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1
女人買菜歸來,家中空無一人。女人以為丈夫帶兒子出門了,換上家居鞋,將菜放入廚房盥洗池,進臥室換上家居服,回廚房烹飪周末午餐。陽光照著窗臺,高壓鍋吐著蒸汽,女人哼著歌兒。生活多么美好!外頭傳來:防盜門軸承轉動的聲音,拖鞋與地板摩擦的聲音,液體滋進馬桶的聲音。
從衛(wèi)生間出來,回到客廳,男人打開電視。真人秀《爸爸去哪兒》正在重播。待妻子從廚房探出頭來,才用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替代他可有可無的問候:寶寶沒醒?女人反問:不是你抱走了?男人說:沒有呀,我出去時,睡著了呀。女人頗有微詞:沒事你出去干嗎!男人囁嚅:有點急事。寶寶在家,你放心得下?女人邊說邊往客房走,濕漉漉的手一正一反揩著圍裙。兩室一廳的商品房,剛在臥室換衣服,沒看到兒子,那就是在客房。寶寶呢?!女人聲音尖銳。睡臥室里呀!男人從沙發(fā)里翻滾起來。沒……有……女人聲線顫抖。我明明抱他睡臥室的。男人撲進臥室,確實沒看到,床上有兒子躺過的凹痕。
陽臺,衣柜,門角,床底,窗簾后,沙發(fā)后,洗衣機,冰箱……孩子已經(jīng)學會烏龜那樣爬,搞不好睡醒后爬到哪個角落,上回還將一坨大便拉在衣柜里。糟糕的是,將房子尋了個遍,依然沒找到兒子。倒是發(fā)現(xiàn),家里被翻動過:書房的聯(lián)想筆記本沒了,床頭柜抽屜里的羅西尼手表不見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不見了。
女人哭鬧蹦跳,捶胸頓足。女人廝打自己,也廝打丈夫。男人邊吃受妻子的拳頭,邊抖抖索索打110報案。等待警察到來的時間里,夫妻倆去物業(yè)查看監(jiān)控。畫面里,有個頭戴鴨舌帽、臉捂大口罩的男子,懷抱他們的孩子,乘電梯下樓,直至走出小區(qū)。至于他們家防盜門是如何被打開的,不得而知。
警方很快來人,錄完口供,帶著監(jiān)控,還有夫妻倆的希冀,凝重離去。三天過去,杳無音信。那三天,男人和女人,男人的親人和女人的親人,幾乎沒怎么合眼。女人水米未進,癱軟在床,氣若游絲,連哭鬧的力氣,都耗盡了。那三天,女人聲息微弱,反復問丈夫:你那天干嗎去了,你那天干嗎去了……
男人沒給妻子答案。男人沒法給妻子答案。男人那天是去賓館私會情人去了。男人需要緊緊抓住妻子外出買菜的空當跟情人親熱親熱。以他的經(jīng)驗,一個小時,足夠了。一個小時,兒子應該不會醒。醒了也沒事,大不了哭一陣,哭哭可以長力氣,會哭的孩子長得快。
男人無法啟齒的這個真相,最終在警方質問下和盤托出,否則警方有理由懷疑,男人給不出解釋,出于何種目的。而此時,離案發(fā),已經(jīng)過去七天。女人恨不得殺了丈夫,怎會有如此狼心狗肺的父親呀,將不到兩歲的兒子丟家里,跑出去跟小三茍合!女人果真在那個晚上殺死了丈夫,將熟睡中的丈夫,一刀一刀,砍了整整十刀,在兒子睡過的那張床上。
寧城市刑警石文濤,整理好口供筆錄,往桌面上磕磕,打量金屬柵欄里的女人,并未馬上離去,而是展開與后者這樣一段對話:
你可以不殺他的。
我恨他!
你越恨他,越不該殺他。你要讓他活著,讓他愧疚一輩子。
我不想活了,找不到孩子,我也會自殺。他愧疚不愧疚,我看不到了,讓我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女人咬牙切齒,稍稍有些動容。
孩子或許可以找回來。
不,找不回來了,我聽說了,三天找不到,希望就渺茫了。
石文濤心里也認同女人的說法,目前拐賣兒童案件的偵破率確實不高。
看過《失孤》嗎?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你們把我斃了吧,一想到我兒子在另一個地方受苦,我比死了還痛苦。
類似腦死亡,還有一種,叫心理死亡。石文濤知道,女人的心,已死,如她的淚,死于肉體前。
走出審訊室,助手欲言又止。最后的對話,沒有任何意義,說畫蛇添足也不為過,尤其對石文濤這個沉默寡言的刑警而言。石文濤說:覺得奇怪?助手笑笑:有點。心理學研究表明,親生骨肉被拐賣的痛苦,遠勝過其意外死亡的痛苦。助手嘆息:她真可憐。所以,她殺了丈夫,情有可原??墒?,助手說,法律不會因此豁免她的罪。假如讓你選擇,你會選擇仇恨,還是愧疚?助手眉頭緊鎖:我不知道。也是,只有身處深淵的人,才知道深淵的模樣。不瞞你說,其實愧疚比仇恨,更令人痛苦。助手挑挑眉:也是心理學說的?
市公安局。射擊訓練室。燈火通明。
縮肩、貼腮、鎖肘、挺腕。眼睛、缺口、準星,三點一線。砰砰砰……彈無虛發(fā),又拿下一組十環(huán)。石文濤默念專業(yè)術語:無意識擊發(fā),無意識擊發(fā)……這就是射擊的某個境界?無須瞄準,開槍的手,就是眼睛?;蛘撸种械臉?,就是眼睛。
思緒跳轉,想起上高二的一天,上課鈴響,一女同學往座位上跑,一男同學將腳伸出去,本只想開個玩笑,不料女同學被絆倒,一頭栽到桌子上,立馬就不行了。女同學家長到學??薜没杼彀档亍D型瑢W長跪在女同學尸體前。除支付巨額經(jīng)濟賠償,男同學飽受多方譴責,終因心理問題退學,后從自家天臺跳下。他至今記得男同學的模樣。
家。書房。瞎燈。
仇恨和愧疚,兩個詞,如彈幕,盤桓在石文濤腦海,輪番轉動,揮之不去。仇恨和愧疚,哪個更令人痛苦?如果時間可以稀釋仇恨,那是不是也可以稀釋愧疚?拿女人的案子來說,如果給女人多點時間,是不是可以淡化對丈夫的仇恨?如果她丈夫還活著,是不是真會愧疚一輩子?
轉輪手槍,被拆成零件。雙手翻飛,拆散的零件,復又組裝完畢。氣勢一緊,石文濤單手握槍,挺直手臂,槍管指向窗外,準星瞄向虛空??蹌影鈾C,咔嗒,沒有子彈。他習慣卸下子彈,與彈匣分離。一老刑警告誡過他:小濤你這個習慣不好,一旦發(fā)生緊急情況,就算只慢上幾秒,也可能造成不可預料的后果。
2
接到老同學電話時,石文濤還在惆悵女人的案子。
老同學說:知道魏東升嗎?
石文濤說:怎么不知道?路輝集團掌門人,大名鼎鼎的商界精英。
老同學說:也是你一個村的。
石文濤沒有否認,不知對方為何說這個,隱隱中嗅到一絲不祥氣息。
老同學坦言:他掛了。
知名企業(yè)路輝集團,通過招商引資,與童安鎮(zhèn)官方簽訂項目,欲將安民厝打造成集民宿、餐廳、觀光為一體的旅游勝地。安民厝坐落于童安鎮(zhèn)以北,安民村西山坳,方圓占地三百余畝,晚清建筑風格,曾居住過泱泱百余戶人家。清末,一行京城人氏,不知何故,被官兵追殺,南下逃亡至如今的柚里縣。當?shù)乜h令宅心仁厚,將眾人秘密安置于此,為他們修建棲身之所,顧名思義,稱之“安民厝”。這支外來戶,非同宗族,姓氏駁雜,故“安民厝”亦叫“百家厝”。如今安民厝后裔都不在安民厝住了,而是在村子外頭,距安民厝二十里地,靠近國道位置,蓋起新厝。過了若干年,他們中的大部分,跟風在城里買房,將老弱病殘丟在這片土地上——鳳毛麟角的佼佼者,打哪來,回哪去,一步登天在京城購置房產(chǎn);更多類似石文濤這樣的,與十萬八千里的京城毫無瓜葛,拍打翅膀從安民厝飛出去,頂多棲息在省城或縣城。
項目剛簽署落地,尚處勘察階段,魏東升就一命嗚呼。最先發(fā)現(xiàn)尸體是當?shù)匾淮迕?。像往日那樣,那人起早去傍山湖捕“白條”,途經(jīng)安民厝,發(fā)現(xiàn)路口停著烏龜殼,尋思又有好看的可以看了。不久前他就逮到過一對男女,不知打哪來的,躲在安民厝老屋里“偷腥”。
拐進安民厝,兜兜轉轉半圈,沒看到所期待的畫面。正欲放棄,發(fā)現(xiàn)二層閣樓一間屋子窗口中央,吊著個啥東西,定睛一瞧,瞬間魂都嚇飛了,跑回村部,逢人就吆喝見鬼了見鬼了。聽的人問他見啥鬼了。那人將親眼所見有鼻子有眼描繪一番。聽的人信,也不信。信,因為安民厝鬧鬼傳聞已久:五十年前,一個爺爺輩的,不知何故,好端端的,從小閣樓掉下,腦袋著地,腦漿流淌一地;三十年前,一對新婚夫婦,都是安民厝的,男的姓孫,女的姓李,成婚當晚,雙雙用剪刀刺開頸部動脈,自殺于洞房內(nèi),據(jù)說當天婚禮上,他們還有說有笑;二十年前,一聶姓女子,二十歲不到,尚未出閣,在自家臥房上吊自盡,穿一身駭人的大紅旗袍。不信,因為眼下青天大白日的,哪有鬼敢出來活動的理兒?八成是那人老眼昏花把繡花針當成棒槌,要不就是閑得慌編鬼故事嚇唬人。那人發(fā)誓稱他既沒眼花更沒撒謊,否則生兒子沒屁眼。聽的人說你六十好幾了,還生個屁兒子!得得得,橫豎也閑著,咱去瞧瞧,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鬼長啥樣哩。
