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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

        2019-09-01 12:09:31阿·瑪麗亞·馬圖特
        情感讀本·道德篇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拉諾爐火瘋子

        【西班牙】阿·瑪麗亞·馬圖特

        他說,“她是一位母親,一個賢惠的女人。為自己的孩子活著的女人怎么是瘋子……她只是因為有個兒子才感到這樣幸?!?/p>

        他乘長途汽車抵達(dá)小鎮(zhèn)時,暮靄正濃。

        汽車恰巧停在國民警衛(wèi)隊營房前。天氣寒冷,營房的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唯有門口牌匾上懸著一盞孤燈,發(fā)出微弱的光。

        搬運工人從車頂行李架上取下他的皮箱。一個男人迎上來問道:“您是新來的大夫羅倫索先生嗎?”

        他點點頭。

        “我是鎮(zhèn)公所辦事員阿蒂拉諾·魯伊戈梅斯,愿為您效勞?!蹦侨苏f著接過皮箱。兩人朝村外第一排房子走去。

        “我得告訴您一個情況,羅倫索先生?!?/p>

        “請講?!?/p>

        “可能有人對您說起過在這兒求宿有多么難,您要知道這個鎮(zhèn)上連家客棧都沒有。”

        “可是人家告訴我……”

        “不錯,人們會說這說那??墒悄?,誰也不肯在家里留宿外人,哪怕是位醫(yī)生。您知道,年景不好,這兒的人都說無力承擔(dān)伙食……我們自己是胡亂充饑,一塊咸干肉、幾個馬鈴薯……女人也像我們一樣干活,冬天都沒有舒心的日子,從不得清閑,所以顧不上給搭伙的房客燒菜做飯。想必她們連烹調(diào)手藝都忘了……請原諒,羅倫索先生,日子混到這步田地!”

        “你說得沒錯,可是我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您別被我攪得心煩,您絕不會流落街頭的??墒俏也坏貌桓嬖V您,眼下只有一個女人愿意留您住宿。不過我得提醒您,羅倫索先生,她可是個可憐的瘋子?!?/p>

        “瘋子?”

        “是的,不過她不傷人,您不必緊張。只是我得把情況對您講明,免得她萬一出言不遜沖撞了您。其他倒沒什么。她愛干凈,性情平和,很會理家?!?/p>

        “可她畢竟是個瘋子……請問到底屬于哪一類瘋?。俊?/p>

        “其實也沒什么,羅倫索先生。是這樣,她腦子時常犯迷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除此之外,我說過了,她很容易相處。好歹先借住兩三天,再給您換個更妥帖的地方……這樣的夜晚,您該不會異想天開地想待在街頭吧?!?/p>

        房子很小,在一條小巷的盡頭。女主人提著煤油燈下樓開了門。她身材瘦小,四十開外,寬寬的臉十分和善,一塊方巾在腦后打了個結(jié),蓋住了頭發(fā)。

        “歡迎您來我家?!彼f著,露出甜甜的微笑。

        這個女人名叫菲洛梅娜。她在樓上熊熊的爐火旁為客人擺好了飯桌。屋里處處透著貧寒氣,但很干凈。廚房的四壁用石灰細(xì)心地粉刷過。爐火發(fā)出耀眼的紅光,映在銅鍋和黃色的粗瓷器皿上。

        “您就睡在我兒子房里好了?!彼忉尩溃?“我兒子現(xiàn)在在城里。您瞧吧,那是間很漂亮的屋子?!?/p>

        他臉上漾出微笑。那個瘦小而敏捷、干練的女人使他隱隱產(chǎn)生同情和一種奇妙的憐憫。

        房間不大,一張黑色的鐵床上鋪著紅色的床罩,床罩四周是長長的流蘇。木地板看得出剛被清理過,還聞得出堿水和石灰的氣味。衣柜上有一面閃亮的鏡子,鏡子的一角別著三朵紙玫瑰花。

        那女人雙手抱臂而立,說:“我的曼努埃爾就睡在這兒。您可以想象,我是怎樣細(xì)心收拾這房間的!”

        “您兒子多大了?”他一面脫大衣,一面沒話找話,順口問道。

        “到八月滿十三歲。不過比同齡的孩子更聰明能干,他那雙眼睛真……”

        羅倫索露出微笑,婦人不由得臉紅起來:“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盡說些蠢話……可是這世上除了曼努埃爾我就一無所有了。您瞧,孩子剛出生兩個月,我可憐的男人就死了。從那個時候起……”

        她聳聳肩,嘆了口氣,淡藍(lán)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幽幽的傷感。她隨即迅速背過身面向走廊。

        “對不起,現(xiàn)在就開飯嗎?”

