果不是遺傳了馬玉蓮的蒜頭鼻子,勉強也算美女。
“其實,我也是無所謂的,硬是爸爸要求?!编崉缯f話斯斯文文的,還有點不太明顯的嗲。
“讓小龍捧骨灰盒,我也沒意見。他畢竟是長房長孫嘛!”鄭劍虹說。
鄭長生和楊彩娟的臉色都有些緩和。這女兒倒還知書達理。
“爸爸的骨灰盒可以讓小龍捧。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條,要寫下保證書,保證不爭遺產。第二條,骨灰盒你們自己買。”鄭劍虹還是斯斯文文的。
“不讓捧就不讓捧,誰稀罕?!编嵭↓堁劬σ粰M。
“我答應你?!编嶉L生說。鄭小龍在一旁看著鄭長生寫保證書,有些窩火。為了捧個骨灰盒,倒給人家寫保證書。簡直就是“喪權辱家”!
“頭腦擰不清!”鄭小龍憤憤地想。跟奶奶一個樣,迂!那樣的爺爺,哪里值當他們這樣的?
從那邊出來,已經是半夜,還好一路上都有路燈。
“其實,那婊子心狠呢,人一死就送了火葬場。她哪在乎骨灰盒哪個捧?要不是怕人家說,說不定把老頭子直接扔河里喂魚呢。就是拿這個事借話說,逼我們不爭財產,還要我們買骨灰盒子。說到底,越有錢越摳。”楊彩娟的話噴薄而出。
“人都死了。算了?!编嶉L生耷拉著腦袋。
“如果不寫保證書,遺產我們還有得爭嗎?”楊彩娟忽然想起來。
“遺囑都有了,還爭什么爭?”鄭長生嘆道。在黃色路燈的映照下,他顯得越發(fā)消瘦了,像一只鷺鷥,面容悲苦不堪。
鄭小龍不曉得他難過什么。讓奶奶那么傷心絕望的爺爺早就該死了,生前又不曾把兒子、孫子放在心上過。
“聽說骨灰盒子很貴,普通的都要好幾千塊錢!老頭子的喪葬費幾十萬呢,我們一分不得,到頭來,還要我們買骨灰盒子。”楊彩娟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錢上。
“上網買!”鄭小龍說,“我剛才在手機上查過了,金絲楠木的才八百九十九?!?/p>
“后天就送葬了,來得及嗎?”
“店家說了,包風帆空運,當天就到?!?/p>
“小龍,你比你老子強多了?!痹跅畈示昕磥?,鄭長生的腦袋就是個裝飾品。還好,鄭小龍不像他,腦子特好使!明明上課不聽講,有時還曠課,但回回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名。
骨灰盒子是第二天傍晚時分送到的,木質淺黃,雕工雖然看得出是機器雕的,但后期手工打磨過,還算精致。店家很貼心,盒子里面還配了黃綢布的內襯,帶抽繩,可脫卸。楊彩娟很滿意。
送葬前那天晚上,鄭小龍怎么也睡不著。奶奶那只已經洗得發(fā)白的繡花枕頭還靜靜地躺在那兒。當初,鄭小龍執(zhí)拗地不讓拿走,也就留了下來。鄭小龍看著那只枕頭,就當奶奶還在陪著他,有時仿佛還隱約聽到奶奶的鼾聲。自從奶奶走后,他開始情愿世上有鬼魂,希望奶奶來看看他。但奶奶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除了偶爾會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鄭小龍輕輕地把頭擱到了奶奶的枕頭上。小時候,他睡不著的時候,奶奶就讓他枕在自己的臂彎上。此刻,他覺得枕頭就是奶奶的臂彎。他枕在上面,枕頭下面?zhèn)鞒龈O窣的聲響。他拿起來一看,在枕頭套里放著幾封信。