幾個村民不惜徒步半小時,結伴前往安民厝。抵達目的地,斗膽近前去看,前排閣樓一扇窗戶后,果真直挺挺吊著個人。一嘴皮子乍呼起來:這不是聶家閨女上吊的老屋!個個頭皮發(fā)麻,汗毛倒豎。村民忙向村主任報告。村主任向轄區(qū)派出所報告。派出所向縣刑偵大隊報告。柚里縣刑偵大隊成立專案組。
據(jù)柚里縣刑警調(diào)查結果,死者后腦勺遭受過重擊,估計是先被人擊暈后被拴進尼龍繩掛上屋梁?,F(xiàn)場門窗完好無損,未發(fā)現(xiàn)搏斗痕跡。對于久無人至的老房子,物體覆滿灰塵,理應很容易留下痕跡。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灰塵雪般被掃去,連死者本人的可識別痕跡亦未找到。換句話,兇手具備反偵查能力,行兇時八成戴著手套,殺害死者后倒退離去,將痕跡都抹去了,地板留有笤帚篦痕。安民厝前坪倒是遍布鞋印,是來瞧熱鬧的村民留下的。死者隨身攜帶的手機、錢包、手表和車鑰匙無一丟失,停在路口的新款卡宴車窗緊閉,靜候主人歸來,初步排除謀財害命,犯罪動機定性為情殺或仇殺。經(jīng)大致了解,未發(fā)現(xiàn)情殺線索,至于是不是仇殺,不得而知。從家裝小包工頭做到集團企業(yè)掌門人,死者身份背景和人際關系甚是復雜,商場如戰(zhàn)場,不排除被競爭對手蓄意謀害的可能。
法醫(yī)推斷死亡時間為前一天晚上七至九點。令人費解的是,這么晚了,死者來這個鳥不拉屎的旮旯,做甚?說為工作實在匪夷所思。國道路口監(jiān)控顯示他是只身驅車過來的。根據(jù)破密后的手機通話記錄,死者生前接到的最后一通電話是個陌生號碼,打出去的最后一通電話是給一個叫聶小安的。前者通話時點8:15,時長兩分鐘半;后者通話時點8:18,時長不到兩分鐘。
柚里縣刑警隨即傳訊聶小安。身為死者生前專職司機,聶小安聲稱魏總那晚確實給他打過電話,要他開車跑一趟安民厝,不過那天他已經(jīng)請假,再加上吃晚飯時跟朋友喝了酒,所以沒去。刑警問他案發(fā)當晚七至九點在哪。聶小安說在家睡覺。刑警問誰可以證明。聶小安說他孤家寡人,沒人可以證明。刑警走訪那晚跟他吃飯的一干狐朋狗友,并調(diào)取其居住寓所電梯監(jiān)控錄像,與其所述大體吻合,證實聶小安所言不假,便將接下來的偵破方向,重點放在死者接聽的那個陌生號碼上。通信公司提供信息,該號碼信號定位的確在安民厝方位,通話結束信號源消失,八成SIM卡被拆下拋棄,想要找到無異于大海撈針。因眼下手機號碼未施行實名登記,通信公司無法獲取使用人信息,不過向警方提供了該號碼銷售軌跡。柚里縣刑警按圖索驥查至經(jīng)銷商,獲知該店前段時間搬遷中一批SIM卡不翼而飛,巧的是該號碼就位列其中,此條線索就此中斷。
根據(jù)對安民村地理環(huán)境的現(xiàn)場勘察和先前掌握的國道路口出入車輛及人員監(jiān)控,柚里縣刑警將兇手鎖定在當?shù)卮迕穹秶鷥?nèi),對眼下還生活在安民村的群眾逐一走訪摸排,但除聽到一些鬧鬼傳言,找不到任何線索。人口密集的居住地,從來不乏捕風捉影的民間傳說,這些神神道道的坊間謠傳,當然不可信。案件沒有眉目,至此陷入僵局。考慮到此案涉及招商引資,童安鎮(zhèn)政府請求警方封鎖消息,避免案情發(fā)酵,影響當?shù)卣猩桃Y環(huán)境,柚里縣刑偵大隊對此案的偵查一直暗中進行。
你對魏東升了解多少?老同學在石文濤家鄉(xiāng)柚里縣搞刑偵。
得知對方想從他這獲得線索,石文濤表示愛莫能助:我要讓你失望了,不瞞你說,我從安民厝搬出來都二三十年了,再則我們一個從商一個從警,生活圈子不同,我對他知之甚少,所知道的恐怕還不如你這個外來念經(jīng)的和尚。
魏東升長石文濤五歲,石文濤考上初中那年,前者早已初中畢業(yè)。石文濤考取高中后,隨父母遷居縣城。魏東升沒上高中,畢業(yè)后跑去省城闖蕩。換句話說,上初中后,石文濤也就每年春節(jié)才見到打工歸來的魏東升。上高中后,幾乎沒見過他了。掐指算來,他們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最后一次照面,依稀在十余年前某同鄉(xiāng)安排的筵席上,人挺多,鬧騰騰,兩人沒顧上說幾句話。
掛掉電話,石文濤眼前浮現(xiàn)出的,還是魏東升十年前的輪廓:身形頎長,面部白皙,高顴骨,鷹鉤鼻,目光精厲,透著一股攫取的力量。有些崢嶸,或者說,有些猙獰。話說人是有面相的,或許正是這種面相,才注定魏東升成為商場弄潮兒。
3
老板魏東升被害,聶小安作為司機,即便沒有那通電話,也沒理由不被卷進來。刑警再次詢問他案發(fā)當晚七至九點行蹤。刑警又問你老板那么晚了去安民厝做什么。他說那就不知道了,魏總在電話里沒說。盡管警方?jīng)]再揪著他刨根問底,但聶小安仍未擺脫嫌疑。除反復求證他那晚行蹤,柚里縣刑警還在挺長一段時間內(nèi)暗中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
聶小安名義上是魏東升專職司機,暗地里也充當“錦衣衛(wèi)”角色,類似包拯身邊的展昭,列寧身邊的瓦西里。這并非代表聶小安有強悍的體魄和不凡的身手,恰恰相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瘦,身高不足一米七,許是長相秀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得多。魏東升看中的是他的膽量,一個常年打打殺殺并且蹲過十二年牢獄的鋼鐵直男,膽量不會差到哪里去。這就夠了,有時膽量比任何武功招式都管用,當一個人不要命時,他的身體就是把鋒利的刀,盡管這把刀從未派上過用場。
聶小安其實并沒搞懂人的膽氣究竟從何而來。他認為他的膽小與生俱來,好比有的人天生腦袋小,有的人天生屁股大。父親在他兩歲時去世了,母親進城務工難覓芳蹤,爺爺跟奶奶分居多年,他打小就習慣偎依在奶奶身邊,晚上都要睡在奶奶腋下,還叼過奶奶皺巴巴的乳頭。因為白面細目,看起來羞羞答答,文靜得像個囡囡,村里人取笑他,送給他綽號“妞妞”。對男孩來說,此類綽號,多少有些作踐人。他心里不舒服,也僅僅只是不舒服,畢竟連他也感覺自己像“妞妞”,膽比針眼小。具體表現(xiàn):不敢在人多場合說話;不敢一個人待在家;不敢看人家殺雞宰牛;不敢放炮仗;不敢頂撞人……心里一犯怵,就會打結巴,吐不出囫圇話。
他享受人家對他與眾不同的關照。譬如:去小伙伴家留宿,對方會讓他睡里邊;去摘野果,小伙伴會讓他待樹下?lián)旃?去河里摸魚,小伙伴會讓他在岸上待著——他樂意將自己擺在這樣的位置,乖乖坐在河岸黑不溜秋的礁石上,屈膝,雙手支著下巴,望著一個個黑不溜秋的屁股,在河面上像魚脊冒一下,隨即鱗光閃閃沒入水中。
聶小安立志要做一個勇敢的人。
接下來呢,小伙伴做甚,聶小安也做甚,拒絕享受特殊待遇。譬如:你上樹,他也上樹;你下河,他也下河;你捉蛇,他也捉蛇;你騎牛,他也騎牛;你放炮仗,他也放炮仗……有次玩捉迷藏,還斗膽躲進蘇家橫在廳堂墻根下那口烏漆麻黑的備用棺材里。他所做的種種,目的只有一個:練膽。這是他的秘密。然而并沒有啥用。他是在強迫自己,不似人家那般隨心所欲。那些上房揭瓦提拎甩褂的事,在小伙伴眼里其樂無窮,在他心里卻是活受罪,以致他的效仿看上去費勁八叉,蛙泳游成狗刨式,跟斗翻成驢打滾。
人的膽子長在哪兒?聶小安詢問爺爺。爺爺粗粗拉拉的手,摩挲瘦瘦癟癟的肚皮,道不出子丑寅卯。爺爺根本不會預料到,兩年后自己會歿于膽囊癌。兩年后沒有彩電,現(xiàn)在更沒有,電視播放廣告,黑白畫面劈過一道閃電,隨之炸起一道響雷,孫女對奶奶說:奶奶,我怕。奶奶說:乖,吃了珍珠粉,膽子就大了。聶小安去找奶奶要珍珠粉。奶奶不知啥叫珍珠粉,去鎮(zhèn)上兜一圈,沒買著,去縣城再兜一圈,買回來了。每晚臨睡前,聶小安都滿懷期待地吞下一湯匙珍珠粉,翌日早上醒來并未覺得膽子比昨天更大些。聽說吃啥補啥,碰到有人殺雞殺鴨(這時候他已經(jīng)敢近距離觀看人家殺雞殺鴨了),他就向人家討要雞膽鴨膽,裹著白砂糖咕嚕吞下。安民厝人豎大拇指:小安真勇敢,這玩意兒都能吃得下,清熱解毒利身體哩。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他們心窩子淺,哪里曉得聶小安是在補他的膽兒?