        “好,我馬上就到?!?/p>

        當(dāng)他再次來到廚房時,婦人給他端上一碗湯。他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我還有酒……”她靦腆地說,“如果您想喝的話……我一直存著,等曼努埃爾回來看我?!?/p>

        “你的曼努埃爾是做什么的?”他問。

        他開始感覺到這個家中充溢著一種奇妙的安寧。他一向四處奔波,出入氣味刺鼻的寄宿公寓或是灰色高墻包圍的破敗住宅區(qū)。而這里卻大不相同,屋外是田野,廣袤美麗的土地,他就來自那里。那女人(是瘋子?算哪種類型的瘋病?)黝黑粗大的雙手和細(xì)長安詳?shù)碾p眼也帶著大地的印記。

        “他跟著幾位叔叔學(xué)鞋匠手藝,您瞧,去年他還給我做了一雙鞋作為圣誕禮物,我都舍不得試一試?!?/p>

        她走出房去,不一會兒拿來一瓶酒和一個紙盒。她以那種愛將東西珍藏起來的婦人特有的殷勤,從容地為他斟上酒,然后打開盒子。從盒子里面散發(fā)出一股皮革和苦杏的氣味。

        “您瞧……”

        鞋子樣式很普通,是灰色鹿皮的,簇新。

        “漂亮極了?!?/p>

        “世上沒有什么抵得上兒子,”婦人把鞋收進(jìn)盒子,“我跟您說,任何東西都抵不上?!?/p>

        她給羅倫索端來肉,然后坐下,兩臂交叉放在膝蓋上,兩手放松著歇息。羅倫索覺得這雙吃苦耐勞的手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的寧靜感。

        “您都瞧見了,”婦人眼盯著爐火說,“照大家的說法,我也許沒理由這樣開心。我過門不久就守寡。男人是打短工的,所以我窮得叮當(dāng)響,只得拼命干活,干活,勉強度日。您瞧見了,只因為有了他——我那兒子,我才感到幸福。先生,非常幸福。我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學(xué)走路,學(xué)說話……一個女人累死累活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眨眼的工夫他就念書識字了,個頭長得好高!您知道,這兒的人都說我是瘋子,因為我叫兒子離開鄉(xiāng)下,去學(xué)手藝。我不愿讓他像他可憐的父親那樣,被土地耗盡血汗。人家叫我瘋子,您知道,是因為我起早貪黑只有一個念頭:給我的曼努埃爾寄錢,讓他付叔叔家的房費、飯費,添置衣裳,買書。他那么好學(xué),那么注重儀表。您知道嗎,我從雜貨商那兒買了兩本有彩色插圖的書,正準(zhǔn)備寄給他。我這就拿給您看看……我不識字,不過那準(zhǔn)是兩本好書。我的曼努埃爾一定會喜歡。他上學(xué)時功課就拔尖兒!他有時回來看我,通常喜歡復(fù)活節(jié)回來,復(fù)活節(jié)頭天晚上到家?!?/p>

        羅倫索默默地聽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婦人。她坐在爐火旁,仿佛罩上了一輪大光環(huán)。那光芒仿佛發(fā)自大地,來自遙遠(yuǎn)的地平線。從婦人的話語聲中可以感覺到大地萬籟無聲,仿佛凝結(jié)了一般寂靜。

        “在這兒住蠻好,”他思忖道,“我想我自己不會要求搬走了?!?/p>

        婦人站起身來,收拾盤盞。

        “他復(fù)活節(jié)回來時,您就會見到他。”

        “我很想見見他,”羅倫索答道,“真的?!?/p>

        “人家都叫我瘋子?!眿D人說,臉上的笑容似乎包容了大地的全部智慧,“因為我舍不得花錢為自己添置衣裳,從不肯大手大腳。可他們哪里懂得,這絕不是什么犧牲,而是自私,僅僅是自私。我把一切給他,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為了我自己嗎?難道他不是比我自己來得重要嗎?鄉(xiāng)親們不懂這些,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懂。”

        “那些人才是瘋子!”羅倫索被那番話打動了,“他們才是瘋子!”

        他站起身來。婦人仍凝視著爐火,仿佛墜入夢境。

        他在曼努埃爾的床上躺下,蓋上似乎未曾用過的粗布被子,覺得一種廣大、悠遠(yuǎn)、朦朦朧朧的幸福洋溢在這座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同時也像音樂一般滲入了他的心田。

        第二天早晨大約八點鐘,房門被敲響。

        “羅倫索先生,鎮(zhèn)公所辦事員來找您……”

        他披上大衣,打開房門。阿蒂拉諾手拿著帽子站在那兒。

        “早上好,羅倫索先生。事情辦妥了……瓜達(dá)拉馬家的胡安娜愿意接待您。您等著瞧吧,包您滿意?!?/p>

        羅倫索生硬地打斷阿蒂拉諾的話,“我哪兒都不想去。這兒挺好。”

        阿蒂拉諾瞟了一眼廚房,聽到炊具磕碰的聲響——那婦人在準(zhǔn)備早餐。

        “在這兒……”

        羅倫索感到一股無名之火沖上來,“那女人沒瘋!”他說,“她是一位母親,一個賢惠的女人。為自己的孩子活著的女人怎么是瘋子……她只是因為有個兒子才感到這樣幸?!?/p>

        阿蒂拉諾兩眼盯著地面,黯然神傷。他豎著一根指頭,一字一頓地說:“她沒有兒子了,羅倫索先生。她兒子得腦膜炎死了至少四年了?!?/p>

        葉洪摘自“譯文驛站”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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