他打開信,有一張小照片從里面滑落,是財貴年輕時的照片,已經有些斑駁。那些信也都是財貴寫來的,都是很普通的家常,不過是問家中怎么樣,孩子怎么樣。小龍想起奶奶是不識字的。當時應該是顛顛地跑到外面,請村里識字的人看。財貴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信總是寫得干巴巴的。那些信的折痕已經都快斷了。奶奶一定打開看了多次。她并不識字,她看什么呢?還是在別人讀信的時候,那些干巴的話語她已經字字句句記在了心坎上?小龍忽然很難過。他習慣了奶奶每天給他講故事,陪他入睡。但是,他睡著了之后,奶奶是不是就在看著這些信?所以那天,奶奶才會一看見紙條就認出那是爺爺的字,才會被傷得那么慘。
小龍記得那天,奶奶一聽說爺爺財貴被車撞了,就擔心得不得了,非要帶他一起去看看。但到了病房門口,馬玉蓮像個門神似的杵在那兒,說財貴不想見任何人。奶奶說,孫子來了,孫子他都沒見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說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馬玉蓮恨恨地說,你少咒他,我問問他想不想見。說完把門砰地一關。奶奶和他等在門外,等了半天,馬玉蓮出來了,遞給奶奶一張紙條,用唱腔般的聲音說:“哦,我都忘了。你不識字的,是個睜眼瞎。讓你孫子念給你聽聽吧!”小龍一想到當他讀出“李粉扣,我不想見你。你不要來煩我。我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時,奶奶在他的面前臉色變得煞白,好像立時要委頓下去的樣子,就覺得心臟抽抽地疼。他又抬眼看了一下五斗柜上的奶奶,白多黑少的單眼皮眼睛無比凄苦地望著他,明明是微笑的表情,可是眼睛里一絲笑意都沒有。小龍忽然想起他從未見過奶奶笑的樣子,除了提到墓地的時候。
奶奶下葬那天,大雨滂沱。雨是在鄭長生抱著骨灰盒上船之后突然降臨的。送葬的小船在河面上風雨飄搖,鄭小龍饒是撐了傘,渾身也沒個干的地方。聽老人們說,下葬那天下雨,代表死的人心里委屈。他想,奶奶的心里這是憋著比天還大的委屈。因為去冷山公墓是不用走水路的,上船是為了把奶奶的骨灰盒送回鄉(xiāng)下。奶奶沒有能葬到冷山公墓里。楊彩娟騙了奶奶,她一轉手就把奶奶挑中的那塊墓地賣了。鄭長生是后來知道的,吵了一架,也就屈從了。楊彩娟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她說,沒道理我們窮得連兒子將來的婚房都不知道在哪里,倒把大錢花在死人身上。
一想到楊彩娟騙了奶奶,鄭小龍的心里就特別難受,他再也不想睡了,從床上爬起來,進了廚房。他把家里買冷凍食品,商家附贈的冰袋全部翻箱倒柜地找了出來,凍得手抖抖的,牙齒在嘴里磕碰出瘆人的聲響。
楊彩娟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廚房的燈還亮著,鄭小龍站在煤氣灶跟前,她嚇了一跳,喊道,小龍,你在干嗎?鄭小龍說,我肚子餓了,煮方便面吃。楊彩娟笑罵了一聲,跟你奶奶一樣,餓死鬼投的胎。鄭小龍并不回答她。她邊往衛(wèi)生間走邊吸了吸鼻子道,味道好怪。鄭小龍說,韓國泡面!