安民村太小,沒辦學校,小學是在鎮(zhèn)上念的,寄宿,周末才回家。有個晚上,宿舍躥進來兩個不速之客,各自手上拽根鍍鋅管,將鐵欄桿床敲得砰砰響,要他們老實把錢交出來。同學都嚇壞了,紛紛翻褲袋掏錢。聶小安不從,覺得就這么任人拿捏,膽子只會越來越小,曾經(jīng)的努力,功虧一簣。聶小安咬咬牙根,打滾下床,抄起宿舍唯一一張板凳,胡亂掄舞,與那兩個惡痞展開搏斗。他邊揮舞邊叫同學幫忙。同學們都嚇壞了,沒人敢出來幫他。他這一呼救,反而弱下氣勢,沒招架住,被打翻在地,意識逐漸模糊。
聶小安很快醒來,躺在床鋪上,像木乃伊,宿舍里點著蠟燭,人被蛋黃色燭光包裹,很安全,很舒坦。打他的人已作鳥獸散。他渾身上下,散了架。同學娘們似的嘰嘰喳喳:醒了醒了。還痛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們報告老師了。老師報告校長了。校長給派出所打報告了。老師去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了。
——那年代還沒出現(xiàn)手機。聶小安動動身子,忍不住呻吟一聲,鼻孔發(fā)出一息冷哼。這些道貌岸然的膽小鬼,面對舍友被打,個個竟然慫得像鵪鶉,屁都沒敢放半個,現(xiàn)在又假惺惺向他示好。他看不起他們,同時頗感欣慰。原來,這些貨,比自己更膽小。
宿舍事件像陣風吹遍學校,聶小安成為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很多人看見聶小安,都會豎起大拇指說:現(xiàn)在的聶小安,可比以前的聶小安膽大多了,云云。聶小安也高興,認為自己真的膽大了許多,像打敗天下無敵手的江湖俠客,內(nèi)心里的自信仿佛施展輕功的身子,躥得跟房頂一樣高。
可是,那個夏天,突如其來的一件事,又把聶小安打趴了,身子從高高的房頂落下,垂直砸在地上,摁在土里,再也抬不起頭來。
那年7月,日頭似火。安民厝人幾乎都在午憩。未成年人大多不喜午睡,放暑假在家的魏東升,跟年紀相仿的陸貴陽,還有比他小兩三歲的石文濤和聶小安,借玩“七步殺”打發(fā)時光。作為“捉迷藏”和“木頭人”的升級版,“七步殺”游戲規(guī)則是:雙方都必須躲藏,都必須尋找對方,只要發(fā)現(xiàn)并先叫出對方名字,對方就變成“木頭人”。先發(fā)制人這方,須朝“木頭人”跨七步,只有七步之內(nèi)踩到對方腳背,才能宣告對方“陣亡”。何人發(fā)明這個游戲,無處可考;為何是七步?歌謠:捉迷藏,吊晃晃;木頭人,愣邦邦;一二三四五六七;殺鬼子,炸飛機。一二三太少,其他數(shù)不順口,是這意思吧?無從得知,游戲就是這么沿襲至今的。
游戲業(yè)已開始,分成兩組,魏東升和石文濤一組,陸貴陽和聶小安一組。頭個回合下來,年齡上占劣勢的石文濤和聶小安,已經(jīng)淘汰出局。陽光熱辣,他們在前坪樹蔭下等待游戲結束,老半天,沒等到人,有些不耐煩。石文濤說:你待這,我去找。片刻回來,二話不說,拉起聶小安的手,一個勁兒往樓梯口拽。聶小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濤,干啥!石文濤不說話,將手指豎在嘴唇前,緊張兮兮打個噓,拉著他,徑直上二樓。一個前面走,一個后面跟,前者步子放輕,后者放輕步子。走到聶小萍臥房門口,石文濤示意他貼近門縫看屋里頭。他將眼睛貼過去,看見屋里一幕,緊握兩拳頭,手心沁出汗,大氣不敢喘。
他想沖進去,提不起勇氣;他想呼喊,聲音卡在喉嚨里;他想去叫人,兩腿不聽使喚。姐姐頭朝里,腳朝外,嘴巴似乎被堵住,嗚咽斷斷續(xù)續(xù)。蚊帳低垂,看不見姐姐此時的模樣,只看到魏東升和陸貴陽的背面,他們又黑又瘦的身體,在蚊帳后面劇烈扭動,那架勢,仿佛要將床搖塌,仿佛要合力殺死姐姐。他才過完十歲生日,從未見過這樣畫面。石文濤蹴踏兩下房門,許是窗外蟬聲聒噪,抑或是魏東升和陸貴陽身體內(nèi)波翻浪涌,他們渾然未覺。直到屋內(nèi)兩人細猴樣從蚊帳里鉆出來,聶小安才拽著石文濤拔腿下樓,仿佛犯下虧心事的是他。
膽子不是豬尿泡,吹幾口氣就能撐大。外表的假象可以欺瞞別人,卻無法欺騙自己。這一刻,聶小安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勇敢過。
4
那個夏天以后,聶小安的人生目標,并不像以前那么簡單,而是要膽大到足夠殺人。假設,有人站在你面前,一動不動,任殺任剮,敢不敢下得了手?聶小安給出的答案是:不敢。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光想想頭皮都發(fā)麻。不像電影電視,死再多人,再凄慘,都離他太遙遠,離現(xiàn)實太遙遠,小時候,看這些鏡頭,是害怕,稍大些,知道是假的,就沒那么害怕了。他實在想不通,現(xiàn)實中怎么真有敢殺人的,實在不忍卒想,不忍卒視,更不消說還敢將尸體大卸八塊(他是從報刊上看到這類消息的)。就算免費贈送給他十個八個膽子,這種膽量也長不到他身上。
初中也是在童安鎮(zhèn)讀的。班上的學生,分農(nóng)村來的和童安鎮(zhèn)本地的,他們這些農(nóng)村來的,時常受到童安鎮(zhèn)本地學生的欺凌。那些自以為是的家伙,逃學,吸煙,喝酒,尋釁滋事,一副能用拳頭解決就不多費口舌的架勢。剛開學那陣,因為沒把答案傳給后桌同學,考試結束,那個清清瘦瘦的同學,將他堵在廁所里,揚言會讓人去宿舍找他。同學是童安鎮(zhèn)土著,目光里盛滿兇狠的光芒,他心生向往卻望塵莫及的光芒,像兩把鋒利的刀子捅出來,足以刺進朋友或者敵人的兩肋。只有心里藏著刀的人,眼睛里才會出現(xiàn)這種光芒。他不是笨蛋,理解同學所謂的“讓人去宿舍找他”是幾個意思,好在心驚肉跳度過整個下午,琢磨不透那個同學是只想嚇唬他還是將這事忘了,總之沒人來宿舍找他。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他后來竟然成為那個同學的好兄弟,好到就差歃血為盟。其實這是他處心積慮的成果,對方并不知內(nèi)情。他暗地里將對方當成自己的學習榜樣。他必須跟對方一樣,讓心里長出刀來,再讓心里的刀從眼睛里長出來。他覺得唯有這樣,才具備殺人條件。
功夫不負有心人,初中肄業(yè)那年暑假,聶小安殺了人,嚴格來說,只是疑似殺人。那是童安鎮(zhèn)青皮少年的一次火并。殘陽如血的傍晚,童安鎮(zhèn)南郊河灘,混跡在呼嘯的人群中,聶小安執(zhí)一把銹跡斑斑的殺豬刀,虛張聲勢揮出去,抻出壓箱底的力氣,卻往里收著,引而不發(fā),像憋著通有賊心沒賊膽的屁。場面愈演愈烈,人人都想收手,可是像借出去的鈔票,毛都收不回來。若不是那聲“警察來了”,這起半大孩子間的械斗,極有可能被載入童安鎮(zhèn)史冊,事后不說尸橫遍野,想必也遍地狼藉。感謝那聲喊叫,眾人有理由哄然而散,腳底像踩著風火輪,溜得比子彈還快。他手拽殺豬刀,一路狂奔,像無頭蒼蠅,跑到山上,藏身于曾經(jīng)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處防空洞里。洞穴狹窄,需彎腰弓背,仿佛母親的子宮,卻毫無溫度。對母親毫無具象的向往,多少驅散他對黑夜的恐懼。也可以說,眼下所面臨的恐懼,勝過他對黑夜的恐懼,好比只顧逃命的野獸,暫時忘記身上的傷口。天色漸晚,借打火機微弱的光,發(fā)現(xiàn)豁了的刀口上,沾著一絲暗黑的血跡,當即像甩掉炸彈或毒蛇,他將刀甩進樹林,驚起幾只夜鳥,撲棱棱飛起。
他翌日凌晨才回鎮(zhèn)上,聽聞昨日傍晚那起群斗,對方陣營里,有個倒霉蛋再也收不回左手。他不知道那人的胳膊是不是分離于他的殺豬刀下?;叵肫饋恚孟袷?,又好像不是。倘若是,他想,要是砍下去的位置再往那人身體中間偏移一些,那人就不只是失去一條胳膊那么簡單。他清晰地記得刀鋒劃開皮肉的聲音。那聲音其實沒有聲音,只是類似撕裂玉帛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感覺,激蕩出美妙的回音。他先是志得意滿,緊隨而來的是悵然若失。事實上,這次歷練,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因為膽小。殺人,可能因為膽大,還可能因為恐懼。對他來說,后者的成分,似乎更大些。
事實證明,他還真是膽小如鼠,生怕警察會找上他。聽說警察已經(jīng)逮住好幾個參與那次斗毆的癟三爛仔。就算那條胳膊與身體斷絕來往非他所致,他肯定還傷過人,不然刀口不至于留有血跡。他因此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面色暗沉似被厲鬼纏身,身體像漏氣的皮球塌陷下去。他有些日子沒回安民厝了,自從離開學校,素日待在童安鎮(zhèn),只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沒做甚營生,奇的是,也沒餓肚子,時不時同幾個混混戳在學生宿舍樓道口,攔路敲詐那些農(nóng)村來的學生。這次因為害怕,他灰頭土臉回去,對不怎么管教他的叔公撒謊,說自己生病了。他確實生了病,魂都嚇散了,老長一段時間方收攏回來。好在虛驚一場,吃不準是參與斗毆的蝦兵蟹將實在太多,還是素日里他充當?shù)氖悄欠N可有可無的角色,反正警察沒有來逮捕他這條漏網(wǎng)之魚。
類似的經(jīng)歷,不能說一點用處都沒有,仇恨是土壤,膽量是種子,他就這樣從塵埃里一步步站起來。此后那些年,他用空啤酒瓶砸開過一個廢物的腦殼,用鑷子拔光過一個有狐臭的小癟三的腋毛,用牙刷柄捅過作威作福的牢頭的肚子,用手指掰玉米棒似的將企圖非禮他的獄中淫魔的作案工具生生拗斷。
聶小安成為魏東升司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當上魏東升司機那年,聶小安三十七歲,魏東升四十二歲。之前有十二個年頭,聶小安在監(jiān)獄度過。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沒人回回都走狗屎運,十二年前的某次武斗,因為過失殺人,他被判刑十二年。四十二歲的魏東升,已經(jīng)是很有錢的人了,卻沒有給安民村同鄉(xiāng)幾多幫扶,連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也沒回過幾趟。不是同一個祖宗生的就是沒啥情分!這是聶小安出獄后聽安民厝人這么議論的,仿佛提攜鄉(xiāng)黨是人家飛黃騰達后應盡的義務。很多事情講究緣分,若不是以神的意志為轉移的機緣巧合,聶小安想成為魏東升司機,也絕不是打打燈籠搬搬石頭就能成的。你必須承認,成年人就是存在如此銀河般鴻溝,哪怕小時候還一塊玩過尿水和泥巴。
時年三十七歲的聶小安,出獄沒幾天,又跟人干架,被揍得頭破血流,如喪家之犬,藏匿于一幢公寓的樓道下。他蜷縮在樓道陰影里,血流滿面,喘著粗氣,還真像吐出舌頭散熱的哈巴狗。這時候,魏東升出現(xiàn)了。魏東升的家室不在這,路輝集團也不在這辦公,之所以在這出現(xiàn),是因為這幢垂老斑駁的舊樓里,住著他在這座城市的情人之一。他觸摸感應燈,正要踩上樓,聽見樓道下傳來拉風箱般的喘息,嚇了不止一跳。夜已深沉,燈光又弱,魏東升未認出聶小安。眼前這個滿臉是血的人,像只破麻袋,皺巴巴堆在墻角,不知是死是活。他掏出手機欲報警,這只破麻袋發(fā)出人類的聲音:不要報警!魏東升停止撥號,小心翼翼走過去,打量半天,眼熟,認出是聶小安。
魏東升連樓也沒上,將聶小安送往醫(yī)院。聶小安傷勢不嚴重,第二天,魏東升為他辦好出院手續(xù)。前者單手把著方向盤,后者坐在副駕駛位置,寶馬在江濱大道風馳電掣。魏東升目視前方:你有駕照嗎?沒有。魏東升似乎早有所料:去拍照片,找家駕校,考本駕照??墒恰霆z沒多久,腦袋光溜,囊中羞澀,五指空空,除了滿身傷疤,他一無所有。魏東升心領神會:錢的事,不用擔心。可是我啥都不會。魏東升拋出橄欖枝:沒人一開始什么都會,有閑工夫去外面打打殺殺,不如安安分分當我的司機。
5
陸貴陽獲知魏東升死訊,緣于一通匿名來電。那道低沉的聲音說:魏東升死了。打個激靈,陸貴陽問:你是誰?話筒里一陣忙音。
陸貴陽向父親打聽此事。父親在電話那頭咋呼:什么?!怎么死的?莫可能,莫可能,磕破天的事,哪有不曉得的理兒!