“吃完了趕緊睡,明天還要早起?!睏畈示晟贤陰?,掖緊罩在身上防寒的小棉襖,進房間睡去了。鄭小龍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上的一把冷汗,那冷汗已經被鍋里的蒸汽烘熱了。
三
天還沒有透亮,鄭長生一家就出門了,到馬玉蓮那邊搭大巴一起去殯儀館。說到底,馬玉蓮是主事的。到了大巴上,鄭劍虹拿著好多一次性紙杯,裝了飯,讓車上的人吃。鄭小龍不想吃,楊彩娟說,不作興不吃的。鄭小龍也就吃了。飯已經冷了。鄭劍虹又拿了很多阿福茶館出名的大肉包子來。有些遠房親戚久別重逢,敘舊的心情格外迫切,熱熱鬧鬧地邊咬著大肉包子邊說個不停。太陽漸漸地升了上來,照得車里亮堂堂的。
“一個個快活得兇呢。哪像送葬,倒像春游了?!睏畈示瓴粷M地嘀咕著。鄭小龍也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聽見。
“小龍,你還帶書包干什么?多重啊!”楊彩娟說。
“中午吃了飯,我怕來不及回去拿?!?/p>
“沒見你對上學這么上心過?!?/p>
“快中考了?!编嵭↓堈f。他背上的書包并不太沉,但壓得他心口發(fā)疼。
下了車,外面的風很凜冽。人人嘴里哈著白氣。太陽光很強,但是冷的。
爺爺財貴的尸體停在告別大廳里。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都停在這個廳里。自然價格也貴些。奶奶走的時候,花費相對小得多,租的是最小的廳,只擺了寥寥幾個花圈。
大廳里,有各個局送來的花圈,還有好些一人多高的大花籃。財貴已經退休多年,當年的同事好友下屬大抵已經忘了他,但組織沒有忘記他。鄭小龍發(fā)現(xiàn)自己家送來的花圈是最寒磣的。
之前都談好了,他打燈籠,鄭劍虹拿遺像。鄭劍虹上去致辭,他捧骨灰盒。這就是昨天談判的結果,雙方都有點妥協(xié)。
馬玉蓮也來了,這個當年的戲子早已經發(fā)胖,像一坨肉堆在那里。小龍想起自己精瘦的奶奶和豆芽菜一樣的父親——就是這個女人吸走了奶奶和父親身上的油脂。馬玉蓮一張臉涂得跟白粉墻似的,黑衣服和鞋子上都鑲著水鉆,像戲服一樣。鄭小龍總感覺風一旦吹起她的外衣,里面就會露出大紅的衫子。聽說,財貴癱瘓的這些年,她已經在外面有了人。
“小龍,你別用那種眼神看人,好不好?跟你死鬼奶奶似的,看得人毛骨豎豎的。”楊彩娟說。鄭小龍這才意識到,一直以來,他都是在用奶奶的眼睛在看、在打量,那怨恨灌注在自己的一眼又一眼里。如果他的眼神是刀,此刻馬玉蓮已經被扎得像個篩子。
悼詞是財貴單位的一個領導念的。小龍從悼詞里知道財貴參加過抗美援朝,立過一等功,還曾經沖進火場英勇救人……有那么偉大嗎?人死了,大家都會說好話的吧?
“鄭財貴是中國人民和我們黨的忠實兒子……他一生勤勞節(jié)儉,克己奉公,家庭和美,兒孫滿堂……他的死給黨和人民造成了重大的損失……”
“勤勞節(jié)儉,克己奉公,家庭和美,兒孫滿堂”八個字在鄭小龍的耳朵里轟鳴。勤勞節(jié)儉,克己奉公?鄭小龍從小就聽莊上人說,每到過年,鄭財貴的雞肉魚鴨就多得像把菜市場搬進了家里。家庭和美?馬玉蓮那唱戲的嗓子吵起架來,隔著幾條巷子都聽得見。兒孫滿堂?鄭財貴同志連孫子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工作人員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朵耷頭耷腦的白菊花。鄭小龍一手拿著燈籠,一手拿著菊花。他手里的紅燈籠是塑料的,用電池,簡陋得像個玩具。這場表面上大肆鋪排的葬禮,卻在細節(jié)處顯現(xiàn)出驚人的粗糙。比如說連副紙質的挽聯(lián)都沒有,電子顯示屏上的挽聯(lián)一開始還被工作人員弄成了“淑德一生,芳容永存”,剛臨時換成了“音容宛在,德望永存”。
遺體告別的時候,鄭小龍幾乎是把白菊花摜到財貴的壽衣上面去的。
接下來就是火化。財貴燒的爐子是高檔的。奶奶的葬禮上,鄭長生也想讓奶奶進高檔焚化爐的。楊彩娟嫌貴。鄭長生說,這個時候還算什么錢?楊彩娟說,又不是她死了,我們就不過了。你這個吃飯不管事的。老娘病了的時候,你喂她吃過一口?這時候裝孝順呢!鄭長生被擠對得只能把話咽進肚子里。
普通焚化爐的等灰處,地方很逼仄,有人把一畚箕灰從窗口遞出來,來人接過裝進骨灰盒,便告完事。
高檔焚化爐的等待區(qū)很大,墻上刷著“喪戶至上,服務第一”的黑色標語,有很多灰白色的塑料椅子。
“媽,聽說這種爐子溫度高,太胖的人,都不準進去燒的。油多,要爆炸。只能燒那種老式爐子?!编嵭↓埧粗倩癄t跟楊彩娟說,聲音很大。
“現(xiàn)在美國流行一種葬法,人死了,就把他液化,可以做肥料。帶回家澆在花壇里,看著花壇里的花,就仿佛看到親人的重生?!币粋€親戚笑瞇瞇地插話。
“唉呀呀,那可不行。比如說一個女人的老公死了,那女人又改嫁了,后來的男人看著那花,還不得瘆得慌?”鄭小龍說著,故意拿眼瞟向馬玉蓮。
馬玉蓮死死地忍著。骨灰盒放在一邊的凳子上。她沒想到楊彩娟這么“硬氣”,居然買了金絲楠木的骨灰盒。死要命子活受罪。她在心里嘁了一聲。雖然擔了小三的名分,但如果不是當初不要那虛頭巴腦的臉面,日子哪有這么舒坦?就算這次,好處也是她盡得了的,被懟幾句,忍了也就罷了。陽光正照在那骨灰盒上,隱約的金絲發(fā)出黃綠色的光。馬玉蓮捧起那骨灰盒,只覺得太輕了,預備的大勁都沒用上,虛了。她有些奇怪,拿鼻子嗅嗅,狠狠地吸氣,又拿手在上面按來按去。
“干嗎呢?干嗎呢?這么喜歡,趕明兒也送你一個同款的?!睏畈示暝绫锪艘欢亲託?。
“假的!絕對是假的!”馬玉蓮說。
“你才假的!你懂個屁!”楊彩娟罵道,“臭婊子,你跟相好的做的丑事,以為旁的人不曉得??!”
馬玉蓮氣急了,像只老虎似的往楊彩娟身上撲。楊彩娟靈活地一閃,馬玉蓮撲了個空,幸虧旁邊有人拉住,要不然早摔了個狗啃泥。這邊廂吵得熱鬧,還不停有不相干的人圍上來看熱鬧,亂成了一團。
鄭小龍貓著腰擠進人群中,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悄悄地放到百葉窗上,又貓著腰從人群中擠出來。亂哄哄中,聽見有人說:“這家也奇怪得很呢。都沒人哭,吵架倒吵得熱鬧呢。那個老的,怕是討人嫌的?!?/p>
“出來了!出來了!甭吵了,甭吵了!甭讓老的走得不太平!”工作人員故意高聲喊起來。爭吵著的馬玉蓮不得已停了下來,走到財貴的骨灰旁,拿出一張餐巾紙使勁地擦眼睛、擦鼻子,發(fā)出響亮的抽泣聲。
“媽,我渴了,你出去給我買瓶水!”鄭小龍說。
“好,省得在這兒看著來氣?!睏畈示臧焉砩系陌咏o鄭長生,氣咻咻地說。鄭長生抱著包,眼睛直直地看著財貴的骨灰。從高檔焚化爐里出來的骨灰很完整,就像骷髏一樣。
殯儀館還專門配了一個人,幫助家屬把骨頭敲碎,用的是一個非常窄的長方形石板,可敲可壓。那人一下一下地默默地把骨頭壓成灰。爺爺財貴的骨頭是灰白色的,有的地方還微微發(fā)綠。那人說是藥吃多了的結果。
“讓我來弄一下!”小龍說。
那人看了他一眼說:“好。小心,骨頭還滾燙的呢!”
小龍一下一下死勁地壓著,其實骨頭在高溫之下早就脆弱得一碰就碎,用不著那么大勁。
“古時候,人家說死得最慘,就是挫骨揚灰。爸爸啊……爸爸啊……”鄭長生說著竟一聲長一聲短地嚎起來。
“哭什么?你爸認過你嗎?”鄭小龍冷冷地說。
“人都死了,還計較什么呢!”鄭長生嘆了一口氣說,“再說,也不全怪你爺爺,你奶奶人確實笨,煮個飯都夾生,脾氣又驢。我曉得哩!”鄭長生說。
鄭小龍冷笑一聲,難怪人人都說鄭長生是個不曉得好歹的東西。不是奶奶,他鄭長生哪里還活著?
“哎呀!”鄭小龍手一滑,那窄石板直直地墜將下去,砸在了旁邊工作人員的腳上。那人疼得嗷嗷直叫起來,摸腳大喊道:“沒得命了,怕是骨頭要斷掉了!”