父親所言極是,以魏東升如今影響力,遭逢如此變故,理應一石激起千層浪,如果連生活在老家童安鎮(zhèn)的父親都不知曉此事,想必子虛烏有。然無穴不來風,他想再找人打聽打聽,腦海里篩過一遍,不知該找誰。幾個問題在心里頭盤桓:一、魏東升到底死沒死?二、打電話的人是誰?三、如果這個電話不是魏東升本人的惡作劇(轉念想想,如今他們的關系,并沒有熟絡到相互間會開這種玩笑的地步),還有誰知道那件事?四、給他打電話,是出于提醒,還是恐嚇?
辦公室窗明幾凈,陸貴陽神思不附。同事過來:怎么,又憂傷了?陸貴陽置若罔聞。同事邊走邊搖頭,一屁股貼在座位上。后者看來,陸貴陽的憂傷,簡直離譜。你有啥好憂傷的?論財富,說不上大富大貴,也是小富即安;論事業(yè),單位公認的業(yè)務骨干,中流砥柱,據(jù)傳今年有望進入局領導班子;論愛情,伉儷情篤,琴瑟和鳴,其子秀氣乖巧,剛考上師大附中,全市最好的中學。哪點需要憂傷?
回到玩“七步殺”那天——
石文濤和聶小安早已淘汰出局,魏東升和陸貴陽還在角逐,偌大的安民厝,不約而同躲到聶小安家樓上,準確地說,是躲進聶小萍房間。與樓下相比,二樓層高要矮三尺有余,多作糧倉,聶小萍喜靜,將其中一間辟為閨房。魏東升先躲進那里,看見午睡中的聶小萍,黑色長發(fā)、栗色皮膚、粉色背心、白色短褲,儼然色香味俱全的饕餮盛宴。魏東升心里頭千萬只螞蟻爬過,咽咽口水,抬腿邁步,聳肩縮背如餓虎靠近獵物。陸貴陽就是這刻兒進來的,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腦袋埋在聶小萍身上的魏東升。
陸貴陽不是呆瓜,卻變成呆鵝,有股無形的力量,扯住他后退的腳步。魏東升回頭發(fā)現(xiàn)他:還不過來幫忙!他如毫無意識的傀儡對魏東升言聽計從,走過去摁住聶小萍在后者胯下不停掙扎的雙腿。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向上蔓延,向上,向上,死死頂住腦門;另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往下延伸,向下,向下,幾乎撐破肉體。
日頭張著血盆大口,唾沫星子吐下來,砸到地面,金星四濺,烤得人萎靡不振。他忘了是怎么從聶小萍房間出來的,腳底像踩著棉花。這光景石文濤和聶小安不知跑哪兒去了。尾隨魏東升,陸貴陽亦步亦趨,沉重的喘息,出賣內(nèi)心的不安。魏東升回頭,瞪眼,近乎告誡:你怕個鳥!她要結婚了,不會說出去,不然咋嫁人?可是——他話還沒吐出小半截,即被魏東升齊頭攔截:說出去又咋樣?她家老的老,小的小,能把我們咋樣?魏東升沒將聶家放眼里,也沒打算掩飾他這方面的經(jīng)驗,頗為得意地聲稱他是這方面的老手,去年也這么搞過一個女生,后者同樣沒聲張。
他無比焦慮地度過余下假期,每天被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籠罩。好在開學了,去鎮(zhèn)上讀書,周末才回安民厝。時間一天天過去,所擔憂的并未降臨,終于稍稍放下心來。他多次躲在遠處,悄悄窺視聶小萍??瓷先ィ櫺∑几酝鶝]兩樣,忙里忙外,有次似乎還朝他微微一笑。魏東升說得沒錯,她不會將那事說出去,不然沒法面對人家的目光和舌頭,丟光臉面,落不下好。話雖這么說,他還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無法直面聶家老小,也不敢從聶家門前路過。
他沒料到她會自殺,事情來得毫無征兆,誰能料到呢?都過去那么久了。那天,安民厝的忙人和閑人聞訊向聶家蜂擁。他目睹聶小萍上吊自縊。大紅衣裳,鮮艷奪目,像朵牡丹,盛開在窗戶后。一直懸掛在那里,仿佛還活著,多掛一會兒,就多受一分罪。站在緩緩向前的人群中,聽聞遠近唏噓一片,恐懼吃掉全身力氣,他兩腿發(fā)軟,傻愣愣釘在原地,心被揪著,仿佛吊在那兒的,不是聶小萍,而是他本人。直至公安局來人,她才被放下,慘白如雪的面孔,在窗戶中間,一閃而過。隔那么遠,他看到她暴凸的眼睛,倏然睜開,利箭般破空射來。他兩腿一顫,險些癱成爛泥,打幾下擺子,沒夾住尿,濡濕了內(nèi)褲。
沒人察覺他所受的驚嚇。聶小萍的死給他帶來心理上的災難,他不知該將內(nèi)心的恐懼向誰傾訴。聶小萍被安葬在絆風嶺,距離他爺爺墳地一箭之遙,每年清明,回家鄉(xiāng)掃墓,他都舍近求遠繞道而行。給爺爺燒完紙錢,他都會再燒上一刀。這多燒的這一刀,無疑是給聶小萍的。
魏東升死亡疑云在父親回復過來的電話里得以坐實。將手機貼耳邊,愣怔半天,父親喂喂好幾聲,陸貴陽方才回過神來,問是怎么死的。上吊,當年聶家孫女那間屋,鄉(xiāng)親都說鬧鬼呢,邪門!記憶里的一幕,被父親提及,仿佛被摁下鏡頭按鈕,盡管是白晝,尚未夜深人靜,畫面亦赫然呈現(xiàn)。你別嚷出去,要求保密,去咱老家查案了,公安挨家挨戶查……
他渾渾噩噩收線,不信鬧鬼這種事,也絕不信魏東升會自殺。如果魏東升是他殺,兇手是誰?如果是他,他又是如何得知那事?莫非上次那通電話是他打的?應該不至于,如果是他,無異于打草驚蛇。“魏東升死了”這五個字,被他捋了一遍又一遍。那道聲音,低沉,陌生,不險不詐,感覺是提醒。
哪里說得清呢?可能真是他打的,殺雞給猴看,他就是那只猴,目的是讓他恐慌,讓他焦慮,讓他痛苦。如此,不費一兵一卒,足以讓他崩盤。倘若,這種猜度沒錯,對方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這幾天,他的狀態(tài)很不好,一點也不好,生物鐘紊亂,徹夜難眠,閉上眼睛,紅衣少女披頭散發(fā),飄然而至,如無根的水母。
陌生來電再沒出現(xiàn),留下一道未解之謎。他莫名期待那個電話的到來,時不時拿出手機瞟一瞟。鈴聲響起,迫不及待掏起,看是陌生號碼,機警地走到角落。很遺憾,都是推銷保險、二手房或股票的騷擾電話。過去那么長時間了,通話記錄早被滾動覆蓋,仿佛那通電話原本就沒光顧過。
屋頂上既已劈過閃電,雷聲必會滾落下來。那一天遲早會來,頭頂始終懸著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換句話說,做虧心事的人都害怕天上會下刀子。詭異的是:最近,在路上,總會看見不少穿紅衣服的女子。紅。橘紅。朱紅。櫻桃紅。寶石紅。胭脂紅。玫瑰紅。妖異的紅。邪惡的紅。她們似乎故意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用那身駭人的紅色來恐嚇他。
他決定外出避一段時間。他有抑郁癥,但還不想死,更不想每天生活在杯弓蛇影瀕臨窒息的恐慌里。換句話說,抑郁癥是有等級的,他還未達到可以舍棄生命的境界。他向單位申請年假,回家收拾行李。他素日住單位宿舍,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回家。
妻子蘇雯,他中學校友,嫁給他時,二十三歲,結婚當年,誕下一兒。在外人看來,他們的婚姻,美滿幸福。夫妻間的幸福,是家長里短,是磕磕絆絆,是杠上開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的“戰(zhàn)爭與和平”。相敬如賓的,舉案齊眉的,莫逆之交的,人前人后“詩經(jīng)”的,張口閉口“楚辭”的,往往是床下夫妻床上客。美得過度,意味假象。他們的婚姻,假得不能再假。兒子滿月那晚,為營造浪漫,妻子摁掉臥室大燈,穿上那件沒機會穿的紅色鏤空真絲睡袍,借橘黃色夜燈,款款向他走來。剛生過孩子,蘇雯的身材并未走樣,走路姿態(tài)輕靈飄逸,宛如仙女。他卻仿佛見到厲鬼,向后趔趄,跌倒在地,身體如篩糠,瑟瑟發(fā)抖。
沒等妻子反應過來,他落荒而逃,直至深夜歸來,只身睡在書房。蘇雯此后再沒穿過那件紅色睡袍,柜子里也再沒出現(xiàn)過紅色衣物,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家里幾乎沒有紅色系物什。他愧對妻子,不是沒有努力過,無濟于事。當親近妻子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一張面孔,一張在夢里反復出現(xiàn)的面孔:面白如雪,眼圈幽藍,血淚流淌。
一種恐懼繁衍另一種恐懼,一個錯誤次生另一個錯誤,一朵云接近另一朵云,雨不可避免下來了——在還沒來得及離開的夜晚,回宿舍途中,感覺身后襲來一陣風,正要回頭,后腦勺一緊,肉體變成爛泥,跌落萬丈深淵,意識化作氫氣球,飄向九霄云外。這日,春夏之交,乙未年庚辰月甲戌日,宜祭祀。
6
在黑暗中醒來,迷迷瞪瞪,身體被捆綁,皮肉被勒得生疼。陸貴陽掙扎身子,窸窣作響,未能掙脫。撬開眼皮,轉動眼珠,企圖尋找光明,黑暗無邊無際,目光被淹沒。啪噠,一簇火光,從黑暗中生長出來。跳動的火苗,如水,將屋子溢滿?;鹈鐡u曳移動,停滯,挑燃燭芯,屋子更為亮堂。火苗熄滅,光亮減弱,燭光里,一張清瘦的面孔,油畫般呈現(xiàn)。
果然是你——陸貴陽持續(xù)跟將他包裹成粽子的繩索斗爭。
不然你以為是誰?聶小安居高臨下,氣流吹拂近在咫尺的燭火,燭火顫顫悠悠,扭起腰肢,光亮蕩起漣漪。
你怎么知道當年的事?這個問題在陸貴陽腦海已盤桓不少時日。
聶小安頃刻間暴躁起來,目光變得跟狼一樣狠戾,臼齒緊咬致面肌隆起,聲調(diào)明顯高出八度:我在門外!你們,你和姓魏的,做了什么,全在我眼皮底下!就算我沒看見,老天也看得見,如果老天還長著眼睛!
陸貴陽瞠目結舌:你……怎么沒進來?
聶小安閉上眼,有淚滑落:我怎么沒進去?我也想知道,我怎么沒進去。這是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
當年那件事,我向你道歉。
一個輕輕松松的道歉,就能一筆勾銷?聶小安至今忘不了,姐姐歿后,奶奶整宿整宿哭,悲傷在她胸腔里孵化,從喉管爬出來,像有氣無力奏響的嗩吶。一墻之隔的爺爺,整宿整宿咳,蒼老的咳嗽聲地動山搖。奶奶痛哭的聲音,爺爺干咳的聲音,揪人心疼,他蜷縮在床角,側身緊貼木墻,指甲摳著,仿佛要將自己嵌進墻壁里。
小安,我很痛苦,因為這件事,受盡折磨,患上抑郁癥。不信你翻翻我褲袋,我隨身攜帶抗抑郁藥。我是該死,可是你殺了我也沒用,換不回你姐姐。你要什么,我補償你。陸貴陽仰起面孔,巴巴望著聶小安,那張固定模式的喪面臉,面色暗沉,嘴唇青紫,鼻梁上架著瓶底厚的鏡片,雙目下耷拉著兩眼袋,仿佛拴著兩燈泡,眼窩黑黢黢,像兩片生銹的銅錢,兩眼錢孔中的玻璃球,爬滿蚯蚓似的血絲,眉頭緊鎖,仿佛患有痔瘡之類的難言隱疾。
你們根本沒意識到錯誤,如果我姐姐沒死,你們根本不會把所犯的錯當回事。
仿佛被噎了一下,陸貴陽像認錯的小學生,轉而低頭懺悔:請你寬恕我。
好了,我說得夠多了。聶小安從床沿起身,手舉匕首,朝他走去,匕首閃光如燭。
截然不同的恐懼,海潮般奔襲而至,陸貴陽想掙掉身上繩索,無濟于事。人如軟脊動物,碩大的臀部,帶動軀體,向后蠕動,將地板犁出拖痕,身后是一堵尚未腐朽的深褐色木墻,遍布大大小小眼睛一樣的紋理。
不,你不能殺我!陸貴陽突然想到啥,眼神熠熠,煥發(fā)對生命的呼喚。我知道你一個秘密,如果我死了,你將永遠不知道這個秘密。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到十年間,喪子又喪孫,白發(fā)送黑發(fā),聶家二老,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在此后五六年,相繼病歿。聶小安淪為徹頭徹尾的孤兒,由遠房叔公零星接濟,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那幾年,陸貴陽在外地求學,畢業(yè)后分配至縣城。盡管兩人見面機會幾近于無,陸貴陽還是會留意聶小安的行蹤。他聽到有關聶小安消息最多的是:聶小安打誰了,或者,聶小安被誰打了;他聽說聶小安租下童安鎮(zhèn)一處廢棄倉庫,開了一家叫“三月三”的酒吧,那是童安鎮(zhèn)歷史上第一家酒吧,那時的叫法是“卡拉OK廳”;聶小安跟蘇雯戀愛,他當然也有耳聞。
蘇雯比陸貴陽小兩歲,比聶小安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跟聶小安一起,蘇雯是做好結婚打算的,不計后果偷食禁果,肚里懷了聶家骨肉。這節(jié)骨眼上,聶小安不知去向,蘇雯找遍童安鎮(zhèn)也沒找著。很顯然,聶小安拋棄了她。母親半是指責半是教誨:趁肚子沒顯出來,咱去縣城醫(yī)院,找個熟人,把胎兒刮掉,要是傳出去,還怎么嫁人!那個年代,未婚先孕,說出去,的確傷風敗俗,何況孩他爹根本沒打算娶孩他媽,這肚里的胎兒不留為妙。
這時候,陸貴陽出現(xiàn)了。陸貴陽是從同學那聽聞此事的,蘇雯曾去他同學那尋找過聶小安。陸貴陽將蘇雯約出來,央求她把孩子生下來,倘若聶小安未能回心轉意,他愿意娶她為妻,幫忙撫養(yǎng)孩子成人。蘇雯問他這么做的原因。陸貴陽說:因為他是聶小安的骨肉。蘇雯一頭霧水,這哪跟哪嘛,風馬牛不相及。陸貴陽編了個石破天驚又無懈可擊的理由:因為我喜歡聶小安。蘇雯眼睛瞪到雞蛋那么大。陸貴陽說: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聶小安。蘇雯嘴巴張到飯碗那么大。陸貴陽說:我們結婚吧,一起撫養(yǎng)共同愛著的那個男人的孩子,我不會干涉你的私生活。
聶小安浪子沒回頭。蘇雯真嫁給陸貴陽,當年順產(chǎn)誕下一孩。陸貴陽信守承諾,對孩子視如己出。他不理解他為何要這么做,是聶小萍魂靈的驅使,還是自己腦袋搭錯了筋?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消除一些內(nèi)心里的愧疚。蘇雯想好好經(jīng)營與陸貴陽的婚姻,認為只要做得足夠好,就可以將后者從歧路上拉回,由名義上的丈夫變成實際意義上的丈夫。坐完月子那晚,蘇雯特意穿上那件紅色鏤空真絲睡袍,沒料到陸貴陽會有那般過激的反應。她以為陸貴陽是害怕女人,根本不會想到,他是害怕她身上的睡袍。
聶小安暗中尋思,陸貴陽一定是狗急跳墻,才會捏造出這么蹩腳且荒唐的理由邀功請賞。不,應該是邀功求赦才對。聶小安試圖從他表情里捕捉到說謊的蛛跡,事情的真相,在表情里,在眼睛里,就是不在嘴巴里??墒顷戀F陽言之鑿鑿,看起來并不像說謊,由不得他不信。他跟蘇雯的確好過,那是他二十歲那年。蘇雯像他姐姐,外表像,性格卻不像。他稀罕她,以為她會是他生命中的鮮花,沒想到卻是朵仿制的塑料花。好比,陳志朋酷似張國榮,但終究不是張國榮。
原來你早就在為今天做準備,為自己找一道免死金牌。聶小安臉上再度結出冰霜。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不,你不該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來到世上的每個生命,注定要受盡苦難。橋歸橋,路歸路,你為我做的,在你死后,我會用生命償還。聶小安將匕首在空中揮出短弧線,似乎要將內(nèi)心里的那念惻隱攔頭削去。隨后抬手看看表,覺得不能再磨蹭了,時間在手腕上流淌過去,無形中又讓陸貴陽多活了些時辰。
聶小安再度舉起匕首,每向前一步,陸貴陽離死亡更近一步。仇恨迷蒙聶小安的心智,陸貴陽說甚都沒用。他所拋出的秘密,沒能挽回他的命。聶小安左手有恨,右手有刀,殺害魏東升,又將他擄到這里,定然抱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7
渾身戰(zhàn)栗的陸貴陽,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一條擱在砧板上的魚。人真是奇怪,每天要死要活,命懸一線,求生的欲望,比任何時候來得都強烈。好比日子,每天都似煎熬,不經(jīng)意間,驚覺時光飛逝。被束縛的手腳無法動彈,陸貴陽只能發(fā)出潑婦哭喪那般尖叫聲,呼救聲像沖天炮飛出窗外,像夜鳥湮沒在夜空下,半點沒能削弱聶小安的騰騰殺氣。
聶小安說得沒錯,倘若聶小萍沒死,陸貴陽也許意識不到他的罪孽——即便有過愧疚,可能也早已消逝在歲月里;即便不曾遺忘,也會被當作不堪回首的過往,連回憶都不想再回憶;甚至還可能耽溺于那天的快感,在后來蠢蠢欲動的年歲里,反芻、咀嚼、品咂、回味,尋求生理上的刺激。忠臣以死捍衛(wèi)誓言,烈女以死守住貞潔,民工以死來討薪,冤者以死證明清白,連耶穌也要以死后升天為神跡。喚醒覺悟、良知、罪惡,往往需要以生命為代價。有些罪惡,也因為生命的逝去,成為永恒的秘密。秘密是腸子,灌滿臭屎。
陸—貴—陽——聶小安默念這三個字,緩緩走向眼前這位仇人。一步……兩步……三步……似乎故意要給對方營造死亡前夕的恐懼。聶小安背對燭光,身影扭曲變形,如同手舉鐮刀身披斗篷的死神。陸貴陽想象即將降臨的痛楚,他先是將罪過歸咎于魏東升,若不是后者慫恿教唆,他怎會做出那種事?隨即,另一個念頭跳出來將之推翻——他可以阻止的,就算阻止不了,也可以拒絕,就算無法拒絕,也可以逃離。是啥驅使他走向那張床,是啥支使他褪下褲子?怪獸。他想,是怪獸。一只蠢蠢欲動的怪獸,很早就埋伏在他身體里,碰巧在那刻覺醒。那個酷熱且無聊的夏季,這個少年多次來到村里攔馬河邊,偷偷窺視蹲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那一個個臀部,因為半蹲半伏的姿勢,緊實渾圓,像兩片大南瓜瓣,看起來有磨盤那么大;那一截截腰間的肉,在陽光下賊亮賊亮,散發(fā)出炫目誘人的風光。少年認為自己變態(tài),為自己的齷齪不齒,第一個念頭是不能再看,第二個念頭是再看最后一眼。
他繼而將罪過歸咎于大財。大財四十掛零,是個光棍,長著一張只有他死去的母親才會喜歡的臉,愛喝地瓜燒。大財娶過一個四川婆娘,那個女人跟他沒過上幾天跑路了。大財不知從哪弄回毛片,三天兩頭,一個人躲屋里頭看得不亦樂乎。有人好奇,站在門外,透過門縫,偷偷看,大財用被單將門縫遮住。他也偷看過,隱隱約約,不太清晰。有一回,大財邀他一塊兒看。大財鬼鬼地說:你不小了,可以看了。他坐在電視機前,面紅耳赤,口干舌燥,腦袋發(fā)懵,心撲通撲通像只調(diào)皮兔,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將出來。盡管十四寸黑白電視,鏡頭和聲音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畫面分裂斷層,聲音也卡頓了,鋸齒般咯吱咯吱響,像刀在玻璃上劃。
他還是將罪過歸咎于自己。他記得很清楚,是他提議玩“七步殺”的。那天,他、魏東升、石文濤和聶小安,無所事事。他說:閑得卵子疼,玩“七步殺”唄。魏東升說:跟倆小屁孩有啥好玩的?他說:咱一人帶一個,打發(fā)時間唄。魏東升勉為其難:那好唄?!捌卟綒ⅰ笔莻€潘多拉魔盒,如果不揭開它,那件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他再沒玩過“七步殺”,如今也沒見其他孩子玩過?!捌卟綒ⅰ毕裆眢w內(nèi)的盲腸,是少年生活的組成部分,但并非缺少它不能活。當年這樁風靡一時的游戲,局限于人數(shù)和場地:需要至少兩人以上,年紀太小玩不了,年紀太大不屑玩;需要可以隱藏的場所,房子太小,廣場太空曠。