旁邊有親戚忍不住數落鄭小龍:“這孩子,骨灰也要玩,也不小心點?!?/p>
“爸,你快扶他去醫(yī)務室看看?!编嵭↓堈f。鄭長生猶豫了一下,看看馬玉蓮、鄭劍虹都死死地坐著不動,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楊彩娟又不在,只得扶了那人出去。
鄭小龍繼續(xù)把剩下的一點骨灰壓碎,往骨灰盒里裝。
“哪塊冒煙了?”有人尖叫起來。
“不得了,焚化爐失火了!搞不好要爆炸!”鄭小龍驚懼地叫起來。只是極短的時間,煙已經起得極大,白色的煙霧彌漫了整個房間。那煙霧若是細看,跟財貴的骨灰一樣,有些隱隱地發(fā)綠。
人群呼啦啦地,尖叫著往外逃散,等待區(qū)瞬間變得空蕩蕩的。鄭小龍看著驚慌失措的人群,尤其是在人群中艱難挪動的馬玉蓮,有一種微妙的快感。
“小龍!小龍……”鄭小龍聽到濃煙中傳來楊彩娟撕心裂肺的呼喊。楊彩娟買了礦泉水回來了。
“媽,我在這兒呢!”鄭小龍捧著骨灰盒從煙霧中沖出來。楊彩娟沖上去一把抱住兒子,被骨灰盒硌得生痛。
“傻瓜,人家跑,你還不快跑,要這勞什子做什么?”楊彩娟恨恨道。剛才看兒子沒出來,差點嚇掉了她的魂。
鄭小龍把手里的骨灰盒抱緊了些,緊緊貼在胸口。
“小龍,你是好樣的??焐宪?!”鄭劍虹喊道。楊彩娟拉著鄭小龍上了車。
“抓緊些時間,回來正好趕上飯點?!编崉缯驹谲囬T那兒喊道。鄭家來送葬的人都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大巴。這些年,葬禮簡化了很多??紤]到有些親戚從外面回來一趟不容易,財貴的葬禮也是從簡的,火化完直接下葬。
“我們這一代人活得匆忙,死得也潦草?!避嚿嫌袀€中年男子在感慨,大家都有些唇亡齒寒的涼意從心底彌漫上來。
車開動了,鄭小龍回望了一眼殯儀館。老舊的水泥建筑的殯儀館有種破敗的荒涼感,滾滾冒煙的煙囪好像唯一的活物。等待區(qū)的濃煙還未徹底消散,鄭小龍有些得意。
“那骨灰里應該有顆金牙?!瘪R玉蓮說著,直直地看向鄭小龍手里的骨灰盒。
“金牙怎么了?就是鉆石牙,也應該讓爺爺帶走。你不能敲骨吸髓。”鄭小龍死命抱住骨灰盒,心臟突突地跳,幾乎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你別私吞了就好?!瘪R玉蓮恨恨地說。
車開了一段路,坐在車屁股那兒的一個男孩忽然興奮地大叫:“燒起來了!”有人從車后窗望出去,遠處的天空紅了一片,黑煙滾滾。車上的眾人討論了一陣,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再加上車越開越遠,漸漸連煙都看不見了,也就淡然了。
四
財貴的墓地不出所料,買在了冷山。
鄭小龍看著爺爺的墓,比奶奶的氣派多了。大理石砌的,黑色的墓碑很大,上面燙著金字,一圈漢白玉的護欄,旁邊還有兩棵小得像圣誕樹似的小松樹。
鄭小龍把骨灰盒放進了墓里。大家磕頭的磕頭,燒紙的燒紙,表情木然地走過場。鄭小龍做完自己的分內事,就背手站在一旁。
馬玉蓮艱難地跪到了地上,笨拙得像一頭大象,肚子上的肉層層疊疊,像個小山丘,磕頭的時候,腰怎么也彎不下來??囊粋€頭,就喘一口粗氣。鄭小龍把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緊緊地抿著嘴,忍得喉嚨都發(fā)癢了,但嘴里緊張的氣流發(fā)生了爆破,他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笑什么笑?”鄭劍虹有些惱怒。這是冷漠得像個假人一樣的她第一次動怒。
“你們看這小松樹,都沒我高,還裝模作樣地叫什么松柏常青!”鄭小龍指著小松樹,搖晃著身子,笑得樂不可支。那笑聲很魔性,不像他本人的,而像一個蒼老的女人的笑聲。大家都被小龍的笑聲搞得有些毛骨悚然,甚至都忘了罵他。
中午吃完飯回去的路上,楊彩娟說:“你笑什么笑?笑得跟你那死鬼奶奶似的,把我都嚇著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忍住的,可是忍得肚子都痛了。”鄭小龍說。
“算了。笑也笑過了。那馬婊子確實可笑,喪服還穿帶蕾絲的,胸都露出來了,白花花的一片,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咯!老頭子一死,當天就拉到火葬場,現(xiàn)在一火化,就埋了。難怪人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楊彩娟說,“對了,小龍,那顆金牙,你有沒有看到?”