如此說來,他才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引發(fā)諸多事端的蝴蝶之翅?;馃秊觚敹亲犹郏@種內(nèi)心隱痛,陸貴陽不可言說。
陸貴陽手腳被束縛,身體呈下跪姿勢,跪成岳飛廟前秦檜雕像。
聶小安譏笑:不是男兒膝下有黃金嗎?你的底氣呢,怎么說陽痿就陽痿了?有膽子做,就沒膽子擔?你是不是男人!一連串責問像耳光扇在陸貴陽臉上。
此刻,時間凌駕于空間之上,他無法承受這夜色之重,既希望時間遙不可及,又希望時間轉瞬即逝。
不,我不會讓你這樣死。匕首斜指窗戶上方屋梁,聶小安說,我要讓你跟我姐姐一樣,吊死在這個位置。他向姐姐承諾過,這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復仇儀式,神圣不可褻瀆,別無方式可替代。
住手——木門被吱呀推開,風隨門洞席卷進來。突如其來的聲音,于陸貴陽而言,每個字都像從對方嘴里吐出來的金子,每個音調(diào)都是揚起來的希望之帆。首先戳進燭光里的,是漆黑的手槍,鏡頭順著手臂往上走,是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陸貴陽眉目間的絕望,如舞臺上酒紅色幕布,嘩啦啦被拉開,投射燈啪地打亮,表情頓然光芒璀璨。
8
聶小安收回匕首,聚焦目光,注視眼前這位擅入者。是你?沒有幾多意外。歲月的包漿,沒完全包住石文濤。退床邊去!石文濤拿槍比向床鋪位置。躊躇須臾,聶小安往后退,幽幽烤藍的槍管,隨之轉移方向。將陸貴陽護在身后,石文濤面向聶小安:你走吧。聶小安朝門外張望。石文濤說:放心,沒有別人,你走,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走?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你讓我走?這已經(jīng)超出我的底線。你盡管開槍,不然,我還要殺他!我身上已經(jīng)背了一條人命,不在乎再背一條。魏東升果然是你殺的。不然還有誰!他早該死了,我有的是機會殺他。
那天,聶小安白日在家睡覺,傍晚五點左右,出門跟朋友吃飯,假裝醉得不省人事,讓朋友送回公寓。朋友安頓好他,離開時約晚上七時許,聶小安隨即行動,刮凈臉上胡茬雜毛,粉撲口紅齊上陣,接下來是塑型胸罩、連衣裙、發(fā)套、發(fā)夾、披肩假發(fā),最后是高跟鞋。下樓梯至十七層,接著乘電梯至地下停車場,駕駛從朋友那借來的帕薩特,前往苦竹村,在車上換回原裝。
苦竹村毗鄰安民村,從省城一路向北,先經(jīng)安民村,后經(jīng)苦竹村,中間橫亙著一座山脈,橫臥東西,南北斷面刀削斧砍,巖壁花草藤蘿叢生,崖下各有潭湖泊,清澈透明,長年累月生長一種當?shù)厮追Q“白條”的野生魚。從苦竹村去安民村,或從安民村去苦竹村,國道是必經(jīng)之路。打個比方,如果將國道比作樹的枝干,前往安民村和苦竹村的路,就是樹干一側的兩根枝丫。聶小安事先踩點過,安民村路口,國道上方,監(jiān)控無盲點,若驅車徑直進村,必躲不過電子探頭。出生在安民村的聶小安,知曉一條從苦竹村到安民村的蹊徑,可以橫穿直抵安民厝,是小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準確來說,非路,前身系逃命暗道。無論所處地勢,還是自身格局,安民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旦失守,無異于天然墳墓。當年童安縣令與移民先驅,為留退路,在懸崖半腰,合力鑿出這條暗道,出口即在苦竹村。因事隔久遠,又過于隱蔽,就是當?shù)厝?,也少有知情的?/p>
將車子停在苦竹村,徒步穿過暗道,抵達目的地,換上手機卡,聶小安給魏東升打電話,稱老家駝子叔在安民厝挖石樁,意外發(fā)現(xiàn)兩壇古錢幣,村主任已上報鎮(zhèn)政府,這倒沒什么,重點是在發(fā)現(xiàn)古錢幣附近,又找到一處地下暗室,里面堆滿瓶瓶罐罐,今晚若不想辦法轉移,這些原本屬于他們祖宗的東西,按規(guī)定得上繳國家。魏東升正想張口詢問,聶小安已將電話掐斷?;負苓^去,打不通,改撥剛才的手機號碼,問剛才那個號碼是誰的。聶小安聲稱他跟朋友在一起,怕手機電量不足,用的是朋友手機,突然沒信號了。魏東升問他方才所說是否屬實。聶小安聲稱千真萬確。
魏東升只身驅車前往安民村,大老遠就望見聶小安已經(jīng)在安民厝路口等待,燃燒的煙頭螢火蟲般明明滅滅。魏東升停好車,走過去,問他東西在哪。聶小安用力將煙頭彈進水田,指指老厝方向,我把那些玩意搬樓上去了。魏東升說怎么就你一個人。聶小安說我朋友在那看著呢。二樓一間屋子果真有亮光透出來。收藏古董是魏東升素日愛好,早耳聞老祖宗他們當年在京城非尋常人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逃難時隨身攜帶些古玩寶貝過來不無可能。眼下他滿腦子都是閃著綠銹釉光的銅鼎瓷器,不假思索,緊隨聶小安,借著手機熒光,半摸黑踩上外掛樓梯。走到當年姐姐房間,聶小安推開門,突然回頭:誰在后面!魏東升下意識轉身。聶小安操起門旁早已備好的鋼管,一下將魏東升擊暈過去。不放心,又加一下。接下來,將昏迷過去的魏東升,吊在窗后橫梁上,制造其上吊自殺假象。
確定魏東升死亡,聶小安清除痕跡,從原路返回苦竹村,換上女裝,開車回城,乘電梯至十七樓,踩樓梯回到寓所。拾掇完畢,稍事休息,招呼朋友去酒吧,半路上將裝著假發(fā)、胸罩、裙子和高跟鞋等物的垃圾袋,一股腦兒扔進路邊垃圾箱。該公寓商住兩用,共二十五層,聶小安住第二十三層,第三至二十層是酒店,對外營業(yè)。時逢周末,人多得像虱子,游客云集,魚貫進出,人流量巨大,警方無法對進出人員逐個盤查,所以未能發(fā)現(xiàn)喬裝打扮的聶小安。盡管后者無法提供案發(fā)當晚七至九點的不在場證明(辦案中這種情況并不罕見),但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他與兇殺案有關。柚里縣刑警鬼得很,首次傳訊聶小安時,設圈下套,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老板被殺時,你在哪?聶小安更鬼,答案毫無破綻:魏總被殺了?!什么時候?!驚掉的下巴掛在臉上半天才收回去,從頭到尾沒暴露半點演戲成分。據(jù)路輝集團有關人員反映,魏東升死亡,對聶小安而言,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也就是說,聶小安有作案時間,沒有殺人動機,更不具備作案條件。
你放下警察身份,憑良心說,我該不該報仇?聶小安胸膛起伏。
我放你走,看在從小相識的份上,只要我不說,陸哥不說,沒人知道你是兇手。石文濤不知此舉是仁義還是縱容。從身份上說,他在此岸,聶小安在彼岸。然而中間并非隔著楚河漢界,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故鄉(xiāng),一段共同的記憶。
陸貴陽不失時機接下話茬:對對對,我發(fā)誓,我不說!
石文濤側頭剜陸貴陽一眼,咬咬牙,蹲下,試圖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徒勞。
不!我答應過我姐姐,我會讓他們死在這里。報不了仇,我活著也沒意思。你開槍吧!不然,總有一天,你會后悔!
石文濤雙手舉槍,紋絲未動。
聶小安手執(zhí)匕首,滿面決絕。
槍口對鋒芒,大眼鉚小眼。蠟燭已燃去一半,幾只飛蛾,繞起燭火飛舞。窗外漆黑如墨,樹林深處,貓頭鷹叫聲兩短一長。
人死不能復生,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何就不能放下?放下仇恨,你可以的,不試試怎么知道?開始新生活,有什么困難,我們會幫你。石文濤下不了手。
不,他們該死!姓魏的賺了那么多錢,過得像神仙,有車有房,有老婆有情人,從來沒有過愧疚。我在他臉上從沒看到過半點愧疚!他做慈善,上報紙,上電視,往臉上搽粉,沒人知道他強奸過我姐姐,沒人知道他害死過人。那么多女人圍著他轉,形形色色,看到她們,我總會想到我姐姐。如果我姐姐沒死,現(xiàn)在會過得怎么樣?
如果聶小萍沒死,現(xiàn)在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幸福的家庭主婦,還是市儈的街邊攤販?誰能說得清?石文濤也沒想到,多年后,他會成為刑警,魏東升會成為商人,而聶小安呢,則成為后者司機——即便那是聶小安刻意為之。如果魏東升成為刑警,聶小安還會不會找他復仇,還敢不敢找他復仇?眼前這一幕,是不是可以改寫?誰能說得清呢,賭徒總能找到賭局,復仇者總能找到仇人。當年之事是因,今日之事是果,一切都是注定的,說來又是無常的。
從我姐姐離開那天起,我,聶小安,這輩子,就是為報仇而活。你不知道我多痛恨自己那天沒沖進去。我姐姐的死,我也有錯。殺了姓陸的,我會去九泉之下,向我姐姐賠罪……聶小安像只蝸牛,背著仇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負重而行,從未放下??墒?,倘若失去了殼,蝸牛還能不能存活?
9
沒人理解他對姐姐的感情,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父親去世得早,母親離家出走,爺爺奶奶年邁,姐姐支撐著整個家,要照顧聶小安,還要照顧爺爺奶奶。長姐如母,一點也不假,到底是姐姐,將聶小安當眼珠子寶貝,好吃好玩的,第一個想到他。姐姐習慣將披肩長發(fā)用彩帕系成馬尾,走起路來,搖搖甩甩。夏天傍晚,姐姐早早煮好稀飯,挽著洗衣盆,領著聶小安,去攔馬河游泳。跟在姐姐身后,聶小安屁顛屁顛。柔軟下來的陽光,涂抹過來一片金黃,一邊明一邊暗,隨處可見的稻草垛,被夕陽燃燒出香氣,濃郁到掬得起來。對姐姐而言,插秧、犁田、薅草、收割、脫粒,全不在話下,田里地里,被她打理得風調(diào)雨順。姐姐怕曬,習慣戴頂草帽,下面搭條濕毛巾,時不時抹把臉;不搭草帽的光景,鬢間汗津津,汗水泅濕劉海,用手一勾,劉海服服帖帖繞到耳際,露出白里透紅的鵝蛋臉。
那年開春,姐姐訂婚。聶小安見過未來姐夫,像歌星吳奇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拜完天地,姐姐就是別人家的了,聽奶奶念叨這些,聶小安心里頭空落落的。他不情愿姐姐變成別人的姐姐,央求姐姐這輩子不嫁人。聶小安說:姐姐你做我老婆好不好?姐姐輕輕敲下他腦殼:傻弟弟喲——看起來姐姐并不傷心。姐姐非但不傷心,反而很開心,每當“吳奇隆”過來,頭頂上像落著只花喜鵲,鵝蛋臉像盛開的桃花,用他長大后能想到的一句話形容:笑得比蒙娜麗莎還好看。聶小安想,算了算了,沒有什么比姐姐開心更重要的了,反正苦竹村也沒多遠。
一念成讖,聶小安認為,是他害了姐姐。姐姐沒結成婚,那年臘月,自縊身亡,穿著出嫁用的旗袍,婚禮變成葬禮。那天,已經(jīng)開學,在教室。他記得很清楚,是節(jié)語文課,鄰居順伯站在窗外,招呼老師出去一下。老師出去后進來,一臉凝重,對他說:聶小安,你家里有事,先放學。他猜不透何事,素來膽小,不敢問老師。順伯也不說,只催他走快點走快點。他跟在順伯身后一路小跑,遠遠望見他家前坪圍著一群人,朝他家方向指指點點。不知誰說了一句:小安回來了——人群像流水向兩旁涌開,一條路出現(xiàn)在中央。他惶惑不安地穿過夾道。仿佛被雷電擊中,土地在顫抖,空氣在燃燒,天空在哭泣,草木在流血。他記得很清楚,那日,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太陽是黃的,姐姐是紅的。姐姐穿著紅色旗袍,懸掛在窗戶后。派出所的人還沒來,村民不敢擅自將聶小萍放下。聶小安的爺爺奶奶早已不省人事。沒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少年眼睛里流露出的怒火。他們只看見他目光里的悲,看不見他目光里的硬、目光里的冷。時至今日,那一幕,仿佛是不真實的夢境。
要為姐姐復仇,首先得接近他們。問題在于,他不具備殺人的勇氣,報仇之事,只能往后推。待認為已經(jīng)有足夠膽量殺人,便是付諸行動的時候。經(jīng)過周密謀劃,他如愿成為魏東升司機(在他看來接近陸貴陽要比接近魏東升容易得多)。他的計劃是先殺魏東升,再殺陸貴陽,只是一旦東窗事發(fā),作為魏東升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很難置身事外。倘若被警察抓住,就沒機會殺陸貴陽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唯有等待天時地利人和。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從春天等到冬天。
魏東升對他器重有加,厚待有余,付給他的薪水,明顯高于當?shù)厮緳C從業(yè)者正常水平。聶小安干滿一周年之際,魏東升還斥資近百萬,在市中心為他購下一套單身公寓。魏東升多次表態(tài):哪天你結婚了,我當證婚人,送你一輛S級奔馳。平白無故的,人家為甚對你那么好?在聶小安看來,魏東升所做的,應該是出于愧疚,在贖罪,在安撫。然而,從魏東升臉上,聶小安看不到絲毫愧疚。聶小安多次在他面前旁敲側擊,故意提到死去多年的姐姐,偷偷打量后者表情變化。魏東升沒有任何異常表現(xiàn),鎮(zhèn)定自若,仿佛當年那件事根本沒發(fā)生過。
也許,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壞人,只有做錯事的好人。殺害魏東升的時間,一天天延宕,不止一次碰到下手的機會,聶小安卻因為遲疑屢屢錯失良機。難得一次,魏東升登山,他隨行。當?shù)睾蘸沼忻莫{子山。山頂,一只山鷹盤旋而上,離地千尺。懸崖邊,魏東升倒背雙手,迎風而立,目光遠眺,對身后心腹毫無戒備。離他一肩之距的聶小安,只要往前一推,魏東升必將粉身碎骨,縱是事后面對警方調(diào)查,也可以編個莫須有的理由搪塞推托,橫豎不會留下把柄。聶小安手伸出去,停在半空,再伸過去半寸,魏東升即可去見閻羅王。山風獵獵,裸露的手腕,倍感凜冽,復又縮回,收進兜里,真真失之交臂。聶小安恨自己。原來,時光催人老,仇恨亦會衰。他對魏東升的仇恨,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如今停止生長,未老先衰,長出色斑,長出皺紋,長出須子。仇恨并非無堅不摧,扛住嚴刑拷打,卻未能經(jīng)受住糖衣炮彈。他對時不時要掐一把讓自己疼痛的生活,倍感厭倦。
不知是天不垂憐,還是性命該絕,財大氣粗的魏東升,有意開發(fā)安民厝,帶聶小安回鄉(xiāng)考察。此地此景,聶小安再熟悉不過,故土重臨,心臟像被誰踢了一腳,鈍痛。當?shù)毓賳T陪同魏東升四處查看。置身姐姐生前房間窗戶下,在長滿野草的前坪煢煢孑立,聶小安似乎看到縊頸自盡的姐姐,一身鮮紅旗袍裹著嬌小玲瓏的軀體,被暗黑背景襯托,像幀色彩艷麗的油畫鑲嵌在基調(diào)陰暗的素描間?;覊m覆蓋這里,卻未覆蓋記憶。走過去,至廊道盡頭,踏上樓,再穿過廊道。近午,陽光如水流淌,“美人靠”空空寂寞。走到姐姐房外,目光伸過虛掩的房門,方桌猶在,木床猶在,姐姐亦猶在。姐姐坐在床沿,垂首啜泣,穿著旗袍,長發(fā)披肩。他推開木門,叫聲姐姐。姐姐緩緩抬頭,面色蒼白,兩行淚水,滑過面腮。姐姐哀哀怨怨:你說好的……為我報仇……他羞愧難當,跨過門檻,撲通跪下,樓板戰(zhàn)栗。移動雙膝,像失去雙腿的侏儒,挪向床邊,頭顱拱地,似乎要將地板磕穿。他向姐姐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心軟我不該心軟。他向姐姐發(fā)誓:我一定一定會殺了他們?yōu)槟銏蟪穑乙欢ㄒ欢〞屗麄兯涝谶@里給你獻祭。
深夜丑時,鳥瞰安民厝,宛若蝙蝠。一只只碩大的蝙蝠,飛檐斗拱乃收起的羽翼。
還記得“七步殺”嗎?石文濤道。
怎么不記得!聶小安咬牙切齒。我死也不會忘記!
那今晚,再玩一局“七步殺”,我和你。
什么意思?
如果我輸了,帶陸貴陽離開,也放你離開,今日之事,到此結束。今日之后,你是否找他報仇,我不再干涉。
聶小安細嚼慢咽石文濤的意圖:要是我輸了呢?
放下仇恨,饒過他,不得再找他報仇。
略一沉思,聶小安點頭答應。
沒有更好的選擇。石文濤有槍,他只有匕首。匕首再快,快不過子彈。他做不到在石文濤開槍之前殺死陸貴陽,而石文濤若想制伏他則易如反掌。石文濤完全可以逮捕他,既然料定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要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將插翅難飛;即便沒有事先布控,要想逮捕他,眼下還為時不晚。石文濤定是念及兒時情誼,才沒撒下這張網(wǎng)。石文濤定是認為他找魏東升和陸貴陽復仇情有可原,才給他這么個博弈的機會。畢竟,當年一幕,石文濤也親眼看見。
10
夜幕下的安民厝,破敗,深邃,詭異,如烏云籠罩的海。他們變成兩尾魚,游進大海深處。在賦予復仇賭注后,“七步殺”關乎生死,恰如其名殺氣森森。
既然聶小安不愿放下仇恨,自己又不忍心將其繩之以法,迫于無奈,這是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計。石文濤早斷定魏東升的死乃聶小安所為,也猜到聶小安下一個目標會是陸貴陽,卻對在柚里縣當刑警的同學隱瞞此事。他查到陸貴陽電話,匿名告知魏東升死訊,意圖理所當然在于提醒,想必陸貴陽會猜到內(nèi)中來龍去脈。打掃出一間屋子,在安民厝蹲守數(shù)日,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預料中那個人并未出現(xiàn)。闊別多年的安民厝,不具備居住條件,遠的不說,擺在近前的,一日三餐是個問題,洗漱亦是個問題,守株待兔,并非良策。思忖再三,石文濤在聶小萍房間裝上紅外線警報器。這是他的私下行動,并未向單位報備。他原本打算照常到單位上班,同時緊盯這邊動靜。只是這樣一來,倘若目標人物出現(xiàn),從省城趕下來,從時間上說,根本來不及。出于這方面考慮,只能在鎮(zhèn)上旅館落腳。就在這天晚上,手機發(fā)出信號提示,石文濤第一時間趕到安民厝,才有了此前一幕。
記憶中的廊道,向黑暗延伸,安民厝影影憧憧,仿若被人遺忘的荒冢,屋脊形同墓碑。年近四十,視力大不如年少那般敏銳,就算夜晚月光明亮,抬頭已望不見月中樹影,低頭已看不見從路間躥入草叢的青竹蛇。是古厝,人跡罕至,無人管理,樓體破敗,每踏上一級樓梯,都會引發(fā)抖動,如帕金森患者無法自控的震顫;每推開一扇柴門,就會響起呻吟,如老嫗喉嚨深處干涸的夢囈。石文濤抬腿落腳,輕舉輕放,學貓,貼墻而行。一個不合時宜的噴嚏,一道稍微粗重的喘息,在這寂靜的夜晚,都有可能暴露存在。鏡頭里的他,舉止浮夸,姿勢像游泳,周圍像大海。比起少時,石文濤更為謹慎,動作仿若刀尖上的舞蹈。
亦不能輕視少年的小聰明,陸貴陽當年慣用的把戲是假裝“陣亡”——在“根據(jù)地”叼著一株狗尾巴草,百無聊賴地等待游戲結束;或者干脆躺在樹蔭下的長條石凳上,雙手枕在腦后,蹺起二郎腿,眼角觀望你們東躲西藏。參與游戲的不止一人,往往不知他仍“活著”,待你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出其不意喊你一聲。距離如此之近,三四步之遙,你只能乖乖“就義”。此時此刻,陸貴陽不再是游戲的參與者,而是賭注的籌碼,等待命運審判的罪人。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維系在這樁游戲里?;謴妥杂傻乃瑳]有逃離而去。他知道,就算離開,同樣躲不過追殺。之前是想過報警,但曾經(jīng)犯下的錯,會因此敞開褲襠,他將身敗名裂,失去所擁有的功名利祿。他多少存有一絲僥幸,以為可以躲過一劫。細數(shù)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哪個不是僥幸心理在作祟?他想賭這把,結果輸了。早知如此,之前就該報警,頂多坐牢,不至丟命。倘若今晚石文濤輸了,報警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問題是警察能不能第一時間逮捕聶小安?聶小安會不會在被捕之前殺害他?吃一塹長一智,他想即刻報警,然而手機已被聶小安擼去,遠近萬籟俱寂,沒有村民居住,求救無門。除了等待,并無良策,只能將希望寄予石文濤。不能寄望上帝,上帝不會保佑做過壞事的人。等待中,他蹲下身子,摸索到一塊石頭,拳頭大,長條狀,一頭尖,握在手心,正合適。迎刃而解,迎刃而解,不刃何解?他想趁聶小安走近,出其不意,給他致命一擊,免除后顧之憂。