“沒有?!?/p>
“怕是被燒爐子的昧了去了?!睏畈示暾f,“你不是說直接上學校嗎?”
“書落在家里了,要回去拿?!?/p>
“我不回去了。你一個人回去吧。”楊彩娟說。
鄭小龍知道楊彩娟是要去麻將館趕場子。鄭長生熬了兩個夜,中午飯吃到一半就走了,現(xiàn)在一定在樓上的房間里睡覺。鄭小龍覺得人生真詭異。剛剛大哭大鬧過,轉眼就恢復了常態(tài)。
回到家,家里靜悄悄的,只有鄭長生微弱的鼾聲從樓上傳來。鄭小龍到床底下把奶奶的咸菜壇子翻了出來。想到奶奶冬天坐在小板凳上腌咸菜,凍裂的手一道道血口子的樣子,眼睛里又是一熱,淚就流了下來。今天上午在葬禮上,鄭小龍也想應個景,裝裝樣子,但淚愣是流不出來。他以為是奶奶下葬的時候流光了。但沒有。
鄭小龍拉開書包拉鏈,拿出金黃色的綢布包,把里面灰綠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進壇子里,里面有一顆東西叮咚作響。是那顆金牙。真的血肉都燒成灰了,倒是這顆假牙留了下來。
晚上看新聞的時候,鄭小龍才知道白天起火的地方是殯儀館。電視畫面里,高聳入云的煙囪不光噴著濃煙,周身也煙霧繚繞,就像煙囪也在熊熊燃燒一樣。
“還好沒死人?!编嶉L生說。鄭小龍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氣,但一顆心還是在腔子里狂跳,脊背上直冒冷汗。
“事故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中。”市電視臺那個腫眼泡的男記者說。
鄭小龍進了自己的房間,五斗柜上奶奶李粉扣的照片已經不在了。他痛苦地抱著腦袋躺到床上,心里不停地祈禱:“奶奶啊奶奶,你一定要保佑我??!”床單、被窩都是冷冰冰的。鄭小龍感覺渾身像灌了冰水,他想起那天夜里剪冰袋的時候,水倒灌進袖口,就是這種感覺。不過,此刻這種感覺蔓延了全身。那么劇烈的燃燒,小小的煙幕彈一定已經變成灰燼了吧?就算查出來,未成年人應該輕判的吧?鄭小龍?zhí)稍诖采铣畹盟恢?,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夢里盡是煙啊火的,還有警車嗚嗚地叫。醒來的時候,腳還冰冰涼的。
吃早飯的時候,楊彩娟忽然問他:“那韓國泡面還有嗎?”
鄭小龍嚇得臉色發(fā)白,拿碗的手直抖。
“小龍,你怎么想得出來的?”鄭長生唉聲嘆氣??此钪氐暮谘廴?,昨天夜里楊彩娟應該已經跟他說過這事。
“我就是氣不過,想嚇唬嚇唬他們?!编嵭↓堈f。
楊彩娟一個巴掌甩過來說:“你腦子進水了?。磕睦锊缓猛?,到火葬場玩。這下玩出禍來了吧?”說著人突然就軟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來。
一家人過得膽戰(zhàn)心驚的。晚上有人敲門,嚇得魂都掉了。打開門一看,是個收物業(yè)費的。
第二天傍晚,又有人敲門。這次換鄭長生去開門。來的是電視臺的腫眼泡記者,后面還跟著一個扛攝像機的。
“鄭小龍同學,當時你臨危不亂,搶救出了你爺爺的骨灰盒,心里是怎么想的?”記者問道。
“爺爺……爺爺他在我爸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奶奶?,F(xiàn)在,爺爺死了,沒有腳了,再也不會走了。我不想讓他再離開?!编嵭↓埖哪X袋有點暈。
“這么說不行。電視上要播的。你要圍繞著孝道說?!庇浾哂行┙箲]地說。
鄭小龍想了一會兒,說道:“百善孝為先。老師常常教育我們,孝順是太陽,可以給人帶來溫暖。孝順是大山,可以讓心有所依靠。孝順是寶石,可以給人帶來富足……”
“對,就這樣,說得太好了。攝像過來!”記者沖攝像師喊了一聲。
“好,我們正式錄!表情要沉痛,聲音再帶點感情……”記者激動得眼泡又更腫了些。
鄭小龍配合地用朗誦詩似的語調說完,記者很滿意。鄭小龍覺得有點惡心。
“事故原因調查出來了嗎?”鄭小龍忍不住問道,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查出來了。引風機故障?!庇浾哒f。
鄭小龍這幾天一直繃著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了下來。他想起班上有人打架,一個同學當場死了,都說是被打死的。醫(yī)院一查,先天性心臟病,碰巧了!
楊彩娟聽了,也是喜極而泣。
挨到周末,鄭小龍搭公交車去了奶奶的墓上。奶奶葬在老家。楊彩娟奇怪奶奶這人活著不講究,死倒特講究。但鄭小龍明白,奶奶是想靠著財貴。
楊彩娟說葬在老家挺好的,從墓地正好可以看到以前的老房子。小龍熟悉那個房子,院子里面有奶奶的蘋果樹和葡萄架。但是,他不確定奶奶高興不高興看,她一生中最痛苦最寂寥的歲月也在里面。
鄭小龍跟奶奶去過鄉(xiāng)下,奶奶包了八十個韭菜水餃給他吃,還給他剝了一臉盆的葡萄,吃得他腰都彎不下來。奶奶給的愛是全心全意的,笨拙而又沉重的。爺爺也許就是消受不起這么沉重的愛,然后逃跑了。
那片墓地,更像是亂墳崗。去墓地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要經過一片蘆葦蕩。蘆葦已經被砍了,露出一截尖尖的稈子刺向天空。冬天的水變得清淺,結了冰,亮晶晶的,像水里栽了無數的匕首。小龍有點害怕,但他想到奶奶一定護佑著他,就不怕了。
奶奶的墓碑是灰白色的,水泥材質,黑字,立于天地之間。
小龍跪在奶奶的墓前。
冬天的殘陽也淡淡的,像個月亮。小龍只覺得天地特別寂寥。奶奶的一生都是孤獨的。大部分人認為奶奶笨,只有小龍知道自己的聰明大腦完全遺傳自奶奶。奶奶如果上學,一定是頂厲害的。別人的手機號碼只要報一遍,奶奶就記住了。雖然不識字,但聽了說書或者看了戲,能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小龍想,奶奶是生錯了地方,一輩子跟村里的女人比做飯、洗衣服、種地、養(yǎng)雞,結果輸了個一敗涂地。
“這都是命啊!”奶奶跟小龍講起她的過往,最后總是以這句話作結。
小龍帶了小鏟鍬來。冬天的凍土有些硬,小龍挖得很吃力。等在奶奶的墳邊挖出一個坑來,把咸菜壇子往里放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的皮都被硬生生地蹭破了,露出紅色的肉,痛卻還不覺得,大概是凍木了。
“奶奶,我把爺爺給你搶回來了!”鄭小龍是用喊的。是要喊出來的!奶奶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他一說話,眼前就是一大團的白云。冷氣倒灌進喉嚨,他差點喊不出來,他素來是個內斂的孩子。但忽然,他大喊了起來,喊得那么痛快——“奶奶,你知道嗎?我把你的照片放在爺爺的骨灰盒里了,你也算是半個兒葬在冷山了。那個馬婊子跪著磕頭的時候,我差點笑岔了氣。以后,她且有得磕頭呢。”鄭小龍凍木了的手回暖了,鉆心地痛。小龍驀地想起一件事來——這墓里埋著的,果真是奶奶的骨灰嗎?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