月升當空,高墻陰影深淺起伏,海浪般逼過來復散開去;風火墻上的藤蔓,仿佛一條條纏來繞去的蛇;奔跑時迎面而來的風,席卷起老房子經(jīng)久不散的尿騷味;螢火蟲追隨他飛舞,星塵般墜落復升起。落葉回歸枝丫,殘垣重新站立,斷瓦飛回屋頂,野草躥向路側,燈火漸次蘇醒。時光在奔跑中倒流,每向前一步,就年輕一些。終究回不到過去。廊套廊,巷套巷,沿著巷道,往西深入,石文濤迷失,不知身在何處。安民厝是天堂,也是地獄,是樂園,也是苦海,猶如迷宮、監(jiān)牢或禁地,這么多年來,囚禁了石文濤,也囚禁了聶小安。他們體內(nèi)隱藏著死胡同,胡同深處囚禁著心臟,心臟上纏繞著鐵鏈,一根叫仇恨,一根叫愧疚。月影西斜,假如繼續(xù)以這樣捉迷藏的方式無休止周旋,他可能永遠找不到聶小安,聶小安也可能永遠找不到他。這樁游戲,將沒有輸贏。漢子一口唾沫一口釘,石文濤堅信,聶小安不會趁機逃離。他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好人,也絕不是法律之外的人渣。
聶小安打小就是這么個性子。一群半大孩子玩起情有獨鐘的游戲,依然是他們中間蔚然成風的“七步殺”。其中有個叫大寶的,不吭不響,半途拐道回家找娘。花了個把時辰,沒尋到大寶,聶小安尋至他家,發(fā)現(xiàn)他已上桌扒飯,手上端著個大海碗,是他吃的第三碗。聶小安叫聲張大寶,走過去,一二三四……數(shù)到七,踩到他腳背:你輸了!大寶含著一嘴飯:早不玩了,傻瓜!聶小安義正詞嚴:玩就玩到底,不然,你是逃兵!言罷轉身揚長而去。這就是聶小安,膽怯、懦弱、羞澀、拘謹,卻有超乎常人的專注和耐性,一條道走到黑,固執(zhí)到九頭牛拉不回來。這是他性格與外表的反差,若不是骨子里的這種執(zhí)著,也不至于這么多年囿于仇恨不能自拔。
老屋陰冷潮濕,仿佛深邃的洞穴。石文濤躲在某間老屋灶坑旁,地上散落兩截未來得及燒的柴火,灶膛里的火已然熄滅二三十年,灶口堆積一層盡享天年的灰燼。灰燼,人類最后的存在形式,常人一千五百克左右,管你生前多么卑賤權貴幾多愛恨情仇。不知哪里傳來細弱吱吱,豎耳辨聽,才知傳自灶膛。曾經(jīng)燒火之處,如今成為鼠窩。石文濤心頭一動,想到某個藏匿的絕佳之處。此前對久違的地形來回勘察,知道那是獵狩伏擊最佳位置。他悄悄潛回,走至廊道,抓住窗戶邊緣,一招旱地拔蔥,人已送到屋梁上。得益于長期堅持鍛煉,他的身材并未像大多數(shù)這個年紀的人:腦袋大,脖子粗,關節(jié)生銹,皮肉發(fā)?!_私處,渾身掛滿洶涌的五花肉。他盤踞屋梁,像冷靜的夜鷹,等待獵物出現(xiàn)。
從哪里來,最終要回哪里去。游戲開始的地方,往往也是結束的地方。倉央嘉措的詩:我用世間所有的路/倒退/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鶴奔向閑云……只要未放棄游戲,聶小安總會回來,石文濤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以靜制動,“七步殺”的取勝砝碼,只是當年,大多孩子性急,沒有足夠耐心。聶小安終于出現(xiàn),當然是悄悄返回。他亦像只貓,躡手躡腳,腦袋撥浪鼓似的左右環(huán)顧,獨獨沒有往上看。他決計不會想到石文濤會躲在上面,如同石文濤沒想到老鼠會在灶膛里造窩。
11
聶小安!聲音從天而降。聶小安四顧茫然,不知聲音來自何方。石文濤從屋梁縱身躍下,兩腳穩(wěn)穩(wěn)落地,嘴上念道:兩步。繼續(xù)邁去:三步,四步,五步,六步。隨意,平日走路步距?,F(xiàn)在的他,距聶小安,僅一步之遙。小小一步,就算是當年十歲的他,亦可輕易抵達。游戲勝負已定,結局毫無懸念。
石文濤正跨出最后一步,聶小安突然伸出手臂。匕首輕輕抵在石文濤胸前,像舐舔在皮膚上的蛇芯子。
沒到最后一步,都不算輸!聶小安捶式反握,匕首向前抵去。
石文濤陡然平舉手臂,槍口直指聶小安腦門。
聶小安手臂肌肉條件反射,抽搐繃緊。
毫無征兆,石文濤扣動扳機,彈簧沖擊,彈匣旋轉。
下意識,聶小安將匕首推進,刀身沒入石文濤胸膛。
——槍響和疼痛并未如期而至,聶小安右手被炮烙似的抽離,匕首呈九十度栽在石文濤胸膛上,仿佛從心臟里生長出來的犄角,仿佛孤零零生長在懸崖上的野草。
握緊的拳頭,緩緩攤開,躺在石文濤手心里的,赫然是七發(fā)子彈,嘩啦落地。
為什么?!聶小安嘴唇抖動,如蝴蝶扇動的翅膀。
石文濤捂住胸口:我犯過一個不可原諒的錯,曾經(jīng)開了不該開的一槍……
時間往前推五年,寧城市東街路,歹徒劫持人質事件?,F(xiàn)場警察向恰巧路過的石文濤簡要介紹案情:歹徒男性,二十八歲,涉嫌殺人,在逃通緝犯,挾持一名過路女性,要求警方撤離。狙擊手已待命,不過事發(fā)鬧區(qū),不敢貿(mào)然行動,已過半小時,雙方僵持不下。歹徒手上持水果刀,情緒相當激動,隨時可能傷害人質。石文濤目視前方:三十米開外,歹徒左臂緊箍人質脖子,右手拿水果刀抵著,沿護城河東面后退。石文濤二話不說,掏出手槍,邁腿,側身,舉臂,瞄準,扣動扳機。歹徒中槍倒地。人質抱頭蹲下?,F(xiàn)場爆發(fā)喝彩。石文濤將槍別回腰間。曾蟬聯(lián)兩屆全市刑偵系統(tǒng)射擊賽冠軍,他有這方面的自信,過程拉風到只差吹一下槍口這個經(jīng)典動作。
無意間一次路過,出手擺平一起惡性案件,此事一度傳為佳話。然而,從被劫持女子那里,石文濤獲悉,歹徒并無傷人之心。歹徒一家早年與鄰居因宅基地糾紛結下梁子,年年除夕,鄰居都召集不良分子到他家打砸傷人。當年依舊如故。混亂中,對方中的一人,被他誤傷致死。按辦案機關私下說法,他其實沒必要畏罪潛逃,就算不是正當防衛(wèi),頂多也只是過失殺人。歹徒本性并不壞,據(jù)被劫持女子回憶,他當時曾對她低語:對不起,不要怕,不會傷害你。也就是說,石文濤充滿自信的一槍,殺死一個罪不至死的人。
石文濤身子搖晃。
不要再說了,我已經(jīng)呼叫120了。聶小安攙石文濤至墻根坐下,苦苦等待急救車的到來,蹴在地上手足無措。
石文濤氣息急促,淚從眼角滑落:我犯過另一個不可原諒的錯,曾經(jīng)說了不該說的一句話……
聶小安的準姐夫戴小全,是石文濤二哥的初中同學。那年國慶假期,戴小全來安民厝石家做客,提及年底要跟聶小萍成婚之事。在石文濤二哥房間里,哥倆無話不談,聊天內(nèi)容頗有些少兒不宜。石文濤二哥說:老實招,你跟你媳婦,睡過沒有?戴小全打著哈哈:沒有!石文濤二哥滿臉曖昧:屁,鬼信!戴小全指天發(fā)誓:誰要跟她睡過,出門踩狗屎!當時石文濤正在旁邊玩卡通撲克牌。許是認為石文濤年幼,聽不懂這些,他們沒有避開他。石文濤確實沒聽懂字面下的意思,但聽懂了“睡”這個字,在旁側小聲嘟噥一句:那他們怎么沒踩狗屎?戴小全沒反應過來,愣了愣,覺得不對勁,轉過臉問他:誰?時年石文濤方才十歲,不知道“強奸”這個詞,只相當神秘地說:他們把你媳婦給睡了。戴小全面色耷拉下來問,誰把我媳婦睡了?石文濤支支吾吾,又不敢說了,生怕魏東升和陸貴陽報復,任憑戴小全怎么問都不說,連二哥的面子也不給。見戴小全一臉屎臭樣,石文濤二哥趕忙緩和氣氛:別聽他小屁孩胡謅,沒影沒譜的事兒!戴小全沒再追問,一聲不吭離去。
轉眼跨進臘月,聶小萍未跟戴小全成親,而是穿上成親用的旗袍上吊自盡。起初心智未開,石文濤尚不明白內(nèi)中關系,后來腦子開竅,終于明白聶小萍自殺的真正原因。聶小萍自盡,生活在鄰村的戴小全,沒有理由不知情。毋庸置疑,倘若當時他向警方挑明未婚妻被“睡”的線索,就算石文濤和聶小安閉口未提,聶小萍的死因也就呼之欲出,世間就有可能少一起法律之外的審判。他為甚不說?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警方已認定聶小萍系自殺無疑,未向他作更深入核實;二是出于對聶小萍名聲的考慮,他認為,人都死了,就該入土為安,沒必要再去敗壞清白。說來說去,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心甘情愿落下負心郎的罵名,是最后能為她做的,算對她心存愧疚的彌補。
我活在愧疚當中,這么多年了,始終沒有減輕過。你不知道,愧疚比仇恨,更讓人放不下。仇恨,是橫在你面前的一座大山,總有一天,你會跨過去。愧疚,是壓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我這輩子都無法翻身……我習慣將子彈與彈匣分離,以此警醒自己,不管什么情況,都要三思后行……我習慣沉默,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要不是我多嘴,你姐姐就不會死,你爺爺奶奶也不會那么早過世……我對你的包庇,已經(jīng)違背警察天職,終究逃不過內(nèi)心譴責。去自首吧,我勸你放下,也是勸自己放下……
那枚射出的子彈,那句說出的話,終于落地,化作塵埃。
鮮血從石文濤胸口流出,溢滿聶小安掌心,從指間游弋而下。聶小安覺得害怕,如同小時候害怕棺材、花圈、蛇、毛毛蟲、深淵、噩夢、黑夜、閃電、響雷、鬼故事……他一直很膽小,從來沒有勇敢過。他用仇恨支撐起來的膽量分崩離析,用膽量積攢起來的仇恨灰飛煙滅。
急救車嗚啦嗚啦聲音,由遠及近,劃破村莊原始的寂靜。聶小安背起石文濤,踉蹌奔向安民厝路口。還不過來幫忙!瞥見站在拐角處的陸貴陽,聶小安頓住腳步吼道。
這是對他的赦免嗎?陸貴陽終歸沒有將石塊砸向聶小安??粗櫺“脖寂艿谋秤?,當年他們追逐嬉鬧的情景,在陸貴陽眼前畫卷般展開,往事咕嚕嚕往上冒泡。
……丟、丟、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訴他……
……找找找,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些記憶,像夢一樣遠,像睫毛一樣近,無法抹去,長成身體器官,與生命共生,比四肢更牢固。一瞬間,陸貴陽內(nèi)心涌起無限回憶,用力甩手拋掉石塊,邁腿追向聶小安。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